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再見新生
時下正值明媚春日,天亮的算早。
城門郎準時打開城門,輕薄霧氣中,京城緩緩蘇醒。
一輛平頭馬車,竟是急不可耐的模樣,城門尚未大開,就匆匆出城。
城門郎看了一眼,沒察覺異常,适才縮回腦袋。
車輪咕嚕,馬車颠簸,馬夫甩着鞭子,偶爾抽個爆響,實在颠得厲害了,他扭頭朝馬車裏喊道:“夫人,可要小的慢一些?”
馬車裏的姜宓咬着唇,雙手死死扒着廂椅,努力穩住身子。
她抽空隙回道:“不用。”
“好的,您可坐穩了。”馬夫往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馬兒就跑的更快了。
姜宓整個人都快被颠散架了,但她咬着唇,硬是一聲不吭。
一刻鐘後,她臉上閃過猶豫,到底還是靠近窗牖,輕輕嫌棄灰藍色小窗簾往外頭看了眼。
京城城門越來越遠,官道兩旁的樹木飛馳,身後的一切很快就沉沒在金黃的晨光中,一如埋葬了所有的美好和痛苦。
姜宓閉眼,将眼角的濕潤咽了回去。
她決絕放下簾子,後背抵着馬車壁,随着馬車的晃動而晃動。
她确實是想通了,所以更要離開京城離開大夏,她不能枉費姜姝嬅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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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別莊裏,商殷穿着雅致的月白色錦衣,那錦衣前襟和袖口都十分寬大,唯有腰際用一掌寬的革帶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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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跪坐在銀蛇暖池邊,霧氣騰騰的暖池,水汽濕濡,透過霧氣,依稀能看到外面郁郁蔥蔥的楓葉林。
商殷半垂眸,面容俊美無俦,良久他都沒動一下。
長随方圓進門,低聲回禀:“大人,大夫人今個一早就出了城,再有半個時辰,約莫就能到了。”
商殷眼波微動,方圓安靜地退了出去。
淺棕色的鳳眸深邃無波,映在薄紗霧氣裏,竟是什麽情緒都看不清。
方圓候在外頭,他背着手來回走了幾步,啰裏啰嗦地問瑟虹:“你确定大夫人是說,在別莊見大人的?”
瑟虹看他一眼:“自然是的,大夫人應當是有私密話要說。”
方圓眯眼笑了起來:“那敢情好,大夫人自個能想通最好,也不枉大人付出良多。”
說完這話,他心思活絡起來:“瑟虹,你說大夫人想對大人說什麽?”
瑟虹抿嘴沒回答,這個八卦可不能亂說。
方圓嘿嘿一笑,用一種經驗老道的口吻說:“肯定是發現大人的情深不壽,所以決定要和大人共結連理,成秦晉之好。”
他不僅說,還很好笑地比了個手勢。
瑟虹一言難盡,擡腳就踹他。
方圓一個後跳,遠遠躲開:“瑟虹,我哪裏說錯了?”
瑟虹道:“所有的都錯了,大夫人不是那麽輕浮的人,她待感情甚是認真,即便是對大人有了好感,可大人不率先挑明,她是絕對不會提的。”
方圓滿頭霧水:“是因為女子臉皮薄?”
瑟虹搖頭,她看了眼遠處,這都好幾個時辰了,姜宓還沒到,她總覺得哪裏不對。
“我覺得,大夫人對大人,應該是有感情的,而且只深不淺,可我不知道大夫人是不是有什麽心結,她即便察覺自己的感情,也不願意多邁出半步。”
瑟虹想起平時的一些細節,還有姜宓在商殷面前的表現。
“于女子而言,一個男人時常占自己便宜,她還不生氣不排斥彼此的靠近,那就是喜歡的。”
瑟虹垂下眼睑,但姜宓,她也僅此而已。
方圓撓了撓臉,聽不太懂。
倒是在暖池邊,五感敏銳的商殷将瑟虹的話一字不漏聽了去。
玫色的薄唇輕輕勾了起來,他屈指輕敲膝蓋。
原來,确實是喜歡的。
确認了這點,冷面如商殷,眸光也是不自覺柔和了幾分。
世間幸事,再沒有什麽比猝然發現,兩情相悅更讓人歡喜的了。
所以,她若讓他多等一些時候,那又如何?
他商殷願意等,也等的起。
但,誰都沒料到,商殷這一等,直接從日出等到了日落,跟着再是暮色時分,清月上柳梢。
暖池汩汩,依舊水汽蒸騰。
可商殷的表情越來越難看,身上氣息,更是森寒冰寒。
方圓不敢八卦了,暗地裏,他差了銀蛇出去打聽姜宓行蹤。
至于瑟虹,更是坐不住,傍晚時分就出別莊,折身回京尋覓姜宓。
“什麽時辰了?”商殷驀地問。
方圓小心翼翼答:“回大人,快戌時了。”
商殷慢吞吞起身,在暖池邊坐了一天,鴉發潤了,連同衣衫也是濕漉漉的。
方圓趕緊上前扶住他:“大人,興許是馬車半路壞了,別莊又遠,大夫人沒法子趕過來。”
這借口幹巴巴的,拙劣簡陋,根本就沒法安慰人。
商殷拂開他手,面無表情的道:“打道回府。”
方圓暗自嘆息,這都是一些什麽事啊?
商殷借着月色回商府,那一晚上,方圓見他上了止戈閣五樓,點了一盞暈黃油燈後,再沒有下來。
隔日一早卯時正,方圓正靠在木柱上打盹,冷不丁被人踹了一腳。
他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只看到商殷穿着朝服下樓的背影。
方圓抹了把臉,趕緊跟上。
日子仿佛沒有任何變化,商殷依舊每日上朝下朝,處理朝堂庶務,操心任性的新帝在北疆的安危。
興許新帝真的十分擅長征戰沙場,也可能是禦駕親征的如虹氣勢。
總歸新帝在北疆無往不利,大小征戰數百場,竟無一敗跡。
兩年後,皇帝收複北疆,将北邊的蠻夷部落挨個收拾了一遍,并點為屬臣,設都護府,劃歸朝廷管轄。
滿朝文武都以為,皇帝這回該收心了,怎麽也該回京好好處理朝政。
誰曉得,皇帝大手一揮,大軍調轉方向,恍如利劍,直殺苗南。
皇帝,居然收了北疆還不滿足,還要一鼓作氣将苗南給一并收回來。
衆位文武大臣痛心疾首,一邊愁輔政大臣商殷日後不還政,一邊焦心沙場刀劍無眼,要是皇帝有個閃失,這大夏可該如何是好?
商殷無動于衷,身上官威随着時日一長,更是越發濃郁。
他輕飄飄看人一眼,都能吓的人兩股顫顫,語無倫次。
但是方圓卻是知道,他家大人比之從前更沉默了。
很多時候,他處理完庶務,就上止戈閣五樓,一整天都可以不下來。
方圓知道,大人還在等大夫人,一直都在等。
但姜宓那一去,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半點消息,也沒有任何動靜。
瑟虹一路追着,這麽多年,也沒報個信兒回來,人究竟是找到了還是沒有找到?
想到此處,方圓不禁有幾分埋怨起瑟虹來。
你說,你一個紅蛇出身的,怎麽就忘了本呢?
瑟虹到底有沒有真忘本,約莫沒人知道,但自打商殷說了,将她給姜宓那日起,她的主人就只有姜宓一人!
前半年,瑟虹循着蛛絲馬跡,大江南北地找姜宓。
最後一直出了玉門關,在大夏以外,才無意聽聞支言片語的消息。
有往來大夏的波斯行商說,波斯都城裏,有一種酒,是用大夏手法釀制的,那酒芳香四溢,喝上一口就能醉三天三夜,所以又名孟婆湯。
那酒坊東家,長的那叫一個漂亮,那雙眼睛天生自含三分媚,再吃了酒後,面頰酡紅,真真絕色傾城。
瑟虹覺得,行商嘴裏的酒坊東家,應當就是她家大夫人了。
她一路往波斯去,日月兼程,終于在又一個盛夏見到了姜宓。
彼時,姜宓坐在一間書鋪裏,布衣裙釵,不施粉黛已是豔色昳麗。
她左右手各握毫筆,低着頭,正唰唰寫着什麽。
周圍圍攏着好一些波斯讀書人,這些人自來向往大夏儒學,可大夏距離波斯路途遙遠,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去的了。
故而,這些人平時對大夏書畫墨寶等物,都奉若珍寶。
瑟虹粗粗掃了眼,書鋪裏頭,擺放的都是大夏書冊字畫等。
“好!”
喝彩聲不絕于耳,卻是姜宓寫完擱筆。
書鋪裏的東西不愁賣,掌櫃才将字畫展開,墨跡尚幹,就已有波斯人抱着金銀來買。
眨眼功夫,兩張不同筆跡的字畫均賣出高價。
待人散了,姜宓甫一擡頭,才看到站在門口的瑟虹。
她愣了下,反應過來,臉上就帶起了淺笑。
瑟虹上前,恭恭敬敬福身:“大夫人,婢子可算找到您了。”
聞言,姜宓繞過書案,親自扶起瑟虹:“你找我做甚?”
瑟虹一臉懵:“婢子是您奴婢,大夫人在哪,婢子就該在哪。”
姜宓眼底的笑一下就意興闌珊了:“只怕不是你找我吧。”
言下之意不要太明顯,瑟虹搖頭:“是婢子找您,婢子說過,婢子的主人就只有大夫人,所以婢子一路行蹤誰都沒說過。”
聽了這話,姜宓總算開懷一些,她拉着瑟虹手:“來,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兩人直接進了書鋪後宅,迎面撞上個身穿長衫,眉目英氣的……女子?
“大夫人,這位是?”那女子嗓音略粗,聽上去又不像個女的。
瑟虹疑惑了,但她面上半點不露。
姜宓道;“仲冬,這是我跟你提過的瑟虹,瑟虹,仲冬是我之前的婢女,後來離開了。”
這一番介紹,讓瑟虹和仲冬瞬間了解。
瑟虹笑了笑:“原來是仲冬姑娘,大夫人從前勞你伺候,我一直都挺想當面感謝你。”
仲冬眯眼,那張雌雄莫辨的臉瞬間陰柔起來:“不必,照顧大夫人是我應該做的,倒是你,千裏迢迢追來波斯,一路上吃了這麽多苦,值得嗎?”
這兩人仿佛針尖對麥芒,只一個照面竟是争鋒相對起來。
姜宓毫無所覺,她一手拉一個:“今天我高興,咱們去吃烤肉,我請你們兩個,一定不醉不歸。”
說完這話,她對瑟虹解釋道:“瑟虹,仲冬不是姑娘家,他也不算個兒郎,情況有點複雜,你日後不用喊他姑娘。”
“我是陰陽人。”仲冬自行曝了家底。
瑟虹訝然,她還在銀蛇的時候,聽人說起過,世上有奇人,非男非女,迥異于太監,是謂陰陽人。
三人出了書鋪,直奔城裏最大的酒樓。
瑟虹側目看姜宓,兩三年不見,她發現,自家大夫人和從前很不一樣了。
她暗自嘆息,這模樣的大夫人,分明比從前縮起爪子裝乖的時候,更豔麗勾人了。
若是商殷大人來波斯看到,這兩人還不曉得會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