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對弈的是兩個年輕男子,其中一個唐緩認得,此番離近看,依舊像極了廣邑王亓茗。另外一人,唐緩覺得,十有八.九也是亓芊的男寵,長相十分俊俏。
她走近石桌,黑白棋子已經落盡,整個棋盤之上殺氣騰騰,卻未有勝負,俨然是旗鼓相當的高手過招。
“你是誰?為何要放走我的魚?”詞句間低沉的嗓音,有股說不出的蠱惑。
“能到此處,自然是公主的客人。”唐緩答完又問,“你又是誰?”
那人伸手将白子一顆一顆放回棋盒,指尖的顏色叫棋子也遜色三分。“我能在此處,自然是公主的人。”那人說完,朝唐緩勾唇一笑,行止間儒雅風流,袍袖間有清雅香氣,“這位客人,請問你要如何賠我的魚?”
“賠你的魚?公子若是想要,這湖中的魚便都是你的,公主想必不會攔着。”沒想到出來送個字條,也能遇到這樣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來。
“那如何能一樣?我在這裏等了一天,就這麽一條魚上了鈎,你若是給不出個交代,事情可就沒完。”
在這公主府中釣魚,誰能真是釣來吃的。這人模樣雖好,這無理取鬧也不知怎麽叫人受得了的。
“你想怎樣,不妨直說。”唐緩失了耐心,不耐煩道。話音一落,長相肖似亓茗的人抿着嘴唇,無奈地搖了搖頭。
“自然也不會太為難這位客人,我想想,到底是要褪羅軒的折扇,還是要藍田閣的玉墜,其實順德坊的瓷瓶也不錯……”
瞧他這詞詞句句,莫不是以為自個兒遇到冤大頭了?唐緩結結實實地送了此人白眼一枚,頭也不回地離開。
身後那人見此,提高嗓門喊道:“喂,這丫頭怎麽說走就走啊……”
***
許是因為人多,許靜心住的院子稍稍寬敞一些,在布置上倒沒有任何不同。唐緩進屋時,一黑衣人剛好迎面走來,見到她,恭敬地行了禮,然後與她擦肩而過。
“殺雞用牛刀,不過是打探個消息而已。”唐緩開口,并不是責備。
“畢竟算是高官,若是暴露,難免生出事端來,對誰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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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緩覺得也對,并沒有反駁。許靜心此次終于沒有執着地想着施禮,只道:“宗主來的巧,消息剛回來。”說話間,将手中折子遞了過去。
唐緩掃了一眼,意外道:“至今死因不明?此事,倒真是好生奇怪。”繼續往下看,不由得皺眉:“瞿如宮的人?”說話間,擡頭看許靜心,“這消息,做得了準嗎?”
見許靜心篤定點頭,不由心道,這個昭國的禁衛右将軍居然是瞿如宮的人,如今還不明不白地死了?
“派去的人在宮中已久,傳回的消息十分詳細,應當是不會出錯。”
唐緩略略點頭,她一時間理不出個頭緒來,将折子遞了回去,道:“燒了吧。”
躍動的火焰一點一點舔着折子,唐緩試探問道:“瞿如宮可曾與人結仇?”
許靜心聞此,面上神色有些尴尬,頓了一頓才回道:“瞿如宮應當算是江湖上最大的門派,至今明裏暗裏殺掉的人不在少數,名聲……想是不太好。至于結仇,這個當真不容易估計。”
唐緩之前也沒抱希望,她知道許靜心說的已算委婉。只是,這半路出家的宗主之位,讓她坐的越來越有種是禍非福之感。
鼻端的煙氣終于散盡,唐緩摸出紙條遞了過去,許靜心疑惑地接過,将紙展開,上面寫的是一處地址。
“這是?”她奇怪擡頭。
“都說母子連心,若是有空,便去确認一番吧。”
唐緩話音出口,許靜心已呆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道:“如何……竟……這樣快?”
“快些不好嗎?這件事,也算得上是運氣好。”說起這件事,唐緩也不能不覺得十分巧。
許靜心的眼中瞬間蓄起淚意,泛紅的雙目看向唐緩,其間含着許多深意。
她開始便以為,這只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她是吃虧的一方,懷抱着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希望。但是此時,面前這身量不足的所謂的宗主,竟然如約将這希望送至她手中。若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當如何感激面前之人。
唐緩心下微嘆,許靜心想的也沒錯,她怎麽可能不是在利用她。但許是連上天也憐惜這個女人,才會有這樣的巧合罷。她本來想順便問問許靜心,認識不認識會抓魚的人,想了想,還是作罷。
暖陽西墜,有風漸起,唐緩本是想原路返回,卻在剛出院子時便走岔了路,待她發現,早已不知自己繞去了哪裏。最奇怪的是,她這一路上竟是一個人也沒遇到。
昭國位置偏北,連花也開的晚些。她駐足仰頭,看着空中歸巢的鳥,直至脖頸酸的不行才又垂了頭,選了個方向繼續走。
轉過一處園子便到了小路盡頭,不遠處傳來問安的聲音。唐緩見着亓芊從軟轎上下來,鬥篷寬大的帽子将她兜頭罩住,看樣子,是剛剛入宮回來。
亓芊将人全部揮退,獨自一人腳步匆匆地朝着唐緩站的小路方向行來。
四處避無可避,唐緩索性上前幾步,主動與亓芊見了禮。亓芊沒料到此處有人,被驚得停了腳步,看到是唐緩,只略略點頭,卻并未出聲。
唐緩見她走的着急,便側了身讓路。亓芊并未遲疑,只是剛走兩步風勢忽急,将她的帽子吹開了去。
唐緩看着不遠處的人,她今日穿了緋色宮裝,外罩牙色鬥篷,衣裙的邊緣像被身後的晚霞暈的化開,看起來既明麗又脆弱。她伸手攏了攏亂在風中的發絲,精致的臉上挂起無懈可擊的笑容,那笑意依舊絢爛,卻沒法掩蓋她微腫的嘴唇以及泛紅的眼角。
唐緩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窺視到了別人試圖掩蓋的秘密。
亓芊立在原地,借着朦胧天色,微笑地看着唐緩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唐緩似乎極是猶豫,她走得很慢,似乎從暮色微起,一直走到了華燈初上。
衣袖被人猝不及防地拉住下拽,亓芊借着這力道,不得不蹲下來。唐緩執起袖口,将亓芊花在嘴角的唇脂一點一點擦掉,動作很輕。
執袖的手腕驀地被捉住,唐緩看到亓芊唇邊的笑意一點一點消失,看到她站直了身,轉了身甩袖便走。
“為何……不試試停下來?”唐緩的話讓亓芊腳步微頓。
“因為沒有退路可走。”亓芊的身影已經模糊,只這一句被風送來,又散盡在耳邊。
唐緩看着她的背影漸漸被暮色吞沒,因着此番境遇生出的不甘,在此刻皆化作了嘆息。她終于擡步,朝着住處尋去。
戌時過半時,突然有人來禀唐緩,說是有客至,公主請她前去。
待瞿如宮的護衛将話傳給唐緩時,唐緩十分不願。她也是客人,為何還要去招待客人,這敬敏公主怎會如此失了禮數。只是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她曉得,簡單收拾後,她随着傳話那人去了外院。
跟着引路人進了門,唐緩才發現,她走的好像是個偏門。進門後橫在眼前的依舊是一架紅木屏風,将屋中情形完全遮住。屏風後有人說話,正是亓芊的聲音。
唐緩剛想繞開屏風進到屋中去,卻覺身上一麻,瞬間便動彈不得。她口齒微張,連話也說不出。
她甚至不曾發現身後有人靠近,此人若是想取她性命,簡直易如反掌。她目光低垂,鼻端有淺淡香氣,這味道她有印象,她之前還給人家取了綽號——釣魚兄。
連易走至唐緩身邊,側頭看着她,唐緩卻連頭也未擡。
亓芊的聲音不高,恰好讓唐緩這裏也聽的清楚。唐緩聽她話說得十分客氣,來人是誰便也猜的八.九不離十了。
亓芊話音落後,有人“嗯”了一聲,只一聲,唐緩便篤定,是鐘晹綏。
只是,他來這裏做什麽呢。會不會是……來尋她?她之前讓許靜心派人去傳過話,不知傳到沒有,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現一張放大的臉,唐緩沒有準備,被吓了一跳,無奈身子動彈不得,只得睜圓了眼睛,狠狠剜了連易一眼。
連易被唐緩的樣子逗樂,也不出聲,笑眯眯地和她大眼瞪小眼,逼着唐緩十分無語地閉上了眼。
“人為何還未到?”唐緩猜,鐘晹綏問的是亓芊。
果然是亓芊開了口,語聲帶笑:“我以為阿茗會更着急一些,王爺急什麽?”
說話間,似是有人從正門進了屋,緊接着“咣當”一聲,有東西被扔在地上。
“人來了,二位瞧一瞧便好,帶走定是不行的。”亓芊起了身走到伏在地上那人的跟前,擡腳踢了踢,只聽那人一聲痛呼,“在背後嚼了本宮舌根,本宮定是不能輕饒了他,這一次得個教訓,也好叫那些心懷鬼胎的人長長記性。”
“王爺救我!”伏在地上的佟大夫好似奄奄一息,向着亓茗坐的方向伸出手,卻連力氣也使不上。
“佟大夫算得上是我廣邑王府的人,你莫要欺人太甚。”亓茗的聲音中隐着九分怒意,若是失了那一分克制,便要伸手将亓芊的脖子擰斷了去。
“呵,那你廣邑王可算是欠了本宮一個人情,本宮可是好不容易才讓他和你的王府撇清了關系。”亓芊依舊在笑,話中卻也帶了不快。
鐘晹綏聽得不耐,漠聲插了句:“如公主方才所言,入府之人便是他?”他下巴微擡,正對地上的佟大夫,唐緩終于聽出,他當真是來尋人的。
“這人還是當着二位王爺的面被我接走的呢,自然是他。”唐緩聽着亓芊的聲音,能想象出她笑的妩媚的樣子。
“王爺別看這佟大夫狀若書生,我去查了查,發現他竟是江湖出身。”亓芊語含深意,“早聞當年王爺為世子時,便是有人買兇瞿如宮做下了混賬事,幸虧王爺後來被林家大小姐所救,得以回到王府。”
屋中除了亓芊面上帶笑,其餘二人皆面色不悅,亓芊卻若沒看見一般,繼續道:“功夫不負有心人,王爺暗中費心查探這許多年,不知從小姑娘那裏可有打聽出些想知道的?”
“有勞公主費心,公主将心思放在昭國內務上便好,本王告辭。”
唐緩在屏風後依舊僵立地閉着眼,卻禁不住在腦中勾勒着他起身離去的模樣,似乎是毫無留戀的樣子。
她知道今日是亓芊蓄意挑撥離間,只是即便知道,她此時也無法确定,鐘晹綏是不是真的含了打聽當年綁架之事的緣由,才讓她繼續留在身邊。
這一拳,果真是打到了她的心裏去。
“敬敏公主真是好長的手。”亓茗話落,連招呼也未打,跟着拂袖離去。
屋中許久沒有動靜,唐緩睜了眼,發現連易正蹲在她旁邊,表情玩味地看着她。唐緩也回視着他,突地粲然一笑,這笑意太過幹淨,一時間叫連易愣了愣。他回神時,亓芊已叫人收了屏風,向他示意了一下。
唐緩只覺渾身一松,唇邊依舊維持着笑意,看着亓芊裙裾如水曳地,妝容妥帖,俏生生地立在眼前。
試着轉了轉有些僵硬的脖頸,唐緩聲音有些低:“你可真是夠殘忍的。”
連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亓芊看着他出去的方向,聲音有些惆悵:“殘忍的是今日傍晚的風。”
“公主這衣裙當真漂亮。”唐緩語意誠懇。
“是啊,畢竟按品貌論,鐘晹綏算得上是幾國之間數一數二的佳婿人選,更何況還有悫州在。”亓芊說完笑了起來,“不過,待過幾年,宗主想是也容則秀雅,當是絕色之姿,不知誰有這紅袖添香的好命數。”
“公主莫要轉彎抹角了罷。”唐緩已是疲乏的很。
“宗主也是聰明人,要知道讓人做出自己中意的選擇最穩妥的方法,便是讓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選擇。我可以許你碧竹絲,只是,宗主要那碧竹絲做什麽。”亓芊尋了椅子坐下。
“這個公主不必知曉。倒是,要我做什麽?”唐緩只覺眼前發黑,強撐着聲音問道。
“這個需到時與你再議。”亓芊依舊不緊不慢。
“公主也是聰明人,要知道人在別無選擇時,許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但也可能,任何事都不想做了。”唐緩話音尚未落完,已經擡步朝外走去。
只聽亓芊在身後低語道:“接下來的事,當真讓人好奇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