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雨越下越大,雨水滴滴答答連成一片,好似已經将人與外面隔絕開來。

二人渾身已經被雨淋透,唐緩整個人被鐘晹綏摟在懷中,隔着濕透的衣衫,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體溫。

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話,唐緩的耳邊連雨聲也不曾有,唯一有的,是面前之人心髒跳動的聲音。她閉上眼仔細聽着,只希望時間就此靜止才好。

漸漸有些喘不過氣來,唐緩掙了掙,鐘晹綏的手臂随之松了松,卻沒有放開。他下巴抵着唐緩發頂,終于開口:“可有餓着?”

唐緩被這個本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問題問紅了眼圈,她點了點頭,然後趕忙又搖了搖頭,最後擠出的一句是:“還行吧。”

只這一句,鐘晹綏心裏便更加不是滋味,輕聲問她:“阿清給你解毒時可有受苦?”

唐緩想到那時情形,狠狠點了點頭,只覺得心裏委屈的不得了,臉上此時不知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聲音有些悶:“我才回瞿如宮沒多久,你想知道的那些從我這裏根本打聽不出。”

“我知道。”

“我讨厭死你身邊那些姑娘了,每次看到她們在你身邊都氣死我了,尤其是那個故意對你投懷送抱的。”

“我知道。”

“我不是主動要去公主府的,沒有故意不辭而別。”

“我知道。”

“我現在還有些生氣,你得繼續小心些。”

“我知道。”

“這些時日,我很想你。”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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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三個字,讓唐緩心裏所有的怨怒盡數化進雨水中,也不知最終會随那雨水流淌到哪裏去。也許有朝一日那些水滴會奔騰在江河中重見天日,但定然再不會是原來的模樣。

唐緩擡頭,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視線看向鐘晹綏,見他表情認真的不得了,不由地便破涕為笑。

鐘晹綏牽起她的手緊了緊,只覺依舊入手冰涼,略有擔心道:“穿的少了些。”

此時不遠處響起馬蹄聲,沒過多久便聽楚三喊道:“王爺,雨越下越大,快上馬車。”

去驿館的路并不算長,唐緩随鐘晹綏回驿館後洗了熱水澡,又灌下了一碗姜湯驅寒。重新換上的衣裙是嶄新的,素淨的錦緞上繡了梅花暗紋,上身後竟然連大小也剛剛好,唐緩只覺十分歡喜。

她只随意地擦了擦頭發,便去書房尋鐘晹綏,此時雨依舊沒停,唐緩走在廊下,突然回憶起,在雎城那一次,也下了這樣大的雨。

只是同樣的天氣,心情卻是如此不同。

唐緩走近書房時,聽到裏面有不小的說話聲,“主子,這已經是第二封了,若還是不回晏城,到時候皇帝給王爺扣上一頂抗旨不尊的帽子,要如何是好?”

聽聲音,應當是楚三。

“待此間事了,自然就回去了。”鐘晹綏之前應當是在案前寫字,唐緩聽到了竹子制的筆杆與瓷質筆架輕微的撞擊聲。

“人也找到了,究竟還有何事未了?查案一事暫且不提,便是前幾日,為了尋唐姑娘,殿下不是還中了暗算嗎。這傷本來已有些起色,如今雨中這麽一折騰,傷勢反而更嚴重了。”楚三語氣更加強硬,竟是有些如長輩一般的語重心長。

“楚六那話多的毛病原來是随你。”鐘晹綏擱下筆,将寫完的信封好,“你若有時間在這裏浪費,不如着手去查一查,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本領,我們那時尚未知道阿緩被敬敏公主帶走,人家已經設下圈套等我走進去了。”

“王爺早已想到會是圈套,為何最終還是中了計?恕屬下直言,屬下聽楚六描述了之前的事情,那阿緩姑娘來歷不明,還幾次三番讓王爺陷于危險之中,如今形貌又變化驚人,王爺還是離此人遠些才好。”楚三面上已是焦急之色。

“你若說完,便可以退下了。”鐘晹綏執起旁邊的藥盞,試了試溫度,然後一飲而盡。

“王爺此般被迷惑,她唐姑娘難不成還妄想着成為北靜王府的王妃不成!”楚三這一句話已帶了怒意。

“閉嘴!”鐘晹綏将手中瓷盞狠狠磕在桌上,擰着眉頭厲聲喊道。

這一句,讓楚三暫時忘了生氣,直直愣在原地,他從未見這喜怒向來不形于色的人發這樣大的火。

屋內情形想是有些尴尬,唐緩不偏不倚,在此時敲了敲門,站在門外大聲道:“我進來了。”說完卻并沒有動,待楚三推門出來,她才進了門。

錯身而過時,楚三板着一張冷肅的臉,瞥了唐緩一眼。唐緩心下一嘆,看來她此生八成與姓楚的八字不合。

鐘晹綏見唐緩立在門邊,手掌微曲示意唐緩走近。唐緩這幾步走得十分規矩,到鐘晹綏身旁時,張開雙臂轉了個圈,楚腰盡顯,寬大裙擺上的梅花随之起舞,然後落地生根。

“看起來如何?”唐緩問的理直氣壯,話落後卻伸手将碎發攏到耳後,神色間是從未有過的羞澀。

“衣裳選的不錯。”鐘晹綏微微點頭。唐緩聞言低頭,伸手扯了扯裙子,只覺自己是在浪費感情。

見她低着頭沒說話,鐘晹綏下意識地擡手想摸摸她的頭,卻被唐緩“啪”的一下伸手擋開,末了她趕忙吹了吹手背,小聲嘀咕道:“真疼。”

鐘晹綏彎了眼尾,邊給她揉手背邊道:“頭頂上也長了眼睛不成。”

“長了長了,不信你看。”說着,還煞有介事地要将頭發拂開去。

鐘晹綏一時間哭笑不得,将她拉到榻上坐下,尋了一塊幹布巾來,站在身後幫她擦起頭發。

開始的一瞬間,唐緩整個人微僵,然後又想起什麽似的,慢慢放松了下來。

“身上的傷,是因為尋我才傷到的?”

“不管尋不尋你,刺客一直都不會放過我,與你并無關系。”鐘晹綏從發根開始,擦的極細致。

“那又關那公主姑娘什麽事?”唐緩好似不在意地提了一句。

鐘晹綏笑着搖了搖頭,覺得有必要說的詳細一些:“那日牆外莫名射進一支箭,上面留了時間地點,要我獨自前去換你回來。”

“箭?真是爛俗的手段。僅僅有一張字條,沒附帶一件我身上的信物?”見鐘晹綏搖頭,唐緩繼續問他:“那你就當了真,獨自一人去了?”見鐘晹綏繼續點頭,唐緩十分不解:“真是笨蛋,這一看就是圈套,你怎麽能相信。”

鐘晹綏伸指彈了一下她的頭,“你才是笨蛋。”話落後見唐緩瞪圓了眼睛看他,又伸手幫她揉了揉,言語間卻帶上了些嘆息:“彼時尋不到你,我太過着急,即便想到是陷阱,總也要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唐緩心頭一熱,低低地“哦”了一聲,只覺得再不必問其他事情。

又是許久沒有人說話,鐘晹綏将最後一縷發尾細細擦幹,道:“好了。”

“多謝王爺。”唐緩稍稍挪開身子轉了頭,笑嘻嘻道。

鐘晹綏在她身旁坐下,好聽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悫州?”

“你不是應當回晏城嗎……”說到此處,唐緩才覺得說漏了嘴,忙道:“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你莫要胡思亂想,若有問題,我會解決。”鐘晹綏眉峰微蹙又馬上松開,話說的讓人十分心安。

唐緩看着他清亮的眼中映出她自己的模樣,看着她自己滿不在乎道:“放心吧,不會的。”

只是,不會的是什麽呢?不會胡思亂想,還是……不會妄想?

其實最初時,她的目的很簡單,便是要活下去,如今卻不知不覺便多出了些貪念來。究竟是何事太美好,竟讓人用盡了福氣也不想放手。

唐緩将雙手攤開,送至鐘晹綏面前,問他:“這個,你要不要收着?”

躺在她掌心的,是那只讓她認出他來的半成木雕,“本來送人應當送精致些的物件,只是,我好像再也無法将它雕完了。”

鐘晹綏接過,将那半成品拿在手中端詳:“我未曾想到,這東西原是你的。我十歲之前的記憶,全部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唐緩似乎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不再對此耿耿于懷,輕輕地“嗯”了一聲。

鐘晹綏見她如此,不知為何,只覺心中一痛,他攥緊手中木雕,痛感很快便消失,一切又恢複如常。

“為何無法雕完它?”

唐緩沒料到他會這樣問,擡頭看向屋頂,想了想才回答:“這塊木頭,是我從一個人手中搶來的。”唐緩頓了頓,鐘晹綏沒有打斷她,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我其實并不會雕刻,也不喜歡木頭,你知道為什麽嗎?”唐緩似乎沉浸在回憶中,并未真的指望鐘晹綏回答似的,繼續說道:“我很早失了父母,六歲行乞時,被歹人賣到瞿如宮換酒錢。那時羽樓初建,那裏的孩子遠遠不止六十人,幾百個孩子被關在一起,溫決下令叫我們自相殘殺,最後活着的,便是可以入五營之人。”

唐緩長長吐出一口氣,“那麽小的孩子,雖說皆是有些資質的,又有幾個真的懂得殺人為何物呢?最後,有被石頭砸死的,有被利器捅死的,但是最多的,卻是餓死的。”

唐緩對上鐘晹綏的目光,眼裏有悲戚,也有後怕,“我活下來,只是因為經得起餓罷了。”

鐘晹綏眼睫微垂,有些不忍,卻依舊沒有出聲打斷。

“後來我被分到木營,名字便成了木申。瞿如宮裏有一處禁堂,那裏是思過的地方,第一年入冬的時候,我恰好帶着晚飯發的饅頭路過禁堂,最後饅頭給了禁堂裏差點餓暈的人,後來就熟識起來。”

唐緩指了指鐘晹綏手中,“這木頭就是他的,他說這東西好,我便從他那搶了過來。明明長我兩三歲,我卻只叫他水六,因為他說他在水營行六。我從水巳那學了些雕工皮毛,雕成這樣時去找他請教,卻沒能找到。”

“為何沒找到?”許是因為唐緩此處停頓的時間有些長,鐘晹綏開口問道。

“因為……水營走水了。”唐緩吸了吸鼻子,又仰起了頭,“他沒走出來。”

鐘晹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唐緩揉了揉眼睛,繼續道:“就是那日,宮裏簡直亂成一團,我便趁亂逃了出來,然後,在樹林裏碰到了你。”

鐘晹綏手上的動作驀地頓住,臉色瞬間變的有些蒼白,許久後,他的聲音低低響起:“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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