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宓宓宓宓

垂挂有商家銀蛇家徽的馬車裏,木輪咕嚕,小窗牖棉簾飄動,間或的芒光偷瀉進來,照亮一隅。

商殷大馬金刀坐在廂椅上,面無表情地捏着一方錦緞。

那錦緞通體豆青色,面料上乘,入手順滑,是塊好料。

更為難得,上面的并蒂芙蕖繡花,針腳細密,栩栩如生,淡粉色和翠葉相交,在光影下,好似真的芙蕖花苞綻放。

不僅如此,邊角還有題詞,簡短兩句題詞情意濃烈,簪花小楷的字跡工整秀美,瞧着就舒心。

這是一方枕帕,十二分用心縫制的枕帕。

“哼,”商殷冷笑一聲,“不會簪花小楷?”

方圓摸了摸鼻尖,不敢吭聲。

要說他家大夫人,也真是能耐,竟把堂堂大夏第一輔政權臣都給唬弄過去了。

商殷擡手想扔了那枕帕,可手才擡起來,他又放下了。

太陽穴越發抽疼,突突的,像是有人拿繡花針在裏頭攪合。

商殷掐了掐眉心:“方圓,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方圓猶豫起來:“大人,小的只是個下人,不敢妄議。”

商殷踹了他一腳:“議都不會議,要你何用?”

方圓委委屈屈受了,衣擺上的腳印還不敢拍掉。

商殷思忖片刻,指尖點在枕帕上:“此事不宜兄長知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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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圓洗耳恭聽,然一個“你”字後,商殷半晌都沒說出後面的話來。

“大人?”方圓壯着狗膽。

只見商殷垂眸看着那枕帕,指腹摩挲了兩下,眼梢的冷意越發濃盛。

好一會,商殷似乎下定了決心:“回去讓商……”

“嘭”一句話未完,馬車劇烈地颠簸起來。

商殷後腦勺撞廂壁上,耳膜裏響起尖銳嗡鳴,他甩了甩腦袋,視野一片黑暗。

緊接着,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方圓大驚失色:“大人?大人您如何了?”

回應他的,是商殷軟軟歪倒的身體。

方圓一把接住他,沖外頭馬夫吼道:“速速回府,請禦醫。”

後面,姜宓坐的那輛馬車裏。

仲冬放下窗簾布:“大夫人,前頭大人的馬車跑快了。”

姜宓仿佛沒聽到,她滿心都沉浸在上輩子的回憶裏,只覺前方灰暗,看不到半點光亮。

仲冬皺起眉頭,握着她雙肩:“大夫人,婢子會幫您的,就算是龍潭虎穴,婢子也定然幫您拿到那方枕帕。”

這話,仿佛是一點火種,讓姜宓稍稍恢複了一些理智。

她眼睛紅紅地望着仲冬,終于哭出來:“仲冬,我怕他,我真的怕……”

仲冬小心翼翼幫姜宓擦掉淚水:“沒關系,有婢子在的。”

姜宓鼻尖粉紅粉紅的,靠在仲冬肩上,弱小無助還很可憐巴巴的。

兩刻鐘後,馬車停了,姜宓拾掇了番,除卻眼睛還有一些紅,倒也看不出其他。

仲冬扶着她下馬車,前腳才落地,主仆兩人就見方圓背着商殷,疾跑如飛的往風雪樓蹿。

邊跑還邊喊着:“速請禦醫。

姜宓愣在馬車前,後知後覺回神:“商殷商殷他……”

仲冬眼神閃爍:“大人,好像昏迷了。”

姜宓不敢相信,明明狗暴君身體比誰都強健。

上輩子篡奪江山,征戰沙場時,曾三天三夜不合眼,滴水未進,都還一口氣斬殺敵軍數百人,宛如修羅臨世。

狗暴君一定是佯裝的,絕對在給她挖坑!

姜宓有些神經質地點頭:“對,他是假裝的,好引我自投羅網,肯定是這樣的。”

仲冬用力拉住姜宓的手:“大夫人,不管是真是假,婢子一探就知,您先回去等着。”

不等姜宓應允,仲冬已經飛快往風雪樓跑。

姜宓心緒不定,坐立難安,根本沒法靜下心來等消息。

她略一猶豫,咬牙偷摸進了風雪樓,再從止戈閣小側門爬上四樓。

四樓上,婢女往來,護衛機警,時不時傳出方圓的聲音。

片刻後,她看到方圓将白胡子禦醫送下樓,伺候的婢女不敢随意進出房間,煎了藥後一一退下。

姜宓咬了咬舌尖,疼痛讓她勉強生了微末力氣。

她挺直背脊,繃着臉走出去,揚起下颌對護衛道:“藥給我,你們都退下。”

護衛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是好。

姜宓面容一厲,軟糯嗓音頭一回帶出厲色:“耽誤了殷大人用藥,你們誰擔待的起?”

聞言,護衛只得恭敬送上湯藥。

姜宓端着湯藥,眼見護衛都退開了,她适才同手同腳往房間裏去。

商殷的寝卧,她其實比誰都熟悉,畢竟上輩子大半的時日,都是在這裏渡過的。

進門是金絲楠木的八仙桌,然後是大夏輿圖的圍屏,再往裏就是暗灰色的層層垂幔。

層層垂幔後,是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

此時,雲絲錦衾間,躺着鳳眸緊閉的青年。

青年面容俊美,長眉斜飛入鬓,眉心到鼻尖的弧度挺拔漂亮,薄唇這會抿着,帶點微涼的氣息。

閉着眼的商殷,要遠比睜眼的商殷,棱角更柔和一些,也更好接近。

就是斷生的右眉,都沒了狠厲。

姜宓腳步虛浮,站在床沿邊片刻,床褥裏的人沒動靜,她才确定商殷真的是暈厥過去了,不是假的。

狂喜像海綿裏的水,一點一點擠壓出來。

她飛快放下湯藥,不顧一切爬上床,撲到商殷身上就下手開摸。

懷裏沒有,袖兜沒有,枕頭下也沒有……

姜宓急的滿頭大汗,伏在商殷身上,裏裏外外找了好幾遍。

“藏哪了?到底藏哪了?”她臉都憋紅了,恨不得将商殷給扒光。

兩輩子的愛恨糾葛摻雜其中,一時又找不到枕帕,姜宓惱怒非常,揚手掄起巴掌,就要給商殷一下。

狗暴君欺辱了她一輩子,她恨不得打死他!

然那一巴掌才落至半途,姜宓眼尖地看到商殷睫毛動了。

她驚恐交加,手僵在半空,動也不敢動。

淺棕色的鳳眸緩緩睜開,鎏金滟潋,深如碧波,碧波之下的冷然,滲着浮冰碎雪的寒涼。

只一眼,就叫姜宓慫巴巴地焉頭搭耳。

商殷眼底有瞬間的茫然,看清騎在身上的人後,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啞着聲音喚:“宓宓?”

這稱呼,讓姜宓黑瞳緊縮。

她猛地收回手背身後,跳下床拔腿就要跑。

但商殷動作更快,長臂一撈,穩穩的将人拉回來,長腿再一擡,動作無比熟練的把人壓在了床帏裏。

銀絲紗帳飄忽晃動,銀鈎同床柱碰撞的叮當作響。

宛如噩夢來臨,恍恍惚惚間,姜宓以為自己又回到了上輩子。

每每他要欺負她,都會那麽喊,還會這麽壓着她。

水霧浮上柳葉眸,秋波生輝,姜宓渾然不知,自己這副可憐的模樣,只會讓人更想欺負。

“放開我。”她帶哭腔喊道,沒法掙紮,連呼吸都沾染上了商殷的味道。

商殷眯着鳳眸打量她,從嬌媚的眉眼,到軟乎的粉唇,還有嫩生生的面頰。

他忽的低笑了聲:“你跑甚?”

姜宓咬唇,別開頭不想看他。

商殷掐着她下巴,迫使她對視。

“我又不會吃了你。”他聲音尤為喑啞,說的這話,其實連自個都說服不了。

他是不會吃她,但是想啃,想将人從頭啃到腳,再一點一點吞到肚子裏。

這欲望伴随所有夢境,逐漸清晰,像兇獸經過冬眠,在春日的召喚下,緩緩蘇醒,随之的還有夢境裏的所有情感。

直到此時,商殷才知多日來的夢靥,到底是所謂何。

他指腹摩挲着姜宓小巧的下颌,好似怎麽都摸不夠。

姜宓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眼裏冒着水光,抽嗒着哀求道:“殷大人,我我只是給你送藥,真的……”

商殷眸光微凝,他頓了頓,深深看姜宓一眼,随後起身放開她。

姜宓如蒙大赦,慌忙跳下床跑角落裏站着,離他遠遠的。

商殷披上外衫,散落的鴉發如瀑,清俊中平添幾分慵懶随性。

他斜靠床柱,懶懶地問:“你在找什麽?”

姜宓瑟縮了下,慫唧唧的模樣像極驚吓過度的兔子。

狗暴君喊她“宓宓”的時候,太吓人了。

她還以為,他也重生了。

“是不是這個?”商殷又問。

姜宓膽顫心驚看過去,對方指尖那一抹豆青色,差點沒讓她跳起來。

她的枕帕!

商殷摸着并蒂芙蕖,又念着上面的題詞:“姜姝窈窕人獨立,宓妃留枕定三生。”

商殷的口吻,輕忽如浮羽,不起波瀾,也無甚多餘情緒。

可姜宓四肢一軟軟,啪叽一下,癱坐到地上了。

完了,鐵證如山,她再是抵賴也沒有法子開脫了。

“定三生,”商殷品着這三個字,他起身一步步走向姜宓,最後站她面前,居高臨下的問,“宓宓,你要跟誰定三生?”

姜宓表情木木的,驚恐畏懼到極點後,就只剩下麻木了。

“沒有誰,”她吶吶說着,潛意識裏的求生欲在頑強掙紮,“不和誰定。”

聽聞這話,商殷薄唇輕抿,鳳眸幽幽。

須臾,他彎腰扶起她:“宓宓,只要乖乖聽我話,這方枕帕我就讓它消失,如何?”

昆山玉碎的聲音,一如既往帶着寡情的冷淡,像風雪中靜谧的青松,安靜如雕。

姜宓黑瞳卻逐漸亮了起來,好似荒蕪的灰燼中,終于又燃起一丁半點的星火。

“當……當真?”她不确定的問,眼巴巴地望着他。

只要自己聽他的,他就不計較了?枕帕還不會給任何人知曉?

商殷冷着臉,身量只到他胸口的姑娘,踮起腳尖,眼神殷切又灼亮,像極了跟主人撒嬌讨要小魚幹的奶貓崽子。

真真嬌得讓人想褥她小臉一把。

悔意在胸腔之中盤桓不去,商殷飛快點了點頭,随後轉身往外間走,不看姜宓了。

姜宓追出來,小心翼翼拉他袖角,又乖又軟的細聲道:“殷大人,我會聽話,您真的不再計較這方枕帕了?會讓它消失?”

商殷甩開她手,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出去。”

姜宓應了聲,忙不疊的噠噠跑出房間。

商殷揚了下眉,眉梢揚到一半,毛茸茸的小腦袋從門牖邊倏地探出來。

濕漉漉的柳葉眸,怯懦地望着他:“殷大人,我真的很聽話。”

商殷指尖一顫,差點沒戳爛枕帕。

他黑沉着臉,眼神如利箭鋒銳。

姜宓心肝一顫,趕緊縮回腦袋飛快跑下樓。

聽到腳步聲漸行漸遠,商殷才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的所夢之境,只和姜宓有關,夢裏邊深入骨髓的遺憾,此時還激蕩在心間。

若是姜宓再不走,他只怕失控,會将小兔子給吓跑了。

商殷皺着眉頭,看着那方枕帕良久。

随後冷嘲一聲,将枕帕收進大床暗格裏,沉澱了心緒,再不想其他。

卻說姜宓一口氣跑回北廂,她沖進房間,再猛地關上房門。

“大夫人,您去哪了?”原是仲冬已經回來了。

姜宓拍着胸口,眼眸晶亮:“仲冬,那狗暴君答應我,只要我聽他話,枕帕一事就不再計較。”

聞言,仲冬愣了。

姜宓一口氣不帶歇的:“狗暴君唯有一點好,說出的話一諾千金,我終于不擔心枕帕落旁人手裏,再受制于人了。”

仲冬問:“那為何受制于大人,大夫人就不擔心了?”

姜宓愣了下,自然而然答:“那是商殷,我最了解他,我只要裝乖裝聽話,假意逢迎,他就不會對我怎麽樣,最多……”

最多,會在床笫間使些花樣折騰她。

好似想起什麽,姜宓臉微微紅了。

她掰着手指頭繼續說:“我先穩住他,過些時日,等他放松警惕,再作到他厭煩,主動不待見我。”

仲冬倒了一盞溫茶,姜宓一飲而盡。

她的眼眸越來越亮,像盛滿了仲夏繁星。

“仲冬,你知道商殷最讨厭什麽嗎?”姜宓自問自答,“他最讨厭哭哭啼啼,作天作地,盡惹麻煩的女人。”

“只要商殷厭惡的容不下我,那麽不管商珥願不願意,我都一定會被逐出商家。”姜宓如此說道。

爾後,她低下頭,許久沒在說話。

就在仲冬疑惑之時,姜宓擡起頭來,眼睛紅豔豔的,唇珠水光嫣紅。

她說:“仲冬,我要自由了。”

軟糯糯的聲音,帶着歷經心酸的委屈,但她那雙柳葉眸,卻是彎着,真心實意的在笑着。

她要惹的商殷厭惡痛恨,然後就能獲得自由了,真是好呢。

作者有話要說:姜宓:啊啊啊啊啊,我終于要自由啦啦啦啦啦~~~~~

商殷:→_→媳婦總是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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