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見
姜宓眼淚都下來了。
她跑的飛快,耳邊冷風寒冽,割的她臉皮生疼。
她想起剛才,姜姝嬅送她離開,分明是欲言又止,像是要哭了的模樣。
姜宓此時萬分悔恨,她怎麽就覺得還有時間,不急一時?
她想起小時候那會,姜姝嬅生來很瘦小,總是被人欺負,但她卻從不提,不跟她說,也不跟上頭兄長告狀。
只有等到了晚上,姊妹兩人窩在一個被窩裏,看到她身上那些淤青,她逼問之下,小姑娘才會哭哭啼啼,原原本本說出來。
那麽膽小的姑娘,她怎會就讓她一個人留宮裏了?
姜宓不敢再去想,姜姝嬅她該有多害怕哪,分明連見着雞鴨都怕的小姑娘,今個居然做出那樣的事。
跑的太快,心口太疼,姜宓幾欲暈厥過去。
“宓宓!”商殷從後趕上來。
他長臂一撈,将人困進懷裏:“現在不要去。”
姜宓跳腳,死死抓着他臂膀,幾乎崩潰:“不行!我要快點,二妹妹一定很害怕,我要快點去找她!”
商殷眸色深沉,耐着性子道:“皇帝駕崩,宮裏大亂,再留宮裏會惹嫌棄……”
“讓開!”她眼神冷厲地看着他。
那眼神,陌生又怨怼,像是看礙事的陌生人,又像是盯仇人。
商殷皺眉,沉默幾息:“你回去,我去未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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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他的,是姜宓低下頭,狠狠咬在他手臂上。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隔着袖子,舌尖都品嘗到了鐵鏽血腥味。
商殷悶哼一聲,手起刀落,直接砍在姜宓後頸。
“你……”姜宓後頸一疼,所有的意識就陷入了黑暗。
商殷眉頭緊鎖,将人交給瑟虹:“帶回去,若是醒了,就跟她說,我會把姜姝嬅完完整整帶出宮。”
瑟虹點了點頭,抱着姜宓飛快出宮。
商殷看着瑟虹離開,爾後他折身,看了眼未央殿的方面,理了理袖子往那邊去。
****
姜宓做夢了。
她夢見幼時那會,爹娘剛去,她被接到姜家大房,拘謹怯懦,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多看任何人一眼。
因為年紀太小,明白往後沒爹娘可以護持,所以她小心翼翼,藏着真性子,努力乖巧得讓每個人都喜歡她。
然後,是姜姝嬅。
小姑娘比她小一兩歲,跌跌撞撞撲到她面前,拉着她袖子,奶聲奶氣地喊:“姊姊。”
即便是在夢裏,姜宓心口也疼的厲害。
夢裏的姜姝嬅一個轉身就成了大姑娘,她巧笑嫣然地挽着她手臂,頭靠她肩上,親親密密地喊:“姊姊呀……”
再然後,姜宓聽到她在說:“姊姊,要快活。”
她悲傷的不能遏制,說是天塌下來都不為過,世間沉淪,從此再見不着半點暖光。
瑟虹就看到,姜宓哭的停不下來,她陷入夢魇之中,怎麽都無法清醒,濕鹹的眼淚水頃刻就浸潤整個枕面。
瑟虹皺眉,輕輕推了推:“大夫人?大夫人醒醒。”
姜宓毫無所覺,在夢裏,她死死抓着姜姝嬅手,不讓她走,并喊着:“二妹妹,不要走不要走,姊姊帶你去波斯,姊姊保護你,你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姜姝嬅笑了下,身形搖晃,宛如五彩的泡沫,在姜宓眼前緩緩消失。
“二妹妹!”姜宓難過的撕心裂肺。
“二妹妹!”她四處大喊,猛地一個起身就坐将起來。
瑟虹心頭一緊:“大夫人可有哪裏不适?”
姜宓眼角還浸着水光,她愣愣轉頭,眼神毫無焦距。
“大夫人,商殷大人說了,他會全須全尾的把姜二姑娘帶回來,你莫要傷心了。”瑟虹給她擦臉上的淚。
一個“姜二姑娘”戳中姜宓神經,她一把抓住瑟虹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二妹妹,我二妹妹呢?”她急切的問。
瑟虹不忍:“姜二姑娘去了。”
姜宓木愣愣的,仿佛失去了靈魂一般:“怎麽會?我們說好要一起出宮的,二妹妹不會跟我食言的,她不會……”
所有的記憶翻滾席卷上來,止不住的淚水流下來。
姜宓整個人都在顫抖:“傻子!全天下最蠢的傻子……”
瑟虹拍了拍她後背,從袖子裏摸出文書和那份空白的聖旨。
“大夫人,這是姜二姑娘留給你的,婢子親眼見她進的南書房,弑君之前她還跟婢子比了個手勢。”瑟虹低聲道。
姜宓眼淚婆娑地打開文書和聖旨,倆東西都是加蓋了皇印,但還空白着。
幾乎是瞬間,姜宓就懂了姜姝嬅的心思。
那文書,分明是給她出關去波斯用的,至于聖旨,則是擔心商殷不放她走,留給她許自由的東西。
姜宓死死抱着這兩樣東西,哭的泣不成聲。
她的妹妹啊,竟是在弑君之前,就為她考慮到了所有的後路。
瑟虹也是心明如鏡,她邊安撫姜宓,邊又摸出一張半燒毀的廢奏請來。
“大夫人,這份作廢的奏請上,有皇帝和商殷大人的筆跡,婢子曉得您擅模仿筆跡,您先收着,留待他日用。”瑟虹道。
姜宓仿佛沒有聽見,任憑瑟虹将那東西塞進她袖袋裏。
不知過了多久,姜宓哭的累了,昏昏沉沉之時,驀地聽外頭在喊——
“大人回府了!”
她一個激靈睜眼,跳下床榻,拔腿就往外跑。
五樓高的止戈閣,姜宓幾乎半個身子都撲在了憑欄外頭。
鳳凰林木曲徑處,身穿玄色錦衣的商殷由遠及近地走出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懷裏還抱着個人。
姜宓心往下沉,她提起裙擺蹬蹬下樓,用盡平生最快的速度奔下樓。
當距離商殷只有兩丈遠的時候,姜宓反而走不動了。
雙腿沉重如灌鉛,渾身僵硬。
她盯着商殷懷裏的人,看着看着眼淚又浮了上來。
商殷一步一步靠近,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很穩。
“我試過,救不了。”良久,商殷低聲開口。
姜宓情緒驀地崩塌,她一把從商殷懷裏搶過姜姝嬅,想要抱起她。
奈何,逝去之人屍身反而更為沉重僵硬,她用盡了力氣,也沒法像商殷那樣,将人抱得住。
她哭着,順勢跌坐到地上,摟着姜姝嬅,哭的像那年她失去雙親,無以倫比的絕望。
有風而起,搖曳過鳳凰林,枝葉間發出簌簌的聲響。
商殷上前,擡手覆在姜宓發髻,将她頭按進懷裏。
他說不出好聽的勸慰,也不曉得該說什麽。
只得沉聲道:“莫要難過,往後,有我……”
我能陪你一輩子。
姜姝嬅的後事,不能大辦,畢竟在此之前,還有駕崩的皇帝在那擺着。
姜宓将人送回姜家,姜家上下大恸,但誰都沒驚動,悄無聲息地紮了靈堂,然後下葬。
朝堂上,因着有商殷在操持,暫且沒有出亂子。
就是姜姝嬅弑君之事,也被商殷按了下去,一應只說是刺客所為,淑嫔救駕有功,奈何命薄,同皇帝一并去了。
中宮皇後有所不甘,千方百計想要查清真相,但都被商殷輕飄飄回擊過去。
國不可一日無君,幾日不到,滿朝文武都要求另立新君。
但已逝先帝還不曾及冠,更沒留下半個龍子龍女,大夏皇族嫡系血脈竟是在這裏斷了傳承。
衆人正愁眉不展之際,商殷提了個人選。
他道:“惠帝曾有一嫡長子,先立太子,後罷黜,二立順帝,順帝在位二十年,暴斃駕崩,後才有幼年先帝臨危繼位。”
衆人恍然,順帝的血脈如今斷了,可從前惠帝還有個廢除的前太子在,算算年紀,前太子若是有子,今年恰二十有二。
事到如今,商殷此時在推出前太子之子,一應就都順理成章了。
他在金龍殿上,面無表情地宣告:“諸君應當都聽說過這位的名頭,北征猛将邰子功,便是廢太子的嫡長子,當年順帝承襲帝位,廢太子避居隐世,已與多年前故去,膝下只餘一子。”
他這一番的說辭,即便有心人略一深想,此時也不好再計較,本身皇家子嗣歷來單薄,能找出來個人坐上那位置,已是不易。
是以,在商殷的安排下,金吾衛連忙往京畿大營請人。
便是如端王,即便有所不服氣,也不敢在這關頭和商殷對着來。
他雖頂着親王名頭,但确實蒙蔭來的,血脈已經偏了好幾代了。
但誰都沒想到,金吾衛跑了一趟京畿大營,只帶回來一封書信。
邰子功竟是帶着人馬私自離營,重新北上征戰去了。
用他的話來說:“輔政大臣商愛卿,文韬武略,乃大夏棟梁之才,朕決議收服北疆,朝堂之事,着商愛卿繼續輔政。”
邰子功只差沒直接說,朕仗還沒打夠,不當皇帝!
文武百官:“……”
各個都想吐口唾沫,再罵句娘。
另立的新帝厭朝堂,好南征北戰的事,不過一夜功夫就傳遍了京城。
姜宓曉得邰子功是新帝之時,她正面無表情的收拾行囊。
瑟虹摸不準她是怎麽想的,便說:“大夫人,您可還記得宮苔枝?就是從前商殷大人養在府裏的那個女人?”
姜宓整理衣裙的指尖一頓,沒說話。
瑟虹道:“宮苔枝,邰子功,大夫人沒覺得這名字正着念反着念,都是一樣的。”
姜宓纖長的指尖一挑,打了個活結。
“其實,大夫人,宮苔枝就是邰子功,就是宮太子的意思,他身份太特殊,所以商殷大人待他才不太一樣。”瑟虹小心翼翼觀察姜宓神色。
奈何,姜宓即便聽到這事,也沒有任何表情。
她所有的活力,仿佛都随着姜姝嬅的離去而消泯。
瑟虹還想說什麽,姜宓睫羽輕顫:“瑟虹,你去一趟商府,跟他說,明日暖池別莊,我有話要說。”
說完這話,她黑浚浚的眼瞳望着瑟虹:“你今晚不用回來,我想一個人靜靜,明日別莊再見。”
瑟虹心頭一喜:“大夫人,您終于想通了麽?”
姜宓垂下眼睑,意味不明地應了聲:“嗯,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