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4)
發出一聲之後再也沒了動靜,他睜着眼睛看看曹操,竟然沒哭。
“哦?”曹操第一次與孫子打了個招呼,亦有些驚奇:“他竟然不懼我?我還記得子桓出生後才一看到我就是哇哇大哭,不錯,這個孩子勝過其父。”
屢屢被點名的曹丕正打算出個聲,站在曹操另一側的卞夫人恰巧開了口:“丞相還說呢,丕兒那時候才剛出生,見了誰都是會哭的,過了一月之後,可不就好了許多?如今征兒也快要滿月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她一提起陳年舊事,曹操也跟着憶起往昔來,他嘆道:“是,猶記你生子桓那年,我也同他現在差不多年紀,大抵已在陳留起兵了。”
他說的正是當年英勇意氣之時,當時适逢黃巾起義,天下大亂,後有董卓禍亂朝綱,他便趁機起了兵,闖下一番天地。
“只是兒如今還未能達到父親當年一半成就,深感慚愧。”曹丕低了低頭,沉聲說道。
丁夫人早就坐到一邊,悠閑地喝起了糖水。她擡眼瞥了曹操一下,不留情面道:“沒一樣是說對了的。子桓出生那年,你已三十有四,比子桓現在大了足足六歲;你在陳留起兵時,子桓也兩歲了。”
“誰會記那麽清楚?”曹操也不悅地回頭瞥了她一眼,小曹征感受到他不友好的語氣,也不開心地皺起了鼻子,幾乎就要放聲大哭。
“還是要哭。”留意到孩子的變化,曹操又回過頭嘆了口氣。他不會哄孩子,正想把小曹征交給走上前的郭照,卻不料卞夫人手快了一步,順勢将孩子抱在了懷裏輕哄着。
郭照上前的步子頓了頓,然後退了回去。
卞夫人畢竟是帶過四個孩子的女人,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都有經驗。她柔和溫婉的氣息令小曹征感到十分安心,不僅沒有哭出來,還又很快睡了過去。
“這孩子的确乖巧,養起來也省心。”卞夫人抱了他一會兒,輕輕嘆了一聲,道:“就是有些弱小,我看郭氏的氣色也不比從前了,應是不太足月便生産的緣故,你們母子二人當仔細調理休養。”
她微笑着對郭照關切幾句,一回頭,又見曹操陷入了沉思,他皺着眉頭,道:“我剛才還想讓這孩子跟上子桓,我們一同南下讨伐孫權……”
“并無不可,”丁夫人插了一句話,道:“我看你也挺喜歡這個孩子的,何況他才剛出生,你要子桓離開他們母子半年,任是誰都無法割舍的。”她不經意地看了看卞夫人,又道:“産婆和醫工都說了,這孩子不過生下來有些瘦小罷了,他還是十分建康的,你有什麽好擔心的?”
曹操聽後點點頭,大手一揮,将此事敲定了下來:“那子桓,此次你就帶上他們母子二人,我看征兒這個孩子天資不俗,與別家孩子都不同!”
衆人不知他指的是不是小曹征沒有被他吓着,更不知他是在王婆賣瓜,還是意指只有曹丕的孩子與衆不同。衆人回過味兒來之前,卞夫人輕問了一句:“子桓出征,那該由誰來掌管邺城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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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曹操出征讨伐,曹丕基本沒有同行的機會,而是負責留下來坐鎮後方,處理好諸多雜事。這次他跟随大軍南下,須得有個人替他。對此,曹操毫不猶豫地說道:“還能有誰?自然是子建。”
作者有話要說: 我必須說明一下建安九年的官渡……實際上官渡是從建安五年開始,但是到袁家勢力徹底被掃清,是一直到建安十二年,建安九年是端了袁家的老窩邺城……
其實我的時間線本來就亂成一坨了不需要解釋orz
☆、銅雀臺三十
自然是子建了。
原來曹操根本沒有打算帶曹植一起南下, 他是特地将曹植留在邺城執掌一切。因他先前當衆拿曹植與他自己年輕時相比, 大家心裏也有了數,暗暗猜測他有意把邺中政務交給曹植打理, 如今聽到他親口承認,意外成分也就不多了。
曹丕沒有一絲訝異或驚愕,仿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以往曹操出征, 都是他留在後方主持大局, 只能看着曹操将最寵愛的兒子帶上戰場,伴之左右;等到他有機會一同前去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權力又落在了曹植身上。
誰也不好說曹操這一次的決定有所改變, 是不是因為他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曹丕面色不變地吃着菜,或許此前他唯一領先曹植的優勢已經不複存在了。
“子建?”卞夫人怔了怔,略有幾分憂慮,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可子建還年輕, 沉穩不足,萬一有負丞相的期望,是會釀成大錯的啊。不如還是讓子桓……”
卞夫人微微蹙着眉, 臉上的擔憂不似作假,丁夫人瞥了她一眼, 又收回目光,裝作沒聽見似的, 喝完了最後一口湯。
“嗳,”曹操今日心情甚好,他看着卞夫人, 沒有理會面色各異的衆人,果決道:“我不是說過?子建今年二十有三,正是一展抱負的年紀,我二十三時,已做了頓丘令,他應當比我出色才對。你無需擔心,我相信子建的才能,況且還有那麽多人幫他,不會錯的。”
他這般說,算是給卞夫人喂了一顆定心丸,縱使曹植不足以服衆,曹操手下的治世能臣皆歸他調遣,有了曹操這番話,那些老臣也定當竭力輔佐于他。
有了曹操的保證,卞夫人果然松了口氣,也不再聊這些政事,轉而說起了家常。曹丕一直将自己置之度外,待到午膳結束後,他回了自己的住處,沉默不語地進了屋子,關上門,大有将自己隔絕的意思。
郭照抱着孩子走在後面,見他這般,知道是曹操與卞夫人的一席話讓他有些介懷。小曹征睡了一覺,現在又睜開了眼睛,他今天的精神頭格外好,許是知道父親心情不佳,也不鬧騰。
“小葡萄,待會兒記得哄哄你阿父。”她低頭拿指尖點了點曹征的小鼻頭,因這孩子一雙墨瞳極有靈氣,圓溜溜地好似曹丕最愛吃的葡萄,她遂給他起了個小名,曹丕還不知道。
她進屋後,看見曹丕褪了外衣,披了一件外衫坐在案前看着竹簡,他看了一會兒,又有些煩悶地将它丢在一旁,看着幹淨整潔的案面不語。
“征兒醒了?”他擡頭看了一眼漸漸走進的郭照,小曹征被她抱在懷裏,扭了扭小小的身子,立刻被曹丕發覺。
她坐到他身邊,将孩子遞到他手上,小曹征不止格外有精神,還有些頑皮。見到自己被父親抱在懷裏,他嗚嚕了一聲,小小的可愛模樣令曹丕眼中染上了笑意。
“好在父親很喜歡他。”他低嘆一聲,話雖如此,可他臉上沒有慶幸,也沒有欣喜,平平淡淡的,一如往常。
“子桓,你也不必将父親與母親的話放在心上……”郭照看着他沉默的側臉,放柔了聲音,正想寬慰幾句,不料被他打斷,道:“上次父親西讨馬超時,确實是我管教不當,才有了崔氏的慘劇……”
他用暗啞的聲音說着極為沉重的心事,而小曹征看着他,突然咧嘴笑了起來。
曹丕與郭照二人見之一愣,一瞬過後,曹丕低下頭,只見自己胸前濡濕了一大片,觸感熱乎乎的。郭照跟着他看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暗道曹征這個圍解得好。
“這該死的……”曹丕鐵青着臉看着手上的心肝小寶貝,明明心中氣得要命,卻還打他不得,也罵他不得,只能壓抑着怒氣把百靈喊了進來。
“快,把他帶到乳娘那去,再給他洗洗身子換身衣裳。”他二話不說把小曹征交了出去,百靈急忙接過來,還不知他為何這樣生氣,待她抱住曹征,再低頭一看曹丕胸前一大塊淡黃色的濕印子,不由得愣在原地。
也就曹征這位小公子敢在他冷峻駭人的父親身上撒野了。
“快去吧。”郭照顧及着某人身為男子漢的面子,沒有笑出聲,卻還是嘴角噙笑,對百靈囑咐着。
小曹征還懵懵懂懂渾然不知,只曉得自己被最親近的人嫌棄了,整張小肉臉都皺了起來,百靈連忙哄了哄他,低頭出去了。
“別氣了,小葡萄又不是故意的。”郭照側過身幫曹丕解起了衣裳,他臉上的青色褪去不少,皺眉道:“小葡萄?你叫征兒小葡萄?”
“嗯。”郭照笑着将他的中衣也解開,發覺他結實的胸膛上也是濕漉漉的一片,小曹征這一尿可蘊含了不少的功力……
“倒是可愛,”曹丕回想起兒子肉肉的模樣,臉上愠色全然褪去,眼底笑意一閃而過,他扣住郭照為他解衣的手,沉聲道:“我要沐浴。”
雖是知道他喜好潔癖,郭照聞之并不意外,誰知他卻順勢将她騰空抱起,大步走向院中的浴池,不由分說道:“你陪我。”
***
自曹丕有了被親兒子尿了一胸的難忘經歷之後,他便鮮少将小曹征抱在身前,而是把他擺在一邊逗弄。郭照清點完行裝走進卧房,赫然發現曹丕将曹征擺在木案上,靜靜地看着他發怔。待她再走近些,則看到小曹征閉着眼睛熟睡,以案為床,安之若素。
“你做什麽呢。”她無奈地推了推曹丕的肩膀,而他紋絲不動,僅僅擡起頭來看着她将曹征輕輕抱在懷裏,親了親他的小臉。
曹丕轉回頭,伸手拿了幾卷公文放在面前一一攤開,又合上,略為煩悶地站了起來,走到郭照身邊,皺眉道:“我只是在想,南方濕熱,怕征兒受不來。還有你,醫工說你才生産完,身子還虛弱着……”
“這次父親的大軍應當駐紮在長江以北吧,那裏與南方腹地還不大相同,如今正值冬日,也不似夏天那樣難熬。況且我早年在江東住過好一陣子,恐怕比你還容易适應。至于征兒……”郭照低頭看着懷中的小葡萄,猶豫了一下又笑道:“你看他長得極快,又白又胖,比其他孩子還要健康,只要我們悉心照顧他,就不會出事的。”
這點倒是不錯,曹征好像吃了生長劑似的,每日茁壯成長,曹丕也看在眼裏,一連獎賞了好幾個乳娘,曹操見了也很是高興,為還在襁褓中的曹征取了表字——元策。
此事令曹丕心情愉悅了半日,但眼下他聽了郭照的寬慰,臉色反倒不愉了:“你可是在江東住了好一陣子。”他說完,也不再理母子二人,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情來:“這次孫權将會親自迎戰。”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看着辦吧。
這一次曹操帶了四十萬兵馬進攻濡須口,而對面的孫權卻只有區區七萬人迎戰,兩軍陣容之懸殊,比起赤壁之戰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軍抵達濡須口後,士兵們安營紮寨妥當,夜幕降臨時,隔江對岸駛來數十艘戰船,穩穩當當地停在對面,安靜而迅速,好似從水面中浮起的高樓,威武的旗艦橫穿夜中薄霧。郭照站在江口,一望便知那是孫權的水軍。
自上次曹操率二十萬兵馬慘敗于赤壁之後,不敢再小觑孫權這個後生,盡管他這次加了足足一倍兵力,孫權卻只在原有的五萬兵卒基礎上再加了兩萬而已。
那個年輕人,仍帶着十足的魄力與實力前來應戰。
正月的寒風掠過湯湯江水,卷起許多冷意,郭照本意是出來透口風,她掩了掩袖口,正欲準備回去,卻在轉身時瞧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朝她走來。江邊一片昏暗,唯有遠處高高的哨臺點着明火,淡薄的燈光模糊了他的剪影,更看不清樣貌。
她在原地駐足,靜靜地等着那人大步走上前來,笑着問道:“都安排妥當了?”
曹丕一抵達濡須口便開始負責協調三軍,四處勘察,郭照半日未見他,只聽得他低沉地“嗯”了一聲,又問道:“征兒呢?”
“他還睡着,這裏風大,我讓乳娘在帳中守着他了。”她上前挽住他的臂膀,冷氣浸透了他的外衣,冷硬的寒意令她收緊了挽着他的力度,幾乎半倚靠在他身側,溫聲道:“走吧,帳中備了熱水。”
他擡目向後遠遠望了一眼,将一片冰冷而漆黑的江水收入眼底,遠處江岸的旗帆被寒風卷起,撩動着零星光點,忽明忽暗。須臾,他不動聲色地偏過頭:“嗯。”
作者有話要說: 我承認我最近兩三個月一直把精力和重心放在現實生活中了,這短短的一章斷斷續續寫了六七遍,總是寫不出=3=
多的不說了……不會爛尾~
大家新年快樂~
☆、銅雀臺卅一
郭照哄了曹征入睡之後, 回頭一看, 曹丕正坐在帳內的另一頭燒着一封信。跳動的火光照亮他瞳中的黑暗,他很快燒完一封, 又拿起另外一封,看了沒兩眼之後又将它丢進了炭爐。
她緩緩起身,走到他面前時, 他已經看到了第三封信, 這封信的出處似乎是能得他心意的人,使得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她走到另一側坐下,果然他讀完這封信之後沒有再燒下去。
看到信的最後, 曹丕甚至彎了彎嘴角,輕笑出聲。
“莫非是邺城傳來好消息了?”這下,郭照不禁有些好奇,并且更想知道寄信人是誰。
曹丕将信遞與她, 否認道:“那倒不是。不過是伯益寫來的瑣碎之事,能将這些不知所雲的東西混進軍報中的人也只有他了!這點倒是同他父親不像,郭祭酒在世時可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他在江邊忙了一整日, 晚上回來又處理了邺城發來的公文,許是今日沉默久了, 他一張口就是好多的話。
郭照讀信之前,先笑睇了他一眼, 才低下頭來将郭奕的信細細看了一遍。
這封信的內容并不長,且正如曹丕所言,盡是家長裏短, 細枝末節。譬如昨日才去了荀彧家蹭了頓飯,碰巧陳群也在,使得他接連被兩個叔叔口頭教育許久。又譬如某天在街頭瞥見一個貌美的少女,稍一打聽之後才知那是冀州牧賈诩的小孫女,還道平日裏見賈州牧都是一副陰陰沉沉,不愛理人的樣子,竟有個如此溫柔可愛的孫女。
這正是在信的最後提到的,郭奕的震驚透過寥寥幾個字躍然紙上,想必曹丕就是被這一句調侃逗樂了。郭照看後想起多年前與賈诩的一面之緣,那張遍布皺紋深壑的臉上毫無表情,還總是垂着眼,再對比郭奕的形容,她也有些忍俊不禁。
“伯益還是有些少年心性。”她道。
曹丕颔首,也笑道:“有些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多了個兄弟。”
“你說的也不對,”郭照将信收好,又道:“應當只有’弟’,沒有’兄’吧。”
“的确。且不論伯益比我小許多,有些時候,”曹丕一口承認之後順勢一提,頓了一下又改口道:“不,我時常覺得他有許多地方與子建極為相像。”
自從随軍南下之後,郭照就鮮少聽他提到曹植了,盡管在邺城發來的公文裏,總是少不了曹植的名字,他卻不像從前那樣,将“植弟”、“植弟”的挂在嘴邊了。
此刻聽他這般說,郭照心中了然幾分,嘴上卻說:“伯益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知你,莫要擔心他呢。”
早前曹丕還深深憂慮,郭奕來到他身邊之後,是否會如同崔琰等人一般,屢屢遭受排擠,乃至迫害。好在承着父輩的交情,郭奕在曹氏集團的高層也算吃得開。就算沒有曹家父子的照拂,他在邺城也足以混得順風順水。
不料曹丕輕哼一聲,斜她一眼,沉聲說道:“他有這般放任曠達的性子,反倒更遭人嫉恨。方才邺城寄來的信件之中,已有些許風言風語。好在伯益目前只是個太子文學,否則……”
“好了,”郭照笑嘆着打住了他,道:“你就莫要憂心這些了,伯益可比你聰慧許多呢。”
曹丕越說越有氣,連她最後那一句揶揄都沒聽到。他指着炭爐中的灰燼說:“曹家的對手從來都不是自己人,這些人永遠搞不清楚。”
郭照看了一眼炭爐,心下明了,曹丕剛剛燒掉的信件內容,恐怕又是王世子之位引出的一系列黨羽之争。
“真正懂得大局的不過就那麽幾個人。”最終,他冷哼一聲,一個拂袖,将手收了回來。
郭照伸臂拉住他的手,緩緩拍了拍他的手背,無奈道:“應該說,真正懂得父親想法的,就那麽幾個人。”
看得出,曹丕極為反感這些派系對立蠅營狗茍之事,有袁家兄弟相殘的反面教材在前,曹操本人更是極為忌諱這點,只怕邺城中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理論上講,他所忌諱的,曹丕也需跟着忌諱才是,只是下面總有人為立嗣一事撕咬,譬如丁儀就是曹丕尤其厭惡的。
早些年何晏與皇帝在藏書室的談話,猶如一根毒刺紮在曹丕心中,直至今日,他都難以忽視那種隐隐發作的痛感。
——像袁紹那樣強曹操十倍的諸侯都能在瞬間覆滅,龐大的冀州集團因袁氏兄弟河蚌相争散作齑粉。曹操雖不好對付,但魏王世子之位懸而未定,曹家兄弟勢必會有互相争奪的一天。
曹家兄弟勢必會有互相争奪的一天。
這句話似乎已經應驗了似的,在曹丕腦中盤旋不去。
哪怕他深知此時此刻與曹軍隔江對峙的,正是與他們交鋒多年不敗的江東少主。數日前兩軍初次交戰,被孫權奪去首勝,使得曹營氣壓低沉非常。曹操下令全軍堅守不出,曹丕也只能在白日裏臨江巡視,晚間再回到壓抑的營中處理公務。
當他還深陷嗣位之争的亂局中時,孫權就已經是曹操的對手了。這樣同人不同命的境遇令他的煩悶與愁苦更上一層,索性垂目沉默。他的視線落在同郭照交握的手上,而她也似乎懂了他心中所想,兩人皆靜靜坐着,守着帳中火光,和難得的寧靜。
只是他們都不曾想到,與孫權會面的時機來得如此之快。
許是十八歲便繼承父兄遺志,統領一方的緣故,孫權的魄力與膽識異乎尋常,甚至到了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譬如他二十六歲時就膽敢與強他數倍、幾乎不曾吃過敗仗的曹操為敵,力排衆議接下戰書,震懾江東;又譬如眼下與曹軍對峙之時,僅率數艘輕舟,渡江而來。
這日江上起了大霧,人遠遠站在岸上高處,幾乎看不清水面上的景象。
這些本與郭照無關,只有曹丕照例一早去了江上,此時帳中只有她和曹征。因曹操這次特地點了新添的小孫兒同行,自然也會偶爾命人将曹征帶到他的帳中,與他玩樂一會,緊繃的情緒便會好上許多。
郭照大多時候會跟着一同前去,若是曹操需要處理軍務了,她便可帶着小人兒回來。故而這日又有親兵來請她前往下游時,她也未曾懷疑。
曹征本是一直熟睡着,等到輕舟離岸半晌,他突然像是有感知似的睜開眼睛,“咿咿呀呀”叫了兩聲。郭照低頭看了看他,正巧發覺行駛到一半的船突然停了下來,等了片刻,也不見船門打開,她只好抱着曹征起身,伸手一推船門,但見外面蒼茫一片,全然望不到岸邊。
駛船的小兵早已不知去往何方,此時只有他們母子二人站在船上,而周遭只有茫茫無際的江水和厚重的白霧。陌生且未知的環境令小曹征陷入了不安,只聽得他在母親懷中嗚咽一聲,來不及思索的郭照先低頭輕哄他幾句,再擡頭時,她看到不遠處的江上,隐隐約約浮現數只輕舟,好似海市蜃樓,排列有序,正不緩不急地向前駛來。
不消片刻,郭照這只船便被這幾艘輕舟圍在中間,俱是離她一丈遠的距離,分毫不差。只有其中一艘又慢慢地駛到她面前,然後一個高大的男子從容不迫地從船中走了出來。
雖是多年不見,可郭照還是一眼認出了孫權。
他穿着一身便裝,棱角分明的面容又沉穩幾分,下巴上的短須愈加濃密了,薄霧中一雙深邃的眼睛格外清晰。
縱使郭照方才已有了準備,可見到他本人時,還是不免一驚。
但她面前這位江東的主宰神态自若,大步一跨,踏上了她這艘船的船板,還極為随意地指了指船艙,道:“來,進去說話。”
說罷,他便真的鑽了進去,仿佛是在請人去他家作客似的,渾然忘記此刻他們是在長江水面上,兩軍對陣前。
孫權帶來的輕舟上,突然多了數十個東吳的士兵,他們将一架架木鼓擺到了船外,也好像沒看到她這個婦人和她懷中的孩子似的,雖沉默有序,卻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架勢。
郭照看了他們一眼,跟着孫權進了船艙。
甫一進船,她還未坐下,便覺船又開始行駛。不等她張口,孫權便先一步笑問道:“猜猜看,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他不問便罷,一聽他這樣問,郭照心中的警惕不自覺從口中流出,她道:“莫非是往曹營的方向?”
孫權颔首,沉斂無波的眼眸中竟染上些許笑意,他承認道:“不錯。”答畢,他便好似閑暇地坐着,勾唇看着郭照,似乎極其期待她如何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TAT太久沒寫寫得有點慢,應該會慢慢進入狀态的
☆、銅雀臺卅四
作者有話要說: *曹丕的官職是五官中郎将,所以稱之為郎君(很蘇是不是=v=)
*2016.11.20 如果有更新就暫時貼在這一章後面吧,算是給還在坑裏的妹子們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補償orz等我發表新章節的時候就是可以穩定更新的時候了,望
“這也不能全然算是兒戲吧, ”話雖如此, 郭照也有幾分無奈:“這事可大可小,如果當真只是他一個人的風月之情, 又怎麽會專程拿給你說?”
“随他吧!”曹丕仍青着個臉,習慣性将書信往火盆裏一擲。郭照看着被火舌吞沒的薄絹,卻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不過一直到大軍返回邺城, 郭奕都未再來信。
回程途中, 曹丕被安排在大軍尾部殿後,等到他們進入邺城時,天色已經大暗, 早已抵達的曹操先去了銅雀臺,說是平原侯曹植等人一個時辰前就等着述職了。
曹丕甫一下馬,候在一旁的小侍便走上前來恭敬道:“丞相說,等郎君*您回來了先稍作休整, 再一并去銅雀臺即可。”
“知道了,安頓好夫人和小公子。”雖是如此,曹丕不敢耽擱, 偏頭吩咐一句,再一回頭看到馬車上掀簾欲出的郭照, 對視一眼,大步地離去了。
郭照先下了車, 再親手将曹征抱了出來。
“阿母,走,要走——”将滿周歲的曹征先是學會開口說話, 大軍回程的路上,他又躍躍欲試地在馬車裏站了起來,只是路途颠簸,馬車內并不是一個學步的好地方,郭照怕他磕着,讓他時刻老老實實坐在自己身邊。不過這個孩子異常精神,竟十分好動。
每每郭照将他在馬車裏安置好了,都需嘆上一句:“我就算了,可你父親也不是個生性活潑的人啊。也不知道你這小東西随了誰。”
總之在路上憋了大半月的曹征此刻正揮舞着手臂,要下地學走。
“小公子生得朝氣蓬勃,怪不得丞相如此喜愛。”此情此景,連帶着小侍看了都跟着哂笑一句。
郭照笑着搖搖頭,道:“去把百靈叫來吧,我一個人可招架不住他了。主母可在?”
曹丕回來第一件事是趕着去見曹操,她也得先見一見丁夫人才行。
“在的,一早就在等您和小公子了。”
郭照本想讓曹征回去歇息睡一覺,不過看這小人兒生龍活虎的模樣,幹脆帶着他去給丁夫人一個驚喜。
“元策這孩子果真不同尋常,這一年裏倒有一半時日是在戰場上長大的,且生得如此有朝氣,這幾個月你定然也很辛苦。”丁夫人見了曹征果然連連感嘆,教着他學了幾句“祖母”。因為曹征早就學會對着曹操喚“祖父”了,這回學得也快,沒一會兒丁夫人便放他去學走步了。
“也許真是因為他離征讨殺伐太近了,才這麽有勁頭。”郭照同丁夫人坐在一處,遠遠地看着百靈寸步不離曹征身邊,教他走路。
丁夫人不覺得這是壞事,她挂着淡淡的微笑,徐徐道:“你可知這副勁頭像誰?像孟德。”
郭照一怔。
“元策,興許是子桓的天助吧。”丁夫人道。
郭照點點頭。
撇開別的不論,這孩子當真是上天送來的最好的禮物。
“哦?這不是元策嗎。”一道不怒自威的聲音帶着些許笑意,使得分神的幾個大人立刻看向門口,百靈早已行禮道:“丞相。”
曹操後面還跟着曹丕曹植兩兄弟,大概是剛從銅雀臺回來。
“呀,祖父!”不同于其餘人的恭敬,曹征擡頭一看,一下子就分辨出了曹操,又開心地揮舞起手臂。
見狀,曹丕第一個反應,皺眉斥道:“征兒不可無禮!”
“嗳,”曹操伸手止住了他,不是很贊同地說道:“元策還不到懂事的年紀,你這般嚴肅他又不懂。”
果然,曹征雖聽不懂曹丕在說些什麽,但卻感應到父親的斥責,肉肉的小身子縮了縮。
這時,本該站在一旁看戲的曹植卻突然笑着開口了:“二兄初為人父,随父親在南邊征伐半載,怕是還未習慣與元策相處。”
聽聞他有心幫曹丕打圓場,反應最大的卻是曹操:“哼!”
曹丕立在一邊,面無表情,像是與他無關。
曹操見到孫子後的笑意一下子收斂,回身指着曹植怒其不争:“你還有閑情操心你兄長的事情?!自己倒是成婚多年了,結果一兒半女也無!”
算起來曹植同曹丕當年一樣,只守着個崔娴,左右再無他人,然而卻遲遲未傳出他要當父親的消息。其實不難猜出,自崔娴那年林中遇險滑胎之後,對身體大大受損,加之她本人常年郁郁寡歡,想要再度受孕确實困難。
一想到那年的意外,曹丕垂下了眼,寬袖中的手攥緊成拳。而曹植……則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聽着曹操的訓話。
曹征還從未見過曹操發怒,聽着有些怕,眼前的父親似乎也不是個避風港,扭頭便想朝着郭照奔去。可是路都走不穩的他哪裏會跑,才邁出一步就“啪叽”一下摔倒了地上。
一般孩子摔倒了怕是疼得要哭的,可曹征不知是真被曹操吓得急了,還是生性堅強,又馬上爬起來,锲而不舍地朝着郭照的方向走去。
他第一次要跌到時,郭照便下意識離席迎上去,只有鐵石心腸的曹丕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不過曹征這一跌也吸引了曹操的注意力,将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
撇下曹植,曹操彎腰伸出手掌,拍了拍曹征的小腦袋。沉吟半晌後,他直起身子,對着守在曹征一旁的郭照說道:“孤記得,你與伯益很是親厚,他還認了你作義姊。”
“是。”不知曹操怎麽又想起這茬,郭照低頭應道。
“跟子建一樣,都是個令人頭痛的孩子。”曹操哼了一氣,看了一眼垂目抿唇的曹植,繼續對郭照說道:“伯益今年也二十有五了,連親還未結!旁人再莫說孤虧待了奉孝的遺子……你來選選這邺城中适齡姣好的女子,家世、品質亦要俱佳。待孤過目後便為伯益婚配!”
原來是由曹植牽起來的頭。
“是。”郭照立刻應下,同時又瞬間記起賈诩的孫女這號人物。
賈如。
最近這一個月,郭奕沒有來鬧曹丕竟是因為春寒生了場病。
郭照去看他的時候,他正在自家院子裏精神抖擻地喂小雞。
一群小黃雞正叽叽喳喳地圍着他轉,郭照一踏進門,險些踩上一只。
郭奕身上裹着後棉氅,緊張兮兮的:“姊姊你可別踩着它們,我還指望着它們長大了給我下蛋吃。”
“想吃蛋去買不就行了,”郭照無奈地扯着他進屋坐下,看見碳燒沒了又動手加了幾塊:“你不是病了?怎麽又養起了雞?”
郭奕靠着爐子坐下,悻悻道:“我這不是躲着賈如,在家閑着沒事做。”
從未見過賈如的郭照頓時很是好奇:“賈女君常來探望你?”
“唉,”郭奕嘆了口氣道:“雖是常來,但我可不敢讓她進來。”
好端端的少女,被他說成了猛虎。
“賈女君哪裏不好?讓你如此避諱。”
“姊姊有所不知,”郭奕臉色一變,似乎回想起了駭人聽聞之事:“我一看到她,就情不自禁想到賈州牧那張陰沉沉又高深莫測的老臉。”
郭照搖搖頭,未說出心中所想。
如若她未記錯,曾不吝稱贊賈如貌美的,也是眼前這位青年。
從客觀的方面來考慮,郭奕雖備受曹操關照,相貌與才學也堪稱不俗,他與出身貴族的正統名門士子相比,家世不怎麽顯赫,官職不怎麽起眼,無親無故孑然一身,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