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商珥死了
姜宓對仲冬的感情,一度淩駕于所有人之上。
仲冬江湖草莽出身,姜宓撿到她那年,她被人打斷四肢,像死狗一樣扔在臭水溝裏,連乞丐都不願意靠近。
後來,她找大夫給仲冬治傷,再後來,仲冬就成了她的貼身婢女。
上輩子,她成為商殷禁luan,仲冬數次相救無果。
最後,她聽商殷說,仲冬死了,擅闖禁宮,被金吾衛萬箭穿心,死的甚是凄慘。
那個時候,姜宓就開始恨商殷,她恨他害死了仲冬,也怨自己,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沒法給仲冬報仇。
這種糾葛的感情,随着姜宓的死而複生,一直延續了兩輩子。
她能接受并理解,世人的所有背叛和利用。
但唯獨,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仲冬竟會背叛她。
畢竟,上輩子,她是為她而死的啊!
所以,仲冬怎麽會背叛她呢?
姜宓拒絕去相信:“仲冬,是不是端王威脅你了?”
仲冬面色複雜,搖搖頭輕聲說:“大夫人,沒有誰威脅我。”
姜宓搖搖欲墜,臉色蒼白到幾乎透明,嬌弱至極。
仲冬嘆喟一聲:“大夫人,無論仲冬做什麽,那都是為了達成大夫人的心願。”
她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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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宓睜大了眼眸,她想起跟仲冬說過的那些話,一時間,竟是悲戚又憤怒。
“夠了!”她嬌喝一聲,眼裏含着濛濛水霧,“背叛就是背叛,任何借口都不能被原諒。”
聞言,仲冬捏緊拳頭,低下頭不說話了。
端王冷哼,他手裏轉着出關文書,施施然道:“堂堂輔政大人,以權謀私,這種文書怕不止一本。”
說道此處,他盯着姜宓,咧出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商大夫人,筆墨俱全,你怕是這會要多寫幾份了。”
這話一落,當即有小太監送筆墨紙硯進來。
姜宓手都在發抖:“我不會寫的。”
她再是後宅婦孺,也是清楚,若是以商殷的筆跡寫上幾本,那商殷就更無翻身可能了。
商殷敗了,她作為商家婦,一無靠山,二沒手段,只怕是會跟着一起陪葬。
所以,她不能用商殷的筆跡僞冒任何文書。
姜宓軟硬不吃,端王惱怒起來,摔手道:“商姜氏,本王告訴你,今個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容不得商量!”
平素軟嬌嬌的姑娘這會竟是出奇倔強,只見她揚起下颌,蔑視地看過去。
“堂堂皇族親王,你也只配在這裏威脅婦孺罷了,我不恥你。”她道。
端王勃然大怒,他正要懲治姜宓,仲冬站出來道:“大夫人,你不是想去波斯嗎?你寫個幾份,一會出宮婢子就帶你上路。”
姜宓定定看着她,目光鋒銳而冷凝,更帶着一種路人的陌生。
她說:“背叛者,我永不原諒。”
仲冬雙唇剎那失了血色,她吶吶看着她,一時無言。
姜宓翹起嘴角,帶出幾分甜膩笑意:“有本事,你們就砍了我雙手,不然休想我寫半個字。”
這樣的斬釘截鐵,毫無轉圜的語氣,叫端王氣急敗壞。
站一邊的莫如意往前半步:“商大夫人,莫要沖動。”
她看了眼端王,面露焦急地拉着姜宓低聲道:“商大夫人,你好生思量,端王是何種身份,商殷大人又是何種身份。”
顯而易見的話下之意,叫姜宓吃驚。
不過,她仍舊堅持己見:“我不會寫的。”
“冥頑不靈!”端王憤然拂袖,爾後又冷笑道,“聽說你兄長是五品城門郎,一家人至今還住在城南。”
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姜宓憤怒:“你想幹什麽?”
端王高高在上,用上位者的姿态睥睨姜宓:“本王想幹什麽,端看商姜氏你的選擇。”
姜宓氣的渾身發抖,一雙柳葉眸亮若晶火,像是有兩團流焰在燃燒。
“閣下貴為皇族親王,竟是拿親友威脅人,當真好大的威風。”姜宓胸口堵得慌,然勢比人強,她根本毫無辦法。
端王半點都不在意這奚落,他輕笑了聲,雲淡風輕的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姜宓是第二次聽到這話了,上一回說這話的人是谷卿闵,結果他就利用她。
如今又是同樣的話,她也同樣是被人利用。
姜宓恨透了這種無力感,可身為女子,先天就比不上男人,世事還如此艱難,她除了随波逐流,還能怎麽辦?
仲冬上前來,沉默地研墨,并蘸了墨汁,将毫筆遞給姜宓。
姜宓緩緩伸手,她的手細弱軟綿,沒有粗糙的繭子,根根分明如蔥白,直直的,漂亮得讓人忍不住想捏住把玩一番。
她沒有接毫筆,而是揚手朝着仲冬就抽過去。
“啪”響亮的耳光,傳至整座偏殿。
仲冬頭偏向一邊,雌雄莫辨的半邊臉,眨眼就生出五根手指頭印,紅腫可怖。
“你我主仆,恩斷義絕!”姜宓含着熱淚,一字一句撂下這話,像是要斬斷前世今生兩輩子所有的感情。
仲冬眉目半垂,沉默着将毫筆送至姜宓面前。
淚水奪眶,姜宓惡狠狠地奪過毫筆,她撲到白紙上,起筆再落,刷刷幾下,便是龍飛鳳舞的遒勁字跡。
那字跡,赫然是同商殷的一般無二。
端王看的啧啧稱奇,若不是親眼所見,又哪裏會想到,一個後宅弱女子,竟還會這麽一手絕活。
姜宓邊寫邊哭,眼淚水根本止不住。
大顆大顆的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來,浸潤了紙張,洇染了墨跡,像是一場毫不停歇地驟雨。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興許是為仲冬,也可能是為自己,亦或是因着商殷。
安靜的偏殿裏,除卻筆觸的沙沙聲,便只有她的啜泣。
莫如意暗自嘆息,單憑那一手的字,她就很欣賞姜宓。
然而兩人相識太晚,如今還面臨這樣的境地,此生怕是做不成手帕交了。
姜宓一直寫一直寫,寫到手腕酸軟,擡不起來仍舊不停歇。
不知多少時辰後,殿外忽的火光沖天,并隐約有喊打喊殺的聲音傳來。
姜宓死死捏着毫筆,木愣愣地站在那裏。
仲冬近前,掰着她手,一點一點摳直她指頭取出毫筆:“大夫人夠了,可以不用寫了,婢子帶您出宮。”
黑浚浚的眼瞳輕輕轉動,緩緩聚焦在仲冬臉上。
好似大夢一場,乍然初醒,腦袋裏一片惺忪和茫然。
莫如意跑到殿門口往外看:“不好了,正殿出事了,商大夫人你趕緊出宮。”
這話入耳,在姜宓腦子裏轉了兩三圈,她才慢慢反應過來。
她揮開仲冬的手,轉頭四顧,才發現端王不知何時離開了,一并帶走的,還有她用商殷筆跡寫的那些東西。
“大夫人,趕緊跟婢子走吧。”仲冬近乎哀求。
姜宓站在殿門口往外看,整個永延宮不知出了什麽變故,四處是火光,并有濃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混雜一起,在暮色下無邊蔓延。
姜宓猛地抓住了門棱,嗓音幹澀:“如何一回事?”
莫家人已經找了過來,莫如意準備離開。
她飛快對姜宓道:“大夫人,今晚宮宴是宴無好宴,你最好趕緊離開,莫要再回去正殿,一徑往前走。”
言盡于此,莫如意同自家人碰頭,沖進夜色裏,很快消失不見。
姜宓望着四處耀眼的火光,忽的回頭厲聲問仲冬:“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仲冬苦笑:“大夫人,婢子知道的不多,只曉得今晚上端王他們一定要大公子死在宮裏,跟着就輪到商大人。”
商珥?
姜宓呼吸都緊了,她想起商珥走一步都咳血的羸弱模樣。
仲冬臉上有急色:“大夫人,趕緊随婢子來。”
說着,她拽起姜宓,一個健步蹿進夜色。
夜風呼呼,冷然割面,偶有金吾衛從她們面前經過,仲冬擡手一亮令牌,金吾衛又退下了。
不用說,那令牌定然也是端王給的。
姜宓眼神閃爍,她倏地駐足,任憑仲冬如何拉扯,就是不肯再走。
仲冬急地跳腳,卻不想姜宓猛地搶過她手裏的令牌,轉身就往永延宮正殿去。
“大夫人!”仲冬不察,一時竟是沒追上姜宓。
姜宓揣着令牌,腳下踩踏着鮮血和屍體,跌跌撞撞往火光最盛處跑。
她不顧一切,蒼白的小臉在火光中,呈現出一種決絕的堅定。
她想救商珥!
“大夫人,正殿不能去!”仲冬追上來,一把拽住姜宓。
姜宓推攘她:“滾開!”
仲冬旋身,一腳踹開個黑衣蒙面的死士,咬牙道:“大夫人,你何必為了商家人,連自個性命都不要了?”
姜宓喘着氣,眼尾豔紅如胭脂。
她看着厮殺最慘烈的永延宮正殿,顫着聲音說:“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我沒法看着商珥死在我面前,我沒辦法!”
商珥的死活,從上輩子開始,就在她心裏糾纏成了誰都解不開的死結。
死結日複一日橫旦在那,日積月累,同骨血長在一起,除非剮掉那塊血肉,不然它就一直在那裏,每次一想起,就磨蹭疼得慌。
仲冬愣了,姜宓眼底濃如實質的陰郁,像是滴染了黑墨的水,從清透到黑暗,不過一瞬間。
她從未看到這模樣的姜宓,絕望又無助,可憐的如同沒人要的幼獸崽子,嗚嗚叫喚着,都換不來一絲憐憫。
仲冬松手,她似乎笑了下:“既然如此,我和大夫人一起去。”
姜宓想拒絕,但卻冷不下臉來,畢竟僅憑她自己的力量,根本救不出商珥。
她也沒有點頭,只握緊了令牌,繼續往前走。
永延宮正殿,朱紅的銅環殿門前,屍體遍地,有死士的也有金吾衛的,鮮血順着白玉阼階,一階一階得往下流淌。
火星炸裂,四處都是煙塵,份外嗆人。
姜宓捂着口鼻,悶頭往裏沖。
仲冬護在她身後,時不時格擋開沖上來的金吾衛或死士,短短的一路,兩人身上具是沾染了血跡。
姜宓手軟腳軟,走的踉踉跄跄,她爬過無數的屍體,一身血污地擠進正殿。
只一眼,她就看到殿裏邊的商珥。
商珥單手撐頭,一手握帕子虛捂着唇,時不時咳嗽兩聲,吐出微末血星。
他懶洋洋地看着周遭厮殺,看得久了,還頗為有些意興闌珊的意味。
姜宓松了口氣,只要商珥沒事就好。
她提起裙擺,挨着牆角,正欲挪蹭過去。
冷不防耳邊惡風襲來,并挾裹鋒銳勁道。
姜宓茫然擡頭,聽到仲冬在喊什麽,遠處的商珥,更是臉色轉瞬陰沉如寒冰。
****
一應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姜宓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離她最遠的商殷揚手扔出一盞酒樽。
“铛”酒樽和刀劍相碰,火花四濺,并酒液飛揚。
姜宓嘴角沾染上一滴,濃郁酒香和鮮血的腥甜味同時傳來。
“噗”一具死士屍體轟然倒在她腳邊。
姜宓後知後覺,手腳冰涼發軟。
“大夫人,你怎麽樣?”仲冬及時趕過來。
姜宓吞了口唾沫,掐了掐手心,看向了商珥。
商珥咳的更厲害了,勞費了精力,他不僅咳血,耳蝸也開始流血。
姜宓心都攥緊了,她不管不顧地沖過去,飛快扶住他。
“大公子,要緊嗎?”姜宓聲音帶顫抖。
商珥一把抓住她的手,甚是用力。
他目光奇異,眉宇浮起詭谲的陰柔:“你怎會回來?”
姜宓努力去攙扶:“大公子,我帶你離開。”
商珥笑了,眉眼潋滟,灼灼生輝,竟是帶出幾分少有的清俊。
他道:“阿宓,我很高興。”
姜宓正想問高興什麽,就聽商珥又說:“我從前總想着要你陪我一起去死,如今終于可以得償所願。”
聞言,姜宓心頭發毛,她木愣愣地問:“大公子,你在說什麽?”
商珥神采飛揚,面容上帶着詭異的潮紅,黑瞳亮若星火。
他說:“阿宓你放心,一會我不會讓你痛苦的,我想過很多次,只要速度足夠快,刺穿心髒後,就能頃刻斃命,半點都不疼的。”
姜宓連指尖都涼透了,她頭皮發麻,頂着商珥熱烈的眼神道:“大公子,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商珥搖頭:“走不了。”
這話才落,殿門的方向就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姜宓回頭一看,只見身穿軟甲的兩隊金吾衛,竟然拉着朱紅殿門,試圖關上!
仲冬砍翻一名沖上來的金吾衛,喘着氣道:“大夫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姜宓使出吃奶的勁去拉拽商珥:“大公子,快走。”
商珥搖頭:“遲了。”
話音甫落,殿外響起嗖嗖聲響,密密麻麻宛如蝗蟲的箭雨呼嘯而至。
商殷寬袖微揚,罩着姜宓閃躲到角落裏。
本還能在堅持片刻的死士,像收割的麥草,眨眼倒下一大片。
爾後,朱紅殿門嘭的一聲,徹底關上了。
姜宓眼眶幹澀,她揉了揉眼睛,聲音輕的不着地:“大公子,你是早就料到了麽?”
商珥站的累了,他随意往幹淨的長案上一坐,沒回答姜宓的問題,反而說:“阿宓,這是我最快活的一晚上。”
他擡手捏着她指尖,粉透的指尖肉,軟乎乎的,手感極好。
姜宓低頭看他,表情認真:“大公子,我不想死。”
商珥愣了下,跟着眼底浮起陰沉的狠色:“阿宓,你不願意和我死同穴?”
姜宓抽回手,頭一回在商珥面前撕下乖巧的面具。
她點頭:“大公子,我死過一次了,所以我不想再死了。”
她想活着,想痛痛快快,普通而平凡的活着。
餘生,有一俗子為夫,他可以是獵戶,也可以是販夫走卒,然後生一個娃娃,相夫教子的過完這一輩子。
就這是她憧憬了很多年的幸福,不沾權勢,不染勳貴,就做個普通老百姓。
姜宓沒有跟商珥說這些,只是看了圈殿裏還活着的死士。
然後目光堅定的道:“大公子,我們都要活着出去。”
商珥單手捂臉,低聲笑起來。
嬌嬌軟軟的姑娘,白嫩臉上依稀都有血污,但她那雙柳葉眸份外亮锃,像是雨水沖刷過的黑曜石,漂亮得讓人想要收藏。
在她眉目間,分明還帶着青杏的澀意兒,不想心性卻堅韌如斯。
如此耀眼,又還乖得人心尖發軟。
當真是招人的無法放手啊!
商珥半掩的臉上,壓抑不住地浮起見不得光的強烈占有欲望。
他伸舌尖輕舔嘴角,瞧着姜宓的目光充滿渴望的食欲。
他想要她,想的已經發瘋,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阿宓,你還是如此可愛哪。”他口吻意味不明的發出感嘆。
姜宓不明所以,渾然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商殷緩緩說:“十年前,在城南芙蓉池邊,寒冬臘月天裏,我被人丢下去,企圖溺斃。”
他說到這,就沒在繼續說了,只是拿潮熱滾燙的目光鎖着姜宓。
遙遠的記憶揭開一點面紗,姜宓睜大了眸子,恍然大悟:“大公子,我當年救的少年是你嗎?”
商珥笑了,笑的十分滿足:“是我,你當時只有六七歲,說我長的好看,往後要嫁我這樣的。”
只這一句話,他就記了無數年,并認認真真等着小姑娘長大,然後用力抓住這束生命的暖光。
姜宓沉默了,年幼的童言童語,哪裏是能當真的。
真要計較,其實并不算她救的商珥,她那會才六七歲,沒力氣拉起一個溺水的少年。
她只是跑了一趟,找了人來罷了。
兩輩子,姜宓從未想到,自己被強聘強娶進商家,竟是因着這點陳年舊事之故。
商珥偏頭看她:“阿宓,我如約娶了你。”
姜宓垂眸,下意識躲開了商珥的視線。
她抿了抿粉唇,又看了看緊閉的朱紅殿門:“大公子,我們都一起活着不好嗎?”
商珥并未回答,他半閉上眼睛,輕輕喘着氣。
須臾,在殿裏搜尋一圈,毫無所獲的仲冬回來。
她往朱門上凝神細聽,忽的皺起眉頭驚道:“大夫人,外面的金吾衛開始用火攻了。”
火一時半會燒不進來,但煙塵袅袅,無孔不入,不過眨眼功夫,整座正殿都煙霧缭繞,很是嗆喉。
姜宓捂着口鼻,咳嗽幾聲,駭然發現商殷竟然無聲無息,沒有絲毫動靜。
她心頭發沉,蹲下身,抖着手推了推他。
“大公子?”姜宓輕喚?
沒有反應,商珥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靜得讓姜宓心頭發慌。
她顫抖着探出一根手指頭,慢吞吞往商珥鼻尖探去。
距離只有兩寸之時,冷不丁冰涼的手握住了姜宓細腕。
姜宓心頭一跳,就聽商珥勾着嘴角有氣無力地說:“放心,還沒有讓阿宓上路,我是不會先死的。”
姜宓又氣又怒,都到這地步了,他竟是還懷着這樣的念頭。
她想要攙扶起商珥,還沒攙起來,就聽得轟隆轟隆巨響聲傳來。
仲冬表情一振:“大夫人,是商大人來了。”
姜宓雙眸發亮:“大公子你聽到沒有?是殷大人來救咱們了。”
商珥嗤笑一聲,渾然不在意:“我不用他救。”
仲冬從門縫往外看:“商大人帶了人馬,沖破了金吾衛防線,已經往這邊趕來了。”
濃煙席卷,越發嗆人,整個大殿裏灰蒙蒙一片,稍遠一點的地方都快看不清了。
姜宓将自己的帕子往商珥口鼻見捂,自己卻憋着氣。
“大公子,再堅持一下。”她小臉通紅,眼睛被熏得濕漉漉的,一抹盡是水痕。
商珥擡眼看她,擡手摸了摸她眼尾:“阿宓,你是不是壓根就不喜歡我?”
姜宓愣了下,煙熏火燎中,她只能看到商珥黑沉的眼眸。
商珥一把掌着她後腦勺,按着她腦袋,抵着自己額頭。
“但是我很喜歡阿宓,喜歡到想吃了你,該怎麽辦呢?”他呢喃着,說出看似甜蜜,實則讓人毛骨悚然的情話。
姜宓打了個顫,半點都不想知道,商珥嘴裏的“吃”到底是什麽意思。
商珥沒指望姜宓會回答,他徑直說:“我不想把你給商殷。”
姜宓悚然,舌頭都吓的打結了:“大公子,我……我和殷大人沒什麽。”
商珥捏了捏她白玉小耳垂,餘光見着朱紅殿門轟隆崩塌,巨大的煙塵裏,是銀光匹練的一支銀蛇暗衛。
以及,暗衛中間,衆星拱月般的修長人影。
商珥眼神微動,在那人逆着煙火,擡腳踏進殿內之時,他忽的用力,壓着姜宓腦袋往下。
冰涼帶血腥味的唇,碰觸上清甜的柔軟,和他想像中的一樣美味。
一身風塵,伴着血與火的硝煙,初初跨進殿的商殷,腳步驀地頓住了。
****
盡管隔着卷卷濃煙,商殷依舊一眼就看到,躲在角落裏,雙唇相接的兩人。
淺棕色的鳳眸乍起驚濤駭浪,浸出浮冰碎雪的寒涼。
商氏兩兄弟,隔着濃煙,視線撞在了一起。
宛如沒有動靜波瀾的戰争,你來我往,刀光劍影,彼此都不相讓。
姜宓渾然不知,她睜大了眸子,俄而反應過來,連忙推開商珥。
商珥舔了下唇,眯起眸子,帶出意猶未盡的表情來。
他目光越過姜宓,看向站在殿口不動的商殷,并道:“殷弟你來晚了。”
姜宓心頭一驚,下意識擡起手背飛快擦了下嘴皮,适才轉頭,莫名心虛地看向商殷。
她絞着手,瞥了商殷好幾眼,顯得手足無措。
商殷什麽話都沒說,也沒看姜宓,只一撩玄色薄披,提着長劍,旋身又出了殿。
商珥笑起來,笑的像個得勝者。
他借着姜宓的手站起來,順帶就強勢的十指相扣,緊緊拉着不放。
姜宓眉心一蹙,實在抽不出來,也就任由他去了。
殿中煙塵淡了,姜宓扶着商珥,慢吞吞往殿外走。
冷不防,斜刺裏突然沖過來一人:“商狗,還我兒子命來!”
那人披頭散發,渾身血污,狀若癫狂。
他手裏握着把匕首,雙目赤紅,不要命得朝商珥捅過來。
仲冬龇牙裂目:“大夫人,小心!”
電光火石間,姜宓的反應竟是比任何人都快。
她推了一把商珥,想也不想就擋了過去。
然,比她速度更快的,是商珥。
生死之間,商珥一把抱住她,并轉了個圈,交換了兩人的位置。
“噗”匕首入體。
那人抽出匕首,反複地捅。
姜宓眼瞳緊縮如針尖,她死死抓着商珥腰間革帶,嗓音失真:“大公子!”
“嗖”流光急速,劍芒清虹。
噗嗤!
長劍正中那人腦袋,從左太陽穴入,右太陽穴出,徹底貫穿。
擲出長劍的商殷三步并兩步,一身氣息冰寒入骨。
黏糊且溫熱的鮮血從商珥後背流出,浸了姜宓滿手心的滑膩。
商珥身體軟軟往下滑,姜宓順勢摟住他。
但她力氣太小,根本抱不住。
她越是拼命往上拉扯,商珥就越是往地下墜。
她無措極了,一臉心慌茫然,下意識四處找商殷:“殷大人?”
得不到商殷的回應,她幾乎快哭出來:“商殷!商殷!”
商殷,你在哪?
她跟着商珥一起跌坐進血泊裏,一雙小手死死捂住他後背流血的傷口。
但是商珥嘴裏也開始不斷吐鮮血,四肢抖動抽搐。
她捂着後背,又慌忙拿手捂他嘴巴,然而商珥身上流血的地方太多,她一雙手怎麽都捂不過來。
她啜泣着,渾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商殷近前,單手扶起商珥,一看後背傷勢,就曉得回天無力。
姜宓淚眼婆娑地望着他,小心翼翼探出滿是鮮血的手,緊緊拽着他一點袖角。
她問:“商殷,大公子……大公子他……”
她竟是話都說不出來,喉嚨堵塞的厲害,一雙眼裏盡是淚。
商殷心頭發緊:“我知道。”
姜宓不敢松開商殷袖角,反而揪的越發緊了。
商殷将商珥扶坐起來,讓他氣息順暢一些。
商珥緩了幾息,轉頭看着姜宓:“阿宓告訴我,你最想要什麽,我想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臨到頭,到底還是舍不得拿心尖尖上的姑娘來殉葬。
她這樣乖,便是小作小鬧起來也惹人心疼,唯有活着,身上才有招人喜歡的鮮豔顏色。
姜宓搖頭:“大公子,你別說話。”
商珥嘆息一聲,抖着手從懷裏摸出一封帶官府押司紅印的文書。
文書沾染上血跡,緩緩打開後,“和離文書”四個大字躍入姜宓眼簾。
商珥道:“你應該想要這個。”
他喘着粗氣,咳嗽間,又接連吐了好幾口的血。
商殷皺起眉頭,掃了眼和離文書,薄唇抿緊了。
商珥捏着文書,低聲說:“阿宓,你答應我一件事,這文書我就給你。”
姜宓抽噎了聲,咬唇極力忍着不哭:“大公子,你說。”
商珥眸光癡纏濃烈,像是窖藏無數年的烈酒佳釀,又像是太過甜膩的糖水。
“阿宓,”他擡手,冰涼的指尖碰觸着姜宓的臉,“一輩子都要記得我。”
姜宓怔然,怎麽都想到商珥的條件會是這個。
商珥臉上的生機逐漸暗淡消逝,他執着地望着姜宓,一字一句重複:“一輩子記得我!”
姜宓點頭:“我記得你,我一輩子都記得你。”
得了應允,商珥滿意了。
他拼着最後一口氣,顫巍巍地舉起手裏的和離文書。
然,他卻是沒有直接将文書給姜宓,而是轉手丢給了商殷。
爾後,他斜睨了商殷一眼,嘴角帶着詭異的得色,緩緩閉上眼睛,咽下最後一口氣。
商珥,死了。
姜宓表情木楞,她探了探商珥鼻息,确定沒有絲毫的人氣,才驚懼收回手。
她重生回來,做了那麽多的事,然而商珥還是死了……
且,這一回更是護她而死的!
就好像是一直以來為之努力的支柱,一夕之間,轟然傾塌。
商珥死了,她以後要怎麽辦?
和上輩子一樣嗎?
被商殷關在止戈閣養着,然後重複上輩子的人生?
姜宓低着頭,迷茫的像個迷路的小姑娘。
“殷大人,”她喃喃低聲,“商珥死了,他死了……”
商殷收好和離文書,彎腰抱起商珥。
姜宓仰頭看他,拽着一點他的袖子,點漆黑瞳沉寂不見光亮。
她問:“你會把我怎麽辦?”
商殷注視着,鳳眸深邃,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想法。
于是他道:“他給你留了和離文書。”
和離文書。
這四個字,像一點火種,瞬間點燃姜宓雙眸裏的荒蕪。
她這輩子有和離文書!
她追問:“你會給我和離文書嗎?”
商殷下颌線條緊繃,良久才吐出一個字:“會。”
姜宓眸中的光亮更盛,她從不懷商殷說過的話,因為他向來一諾千金。
商殷抱着商珥擡腳往殿外走,姜宓搖晃着起身跟上。
她無意識地揪着他袖子,亦步亦趨,像個害怕走丢的小尾巴。
路過那捅商珥刀子的屍體面前,姜宓駐足:“我認得他,兵部軍械司監事,宮宴之前,他家庶子推攘我,大公子遂殺之。”
只是,誰都沒想到,這人能一直躲大殿裏頭守株待兔。
商殷面無表情,那張俊美淡漠的臉上看不出半點難過情緒。
但姜宓知道,他心裏是難過的。
上輩子,他每每喝了酒,醺醺然的時候,就會說起商珥。
“殷大人,軍械司監事很愛他的庶子嗎?”姜宓不解。
畢竟,不惜一切,都要報仇。
商殷視線看向殿外,冷凜又鋒銳:“不,兵部屬端王監察。”
所以,軍械司監事也是端王的人。
姜宓恍然,同時她心裏發寒,端王想要扳倒商殷,便是連累無辜,也要再所不惜。
殿外,火光亮澄半邊蒼穹暮色,一如白晝。
永延宮外的空地上,漢白玉鋪就的地面上,層層鮮血蔓延,一層鮮血幹涸了,又有溫熱的血色覆蓋流淌。
此時,紋繡銀蛇玄色短打衣襟的暗衛,同軟甲金吾衛兩廂對峙。
商殷抱着商珥屍首出來,金吾衛當即舉劍,呈圍攻之勢。
身穿四爪金龍蟒袍的端王,站在金吾衛前列,他眼神睥睨,居高臨下。
見着商殷,他厲喝道:“商殷,私逃刑部大牢,帶人馬擅闖禁宮,你這是要造反嗎?”
姜宓緊張地躲在商殷身後,側目就見他冷然的臉沿,以及鳳眸眼尾蓬勃而出的冰霧寒霜。
商殷沒有說話,只對方圓點了點頭。
方圓冷笑一聲,擡手打了個響指。
銀蛇暗衛嘩啦分湧開,宛如摩西分海,現出了藏在後面的另一人來。
甫一見那人,端王頓時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