第27章 (2)
她抱起來放在榻上,獨自一人轉身去沐浴,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他又換好衣服出門去了。
從他将郭照送回來那時算起,他才不過停留了兩柱香的時間。崔娴自幼被交給崔琰夫婦撫養,親如生女,他們接到了消息已經趕到,崔夫人已先行進了屋,陪着崔娴,崔琰則等在外面,見曹丕匆匆趕來,鬓角還是濕的,面上頓了一頓。
“丕自知有愧,還望先生怪罪。”曹丕向前一拜,而崔琰也上前虛扶了她一把,沉聲道:“二公子不必過于自責,今日若非二公子在場,娴兒恐怕連命都沒有了,我與內子都十分感激。”
曹丕緩緩直起身子,仍有愧色,他的喉結動了動,肅然道:“無論如何,父親将看守邺城的職責交給丕,發生了如此事故,丕責無旁貸。待父親歸來後,丕定向父親請罪。”
崔琰看着他,眸中一片晦暗不明,最終随口說了幾句寬慰話,末了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便不再多言了。曹丕陪崔琰坐到日落西山時,崔夫人才紅着眼睛從崔娴房裏出來,面對曹丕時,她不敢有什麽埋怨,卻也沒有崔琰嘴上說的感激,只是懇求他允許自己留在園中照顧崔娴。
這個決定似乎未經過崔琰夫婦兩人共同協商,崔夫人一張口,崔琰面上立刻浮現出不贊同之色,只是曹丕比他先一步允了下來,道:“如此甚好,請夫人放心住下,丕定盡心照料。”
如他所言,接下來的數日裏,他與郭照時常都會前去探望崔娴與崔夫人,他不方便在的時候,也有郭照相陪,珍貴的藥材與補品雖是源源不斷地供給着,可崔娴的臉色卻未曾恢複多少。
這一日,又是只有曹丕與郭照夫婦兩個獨處,月華初上,曹丕伏在案前寫着向曹操彙報朝中諸事的文書,面前堆羅的案牍也有小山高。郭照本睡在一旁的榻上,她迷迷糊糊地轉醒,見曹丕仍在辦公,遂披了衣裳下榻,幫他挑了挑案前的油燈,還問道:“你當真未将崔娴的事告訴子建?”
曹丕筆下未停,沉聲道:“沒有。”
郭照微微蹙眉,走到一邊去坐下,不贊同道:“這樣不是辦法,你雖随了崔娴的意瞞而不告,可此舉卻會使你們兄弟間産生隔閡。”
曹丕寫完最後一行,放下筆,直直地望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坐過去。她挪了挪慵懶的身子,走上前,被他一把拉進他懷裏,讓他枕着自己的肩膀上,一面閉目休憩,一面撫着她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
“就算沒有這事,我們兄弟之間也早就有了隔閡。”他低沉的嗓音在昏暗的室內中緩緩流淌,緩慢而悠長:“自父親出征前開始,我們就再也沒有一同飲酒作賦,策馬狩獵了。自銅雀臺一宴起,我們就再也無法無視那道隔閡了。”
郭照頭一歪,也靠在他身上,兩人互相依偎着,小腹上傳來他掌心的溫熱,一片靜谧過後,她才慢慢張口:“我還記得子建小時候很黏你呢。”
她對曹植的印象,一直停留于他年幼時的樣子,一個機靈漂亮的小男孩,面對兄長時有那麽一點無邪,背着他與別人談論起他時,又是那麽的狡黠。許是她隐隐約約知道兄弟兩個成年後有了不一樣的考量,便再也沒有與曹植有過什麽交集。
“他總不會黏我一輩子,更遑論如今的他早已變得比我強大。”曹丕平靜地說着他認定的事實,郭照看着他閉着眼的模樣,像睡着了似的,她伸手撫上他那仿若雕塑一般英俊沉寂的面龐,輕輕說道:“這麽喪氣,可不像你。”
他緩緩睜開眼睛,一雙墨瞳靜靜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發燙。
Advertisement
“并非喪氣……”他輕輕啓齒,本欲反駁,才說了四個字,又将剩下的話咽了回去,手上的動作帶着前所未有的寵愛,輕輕地撫着她的小腹,慢慢說道:“不過,我卻等着這個孩子的出世給我帶來些許勇氣。”
兩人默不作聲地在心底數了數日子,一想到還有四五個月的漫長等待,一聲嘆息中都包裹了幾絲焦急。
“叩叩”兩聲敲門響,百靈在外禀道:“二公子,崔夫人想見您。”
依偎相守着溫馨的兩個人被突然打斷,他們對視一眼,分開了相擁的姿勢。
“這麽晚……”郭照喃喃念了一句,看向曹丕說道:“恐怕是崔娴吧。”
曹丕臉上湧現一抹倦意,他揉了揉眉心,停頓了一會兒才對百靈說道:“我這就去前廳。”
他站起來,俯身對仍跪坐着的郭照輕吻了吻,道:“若等不及便先休息吧。”
說完,也不等她作何反應,便取了外氅,披着出門了。
郭照慢慢起身,而百靈也在此時走了進來,貼心地問道:“夫人是不是準備沐浴?還是先用一些宵夜?二公子今日吩咐我做了甜粥,正溫着呢。”
“好,你去取吧。”郭照困倦地打了個呵欠,不經意問道:“來的是四公子的夫人?”
百靈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道:“是,今日崔別駕的夫人已經回府了,所以如今園中只有四公子的崔夫人了。”
“哦,我竟不知道……”郭照點點頭,道:“不如你再去取一些,我們給二公子和崔夫人也送去吧。”
前廳離卧房只有幾步路的距離,百靈端着粥走在後,郭照走在前,她走到拐角時,聽到曹丕坐在廳中沉聲問了一句:“植弟在信中說了什麽?”
這話是問向崔娴的,她卻久久未回答,過了片刻,她才說道:“……說大軍在前線連連取勝,還問我與孩子好不好。”還未出小月的她仍很柔弱,卻在字字句句硬裝堅強,深夜裏聽來,她的話語是十分涼薄。
她許是知道曹丕無法接話,便繼續說道:“這件事我會親自向他解釋,還請二伯繼續替我隐瞞。”
林中遇險時,她還稱曹丕為“二公子”,如今冷靜下來了,稱呼又變為合乎禮節的“二伯”。郭照在外聽了一會兒,垂下眼眸,恐怕留意到這個細節的,也只有她了。
☆、銅雀臺廿四
曹丕沉沉“嗯”了一聲, 道:“我沒有告訴他, 你寬心休養。若是有事,也無需親自過來, 命人過來告訴我即可。”
崔娴也“嗯”了一聲,她沒有借此告辭,而是繼續幽幽說道:“我……還有事要同你說。”
聞言, 曹丕似乎并不意外, 只問了一聲:“何事?”
“園中不會無緣無故有狼闖入,不管是意外還是人為,我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沒有了, 我也不知子建會不會因此對你另有介懷……但我與叔父,是斷不希望你們兄弟之間生了嫌隙的。”崔娴說道孩子時,竭力壓住哽咽,她的聲線仍舊平穩, 冷靜得如她小産當日那樣不可思議。
她柔美的聲音不知不覺變得暗啞,甚至有些低沉,她說:“可我卻不信這是意外。叔父本是河北的勢力, 為袁家效命,這點不錯。如今他深受丞相器重, 還做了二伯你的老師,不僅如此, 我也嫁給了子建……我知道外面有許多人想陷害叔父,因為他特殊的背景和不該有的殊榮……且叔父生性耿直,不願與小人虛與委蛇, 恐怕更遭嫉恨……”
崔娴雖是十分冷靜了,可她不斷變化的語境卻暴露了她的不安,她見曹丕一直沉思,并未說話,便繼續說道:“你也知道的吧……因為叔父選擇了做你的老師,又屢屢在丞相面前推舉你,所以子建身後有許多人憤憤不平,不斷攻擊叔父。”
“是,我知道。”眼見崔娴的情緒愈加激動,曹丕終于低聲接了一句,他本該惱怒,此刻卻極有耐心地與她話起了家常:“看來這些日子,崔夫人與你談了許多。”
崔娴被他一語說中,又明白他話中深深的暗示,不得不應道:“嬸母……嬸母也只是擔心叔父罷了。她希望叔父能順了……”她說着,看了看曹丕的臉色,猶疑了一瞬,他坐在那兒,大片的陰影投在他臉上,面無表情的樣子讓人捉摸不透,也讓她有些無所适從。崔娴垂下目光,不再看他,用着方才的語氣繼續說道:“希望他能順了丞相和他們的意,轉而支持子建。”
她說完,飛快地擡頭看了一眼曹丕,見他面不改色,只是他原本專注看着燈火的目光,慢慢移到了她身上,沉默不語。
“這雖不是我能左右……也不願左右的,可我也不希望叔父有事,畢竟他侍奉在丞相身側,不定之數太多……”崔娴險些下意識地将“曹操喜怒無常”這一抱怨說了出來,她又擡眼看了看曹丕,見他還是那般看着自己,一時有些恍惚,低聲道:“你……不會将我說的告之丞相吧。”
“不會。”曹丕即刻否定,又看回木案上明滅不定的燈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但崔夫人的一番話的确令你思慮過多了,她陪伴你多日,最近便請她留在府中休息,也不必再來園中了。”
他的語氣中不含一絲喜怒,可再崔娴聽來,他對崔夫人這樣明顯的嫌惡,已是擺明了他生氣了。
“……我會轉告嬸母。”她應了一聲,仍有不甘地說道:“但這次事件,一定不是意外……你和叔父當更加小心。”
惡狼的意外闖入,非但傷害了崔娴,亦打擊了崔琰,還使得曹丕不得不負起這個責任,待曹操歸來,免不了一番罪責。
曹丕站起身,緩緩說道:“我已找出負責守園的衛兵,那日是他玩忽職守,才釀成此禍。我定會處置此人,給你一個交代。”
……
郭照在牆外聽了個大概,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了,她轉身對百靈說道:“你去吧,我先回房了。”
百靈“諾”了一聲,端着粥繞過她進了廳。郭照困倦地打了個呵欠,獨自踱回卧房,宵夜也懶得吃了,徑自躺到床上睡了過去。她睡得正迷糊時,曹丕從外面回來,習慣性霸道地将她圈進自己懷裏,他帶着一身冷氣,激得她驀然清醒。
“你回來了。”郭照朝他懷中伸出靠了靠,一雙玉臂如柔軟的水草輕輕纏上他,不消一會兒,那一絲寒氣被她送來的溫暖驅散,曹丕“嗯”了一聲,閉着眼吻了吻她的臉頰,沉聲問道:“怎麽到了廳外又回來了?”
她聞聲沒有挪動,早就知道百靈會将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她也未想過隐瞞,迷迷蒙蒙間呢喃了一句:“若我進去,崔娴那些話哪裏還說得出口。”
曹丕低沉地笑了一聲,用滾燙的唇不斷摩挲着她的耳畔,啞聲道:“果然還是那麽喜歡吃無所謂的幹醋。”
“随你如何說,”郭照就知他不會将此事放在心上,男人的心思終究比不上女人敏感,她感受着他溫熱的呼吸,像一簇簇小火苗在她耳邊歡快燃燒,“她看起來并不反對崔別駕支持你,也不怪他沒有選擇子建,且她不希望你們兄弟為權力而互相争奪,是很難得呢。”
曹丕對此不置可否,僅僅“唔”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你說是因為看守園林的人玩忽職守,才使得狼跑了出來,可是真事?”郭照從他懷中仰起臉來,一臉狐疑。
她同崔娴一樣懷疑他,下意識認定他是在敷衍她們了事。
“真事。”曹丕微一颔首,緩緩道:“那人原本在虎贲營,生性松散,不慎言行,一直以來雖未犯軍紀,小問題卻層出不窮。去年時他被剔出虎贲營,被送到園中負責看守,自此變得更加懶散,我查過之後才知,此人前些時候剛因酗酒成性,疏忽職守。狼逃出那日,他也的确不在園中。”
“如此,崔娴口中的陰謀論卻是不成立了……”郭照蹙眉。這幾日她也一直在懷疑此事是否人為,郭奕還同她一起聊起過這一點,且他亦持有相同觀點。正如崔娴所言,發生這樣的意外,曹丕與崔琰首當其沖。
曹丕撫了撫她的背,沒有答話,只道:“莫多想了,快睡。”
次日,他便果決地處置了那個渎職的魏姓年輕人,以儆效尤。
郭奕又恢複了他一貫懶散的模樣,靠在隐囊上半眯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看來好戲還在後頭。”
“這麽說,你是認定此事必是人為了。”郭照一面喝安胎藥,一面問道。
“唔,”郭奕搖搖頭,一臉警惕地說道:“這可是二公子都否認了的事情,我可不敢胡說。何況我聽聞,丞相過不了許久就該回來了。此次西征大捷,邺城這裏又少不得一番慶功宴,我近日正跟太子文學那一夥人湊在一起,籌辦此事,可得仔細準備。”他說着,微微坐直了身子,正了正衣襟。
“這我也知道。”郭照放下空藥碗,拿起一旁的冊子,細細看了起來:“主母亦交代我協助她調度宴會事宜,這事本該也有崔娴的一份,只是她現在身子不好,也就罷了。”
她看了兩眼,又皺着眉放下,實在不願考慮曹操等人回來之後的瑣事。郭奕瞅了她一眼,笑道:“我最近時常見到姊姊讨厭的那個司馬懿,我本以為’司馬八達’中必是人才輩出,不想這司馬懿倒真如傳言中一樣毫不起眼,默默無聞。”
郭照瞥了他一眼,暗道這孩子看人的本事不如他父親,悠悠道:“我可不曾說我讨厭他,但你若這樣小看他就大錯特錯了,若他真無一二本領,丞相又怎會屢屢征召他,不曾放棄?”
郭奕笑道:“丞相只是不喜別人忤逆他的意思罷了,他只是想讓司馬懿服從,又哪裏是真的渴求人才?”他說着向後一仰,舒适地支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長嘆道:“不過我卻是不知二公子看上他哪點了。”
“就如你先前所說,子桓如今最需要為他排憂解難、出謀劃策之人。司馬懿已然得罪了丞相,整日如履薄冰,他唯一能做、又不為丞相所猜忌的事,便是老老實實在子桓身側為他開解難題。若有人能代替他,且比他做得更好,恐怕他在子桓身邊也無用了。”郭照微微笑了笑,瞄向了面前這個絕佳的小幫手。
郭奕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她的暗示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摸摸鼻子,道:“原來姊姊打的是這個算盤,想要我将司馬懿擠兌到一邊去。看來姊姊對他不僅是’讨厭’了,是已經到了厭惡的地步了。”
他見郭照笑笑并不否認,他也笑了笑,半是正經半是玩笑地說道:“放心,就算是為了我日後的打算,也會竭力在二公子面前表忠的,想要達成姊姊這點小願望,也并非難事。”
郭奕雖已成年,言語間還難免帶着與生俱來的自負,無論年長幾歲,他身上終有意氣少年的影子。郭照好笑地看了看他,道:“那待丞相歸來之後,就要看你的了。”
曹操西征馬超戰績可觀,正欲借着士氣一鼓作氣打到南方去,曹丕與丁夫人順了他的心意,将回到邺城之後的慶功宴辦得極為熱鬧。郭照再有兩月就該臨盆,挺着肚子跪坐在席間,顯得尤為辛苦。
歌舞正盛,酒正酣時,曹操從臺上站起來,将酒樽“啪”地一聲放在案上,高聲向席間宣道:“今日,吾正有一件喜事要與諸君分享!”
☆、銅雀臺廿五
曹丕的臉上揚着優雅而喜悅的笑容, 他被眼前的勝利所感染, 而這勝利卻好像和他沒有絲毫的關系。
郭照坐在他身側,感覺他的狀态和大軍出征前那一宴時無二。
不悲不喜, 卻有一絲不安。
他看了一會兒歌舞,手上拿着酒樽細酌,他平素最愛的葡萄釀在這一刻也成了苦水。他面前的舞女一個轉身, 水袖輕旋, 燦若晚霞的薄絹在夜空中輕輕掠過,衆人盯着那抹嬌豔的色彩,目中閃過一瞬間的迷醉, 曹丕眨了一下眼睛,看向坐在他斜前方的曹真。
曹真本也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歌舞,待舞女從他面前一閃而過,轉而映入他眼簾的則是曹丕一張黑臉。他無奈地舉起酒樽, 朝他遙遙示意,自己先幹為敬,頗有一番一醉解千愁的架勢。
曹丕沒說話, 低頭若有所思地喝盡一杯。他本想再飲,不料一只玉手從他身側伸了過來, 悄無聲息地奪走他的酒樽。郭照微微斜了斜身子,說道:“你身上的酒氣已經熏天了, 今夜還想不想讓我睡覺了?”
“我今夜和子丹約好在書房暢飲到天明了,伯益也會來,你自己睡便是。”曹丕又伸手将她手上的酒樽拿了回來, 自顧自地斟滿一杯。
郭照皺着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對面的曹真。從方才起,曹真就一直關注着這邊的動靜,見郭照朝他看過去,他一時還有些尴尬,手上慌亂了一陣,不自覺地使左手拿起了箸。
他是昨日才回到邺城的,之前一直跟随大将許褚在虎贲營中歷練,與曹丕碰面玩樂的機會少了許多,一連數年僅見過寥寥數次,而郭照更是沒有再見過他。
相較于上次見面,曹真長得愈發高大,身形愈加健碩寬厚,原本還算白皙的青年如今渾身上下的肌膚都變成了古銅色,眉眼間更是英姿勃發。聽曹丕說他這些年在虎贲營中屢屢立功,已成為曹操離不開的左膀右臂。這次西征馬超時,曹真再一次在軍中大放異彩,回來後得了不少獎賞。
曹真白日裏才一回來,就趕到了曹丕處,兩人先通了個氣,不料曹真得知近日園中發生的事故後,氣得險些摔了碗。
“什麽意外!分明就是有人趁丞相不在,挑些麻煩事給你難堪!他們還真以為你不敢有所動作麽!”曹真大掌一拍桌案,也是認定了惡狼外逃是有人故意而為之,他虎目一瞪,突然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看向曹丕,驚道:“你可不就是沒有動作麽!怕他們作甚!”
曹丕坐在案前翻着案牍,時不時地批注幾筆,曹真的大嗓門絲毫不曾影響了他,他一面寫,一面緩緩說道:“怎麽你好像已經認定是哪些人在暗地裏謀劃了?”
“還能有誰,不就是丁儀他們!”曹真一臉“我對你的處境了如指掌”的神情,氣哼哼地說道:“他們這些個文人,就知道動些歪門邪道、嘴上功夫,子建都什麽還沒說呢!他們倒先躁動起來了!”
曹丕聞言,擡眼瞥了他一下,道:“你莫忘了,我也是文人。”
曹真被他噎了一下,更是氣惱,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閑心說笑!你明知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怎麽還來存心氣我!”
見他獨自生着悶氣,曹丕不緊不慢地從案邊抄起一封竹簡,朝他抛了過去,道:“看看吧,這原是你們虎贲營的人。”
曹丕丢給他的,正是那一份園林看守人的資料。曹真接過來迅速粗粗看了幾眼,撇了撇嘴,不屑道:“你要說這個魏誠,我是毫無印象的,可原來他就是那個因為紀律松散被踢出虎贲的下流人,我倒記起來了。真不知他當初是怎麽進了虎贲的,虎癡将軍也是糊塗了。”
“我看你才是糊塗了,”曹丕放下案牍,皺眉看着曹真,輕斥道:“關內侯是父親最為看重、最喜愛的親信,你是哪裏來的膽子在這裏指摘他?如今你是大有希望繼承關內侯,一統虎贲的,若被父親知道你在我這裏胡言……”
許褚是早年追随曹操身側的親信,兩人又是同鄉,他陪曹操一步一步打下這江山,在早些年被封為關內侯,還接替了典韋成為虎贲營的首領。因許褚生得兇猛駭人,力大無比,曾被曹操笑稱為“虎侯”,又稱虎癡,這次曹操帶着他西征馬超,他更是不服曹操厚望,于亂軍中斬下敵軍首級,立下大功,是曹操跟前炙手可熱的紅人。
曹真自然也知道斤兩,只是方才一個氣不過說溜了嘴,被曹丕這麽一點醒,瞬間老實起來,獨自悶聲喝水。曹丕也不管他,兀自處理着公務。兩人想對沉默了許久,才被前來敲門的郭照打斷。
她挑了兩套衣裳,抱着送了來。她一進門時,還未看清屋裏多了個大男人,先忙着将手上的衣裳展示給曹丕看,問道:“今晚的酒宴,你穿哪一件?”
她挺着肚子走近,自己還不覺有他,曹丕卻是走上前來,一把扶住她的腰,不贊同道:“這些瑣事命百靈來辦,你勿要操勞了。”他說完,回頭看了看坐在地上幹巴巴地望着他們的曹真,囑咐了一句:“說話小聲些,莫吓着我的孩兒。”
郭照随着他一低頭,見了曹真,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笑着問好:“原來是子丹将軍回來了。”
她以前對待曹真時都是客氣有禮,淡淡疏離的,這還是她頭一次這般熱情。曹真連忙起身,哂笑着說道:“是,是,昨日才回來。不過我也是才聽子桓說起你們這樁喜事,一時……一時沒有準備賀禮……”
曹丕瞥了他一眼,慢慢說道:“我們之間何時須得這樣客氣了?”
曹真一聽也是,頗不自然地“嘿嘿”笑了兩聲,連忙找了個借口溜走了。倒是從那時起,曹丕的情緒便不大好,面對郭照時也經常性地心不在焉。
有關邺城諸事,曹丕早已一一彙報給了曹操,其中自然也包括惡狼闖入,及處決魏誠一案。不過,曹操聽後只是“嗯”了一聲,未說其他,又聽起別的官員述職。因今日還要宴請百官,曹操這番态度頗有與他秋後算賬的意味。
曹丕在宴上一直維系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若他身旁的食案前坐着別人,他興許還能與左右愉快地高談闊論,可不巧的是,坐在他身側的是才剛剛歸來的曹植。
崔娴身體依舊不适,沒有出席,故而曹植只身一人坐在席間,一杯一杯地飲着酒。與出征前的意氣風發不同,這次贏了勝仗的他反而雙目空洞,好似沉迷在醉人的歌舞中,享受這片刻的歡樂升平,但他臉上的笑容又是那麽的冷傲,自發地與衆人隔絕。
他與曹丕之間本也沒有交談,酒過三巡,曹丕端着酒樽轉身,正有邀他共飲之意,曹丕沉聲問道:“植弟,你可是在怪我?”
曹植聞言,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重重地拿起酒壺,倒滿了一杯酒,又重重地放下,端起酒樽一飲而盡。他長出了一口氣,與曹丕喝的葡萄釀不同,他喝的是燒喉的烈酒,濃郁的酒味令曹丕嗅了都忍不住皺眉。
“談不上怪,”曹植又斟了一杯酒,他的雙頰已被酒氣蒸得微微泛紅,在迷蒙的燈光下,他漆黑的雙眸中也映出迷離之色:“我見過崔別駕了,他和阿娴都說是你救了她,他們都說向着你的……我還有什麽理由怪罪?!”
曹丕一聽他的口吻和斷斷續續的句子就知道他醉了,但也未勸阻他,任憑他輕笑着,繼續說道:“其實,還是我的力量不足罷了……若是我留下,二兄你跟着父親走,今日的境況,興許就不一樣了。”
他說着,伸手指向了自己,慘淡地笑了一聲,道:“真要論起來,是我……害了阿娴。”
郭照坐在一旁佯裝無事地聽着,但她聽到這卻不能再假裝不知了,生怕曹植繼續将醉話說下去,越說越錯,她低聲對皺着眉的曹丕說道:“子建醉了,不如你先将他送回去休息。”
聽曹植話裏的意思,就連他也認定了那樁事故并非意外。他看着曹丕,往日裏清澈的雙眸中暗暗燃起一簇火,像是突然頓悟,要與他的兄長争個高下。
半晌,那簇火又似乎被一場冷雨澆滅,曹植慌亂地轉回身,又倒了一杯酒,像是捧着救命的神仙藥,盡數飲下。他的掙紮與矛盾都被曹丕看在眼裏,是他身後的人忍不住推他一把,借着對崔琰的不滿,明裏暗裏對曹丕身側的人下手。
他以為,若他早就有心與曹丕争權奪位,那些人興許便不會如此心急了。曹丕一眼看透他的想法,低嘆一聲,說了一句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話:“子建,你還是不懂。”
曹植聞言愣了,喃喃道:“是,我是不懂,我真的不懂,也無法懂……”
他像是瀕臨崩潰邊緣的人,無助且無措。曹丕深深地看了他許久,終還是聽了郭照的話,打算将他送回去。
“今日,吾正有一件喜事要與諸君分享!”
高臺上傳來曹操渾厚有力的嗓音,他高聲向席間宣道:“前日征讨西涼時,小子曹植表現尤佳,今上特命朝廷改封他為臨淄侯!”
這時,宴會間齊齊湧出賀喜之聲,曹植的掙紮在一瞬間褪去,良好的修養使他很快帶上了淡淡笑容,然而他看着曹操、看着宴上的賓客,雙目中還是一片空泛,仿佛曹操口中的喜事與他無關。
“還有一樁喜事,吾子黃須兒曹彰也于不日前立下戰功,被封為鄢陵侯!”所謂好事成雙,曹操一連宣布了兩個喜訊,盡是有關于自己兩個得意兒子,他們皆是二十多歲的年紀被封了侯,而最年長的曹丕,卻與這兩則喜訊沒有一文錢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 [阿瞞幼兒園][群聊]
[曹家四聰]曹植:你把我灌醉,又不陪我睡 @曹丕
[曹家大帥]曹昂:吓
[曹家二霸]曹丕:……這是幹啥玩意兒
[曹家三癡]曹彰:反正我不摻合你們……
[園長]曹操:吓死爹了
[阿瞞幼兒園][群聊]
[郭二代]郭奕:看曹二目前的症狀來看,日後必是孩奴無疑
[思想品德課講師]郭嘉:我讨厭這兩個字
[郭二代]郭奕:[害羞]
[曹家四聰]曹植:不,他是弟奴
[米老鼠]曹真:我真的看不下去樓上了
[左青龍]夏侯楙:+1
[右白虎]夏侯尚:+2
☆、銅雀臺廿六
曹植轉頭看了看曹丕, 他嘴邊的笑意有些天真, 就像他小時候做了一篇好文章之後,期待着得到兄長的誇獎似的。
席間賓客都在舉杯向曹操父子賀喜, 他們全都沒有留意曹丕的尴尬,又或是佯裝不知,宴會上一派和樂, 喜氣洋洋, 就連曹丕本人,亦在舉樽同慶。他塞了一杯酒給曹植,用半是命令的口吻說道:“喝完我送你回去。”
曹植不答, 只是接過來一口喝了,又不聽話地斟了一杯。
曹丕見狀奪過他的酒樽,一把将他從地上拉起來。奈何他一副不願走的架勢,像是黏在地上似的, 讓曹丕廢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将他架起來。
郭照在一邊看着,有幾分擔憂, 她問道:“我幫你把子建一道送回去吧。”
“你看他這副樣子,”曹丕偏頭看了看微醺的曹植, 若非他撐着他,只怕他已醉得路都走不穩, 曹丕皺眉道:“你現在懷有身孕,小心為上。萬一磕着碰着,我又顧不上你。”
“也好, 你們慢些。”她囑咐了一句,目送兄弟二人相攜離去,待一對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她才轉過身來繼續欣賞着美女們的舞姿。然而,她心裏想的全是曹丕兄弟的事,又哪裏看得下去?
“郭氏。”曹操的聲音從天而降,郭照連忙擡頭,發現他正坐在高臺上看着自己,和她身側兩個空落落的座位。他今日高興,也多飲了幾杯,聲線愈加低沉,他問道:“子桓和子建去哪了?”
郭照垂首應道:“回父親,四叔一時興起喝醉了,夫君先送他回去歇息。”
曹操聞言“哦”了一聲,看了看她大着的肚子,像是想起什麽,目光一閃。丁夫人在一旁品着佳釀,慢瞥了他一眼,她放下酒樽,對郭照說道:“既然他們都回去了,你也回去罷,為了肚子裏的孩子着想,也要多加休息。”
“是。”郭照見曹操并無反對,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觀看着宴會上的節目,便應了下來。
曹真是個眼睛尖、耳朵也尖的,他留意到這邊的情況,當下向丁夫人自告奮勇道:“嬸母,我送郭夫人回去罷,正巧我還約了丕一同夜話。”
從銅雀臺回到園中住處,确實還需好一段距離,此刻正值月黑風高之時,若有人能送郭照回去,則是再好不過。丁夫人知道曹真與曹丕一向交好,勝似親兄弟一般,直接欣然應允。相反,郭照卻微微訝異于他的熱情。
回程途中,一向健談的曹真欲找些話題打破沉默,結果他一連張了幾次口,都不知如何起頭,更在這稱呼一事上犯了難。以前,郭照還未嫁曹丕時,他都稱呼她為“女君”;現在于人前,他自然要稱她為“郭夫人”,但若兩人面對面時還這樣叫,又未免過于客套疏離。
“子丹将軍不必為難,喚我女王即可,這是我的字。”郭照一語化解他的窘迫,順便感謝道:“今夜麻煩将軍陪我走一遭了。”
曹真大咧咧地說道:“這有什麽,我本來就要與子桓喝酒的,橫豎都要去找他!”
他不想與郭照客套,但她卻以為二人不甚相熟,仍舊秉持禮數:“可我走得極慢,若是将軍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