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棗糕鋪子鋪面不大,裏面置了四五張桌子,整個店鋪裏彌漫着紅棗的香甜味道。
唐緩坐了靠裏的一張桌子,看着對面的人,有些意外段筝歌二人會與她們同行下山。
此時陽光正好,又有客人進門,唐緩看着投在地上的人影,一時間竟又有些恍惚起來。她閉眼晃了晃頭,視線終于清晰了些。
點心上齊後,唐緩只覺胃口全無,只好詢問可否外帶。那師傅直言拒絕,稱怕手藝外傳。
唐緩無奈,重新坐下時,便見穆玥瀾擡眼看過來,似笑非笑的表情,偏生笑出些不屑意味來。
幾人剛動筷子不久,便聽外面有喧嘩聲起,仔細聽,聽出有人大喊道:“走水了!快滅火!”
聽聞走水,幾人忙起身朝外面走,出了門便見不遠處圍了許多人,原來是旁邊的鋪子起了火,有黑煙自屋頂滾滾冒出,許多人拿了木桶,忙着盛水滅火。見此情景,衆人再無吃東西的心情,打算就此回去。
唐緩隔着人群望着鋪子上空冒出的黑煙,只覺整個人被罩進了刺鼻的煙氣中。眼前的鋪子,輪廓漸漸模糊,轉眼便成了水營房舍的樣子。
她身子晃了晃,朝前走出兩步,便聽旁邊有人議論道:“水巳還在裏面罷?”
唐緩撫了撫心口,只覺心髒跳得厲害,不知是否被迷了眼,眼角有眼淚滑落。她越過人群,喃喃道:“我不應該自己逃走……無論是生是死,我都應當找到你……”
如着了魔一般,唐緩向着失火的房屋一步步走近。身後仿佛有人在叫她,她卻分辨不清那人叫的究竟是木申還是唐緩。
“我來了……我不自己逃走了……”唐緩已經能感覺到火焰的溫度,她看到不遠處的少年朝她招手,不由地向前伸出手去,“若生,便繼續作為水巳活着……若死,我便将你葬在後山,那裏春天有花,夏天有樹,秋天有紅葉,冬天有白雪……偶爾去找你說話的時候,還有鳥在叽叽喳喳……”
亓芊上前拽住了唐緩的手臂想攔下她,卻被她狠狠甩開,唐緩趔趄了一下後突然拔腿朝那片火光跑去,大聲喊道:“水巳,你在哪!”
旁邊衆人震驚地看着唐緩向火中跑去,段筝歌皺眉,幾乎就要沖過去時,卻被木姑娘拉住了衣袖。此時,在場衆人突然見一蒙面黑衣人出現,當機立斷跟着唐緩沖了進去。
“可真會找麻煩。”穆玥瀾低聲道,“亓姐姐,現在怎麽辦?”話音落後,便見那黑衣人抱着暈死過去的唐緩穩步走了出來,再一眨眼,二人便消失不見,不知去了哪裏。
黑衣人身形很快,起落間有些猶豫,主子叫他暗中護人,卻不知如今境況該如何是好。正猶豫着,唐緩突然睜了眼,費力看清眼下情形,問道:“閣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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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見她清醒得快,猜她應當無大礙,忙将人放下,未多說一個字,轉眼便失了行跡。
唐緩腳一沾地,只覺頭暈的不行,想起剛剛看到火時失了心智般的情形,不由的有些後怕。她從聞到花香後便渾身不适,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此時再回去找賣花人,怕是連人影都見不到了。今日之事,多虧剛剛有人相救,只是那人她雖不熟悉,看起來卻與在段筝歌手中救下她的黑衣人十分相似,應當是鐘晹綏的人罷。
唐緩心下一嘆,她主動得罪過的人不多,統共加起來,估計便只有知墨和紫易荷。這二位行蹤不明的好樓主,怕是烏龜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對付她。水巳是她自己的秘密,那二人應當不知當年情形,剛剛的走水應當只是意外,如此一來,不知後面會有何種算計在等着她。
只是水巳……唐緩揉了揉心口,有些難過起來。
他的面孔越模糊難辨,她便越放之不下,今日才終于明白了她這樣子的原因,明白了将他獨自丢在瞿如宮大火中的自己,一直以來有多麽令她自己厭惡。
唐緩望着四寂無人的景色,又想哭又想笑,甚至想将自己一分為二,将那些不堪的痛苦統統丢掉。但是她似乎疲憊的再無多餘力氣,只是擡頭辨了辨方向,朝着返程的方向走出去。
從側門回了公主府,尚未喝上幾口茶水,亓芊便找了過來。她打量唐緩一番,有些欲言又止。唐緩見此,不由道:“殿下有事?”
“這是還要出門?”亓芊問道,見唐緩點頭,她猶豫片刻道:“沒什麽要緊,待你回來再說。”說完像是怕人追問似的,馬上又離開了。
唐緩拿了錢袋子出門,在湖邊遇到了兮君。她看看天色,只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未料兮君卻是朝她走了過來。
“這是要出門去?”
唐緩聞言點頭,只覺得兮君像是在特意等她似的,便道:“有事?”
“殿下可有囑咐你什麽?”兮君問得直截了當。
想到亓芊剛剛的樣子,唐緩了然,如實回道:“尚未。”
兮君聞言一笑,意外聽唐緩開口問道:“你可知這附近哪裏有香燭鋪子?”
這話令兮君感到十分意外,他卻并未詢問其他,直接給唐緩指了路。
唐緩從香燭鋪子出來後,尋了處僻靜無人的地方,用紙錢點了火,然後将帶來的酒開了封。
此時夜色将至,此處除了唐緩連半個人影也無,眼前跳躍的火光将周圍反襯的更暗,像濃得化不開的墨。
唐緩将酒灑到地上,對着明滅的火光解釋道:“我不曉得你長眠在哪裏,生辰将至,今日便在這裏敬你杯酒罷。”話畢,仰頭灌下一大口。
“那日我實在太害怕,聽人說起你被困在火中,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不知是淚是酒,唐緩用袖子抹了抹腮邊,“水巳,我如今居然成了瞿如宮宗主,我殺了溫決了,你回來吧,今後再也不會有人罰你跪祠堂,再也不會有人讓我們餓肚子了……”
臉上的淚水越來越多,唐緩跪在火光前,一遍遍叫着水巳的名字,最後朝着那火光俯下了身子去,口中落下的名字已經帶了濃濃的哭腔。
後衣領突然被人提了起來,唐緩呼吸困難,只得直起身,擡頭便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眼。
段筝歌驀地松了手,彎腰撚起唐緩的一縷頭發,看着有些被燒焦的發尾問道:“這是打算燒了頭發,到廟裏做姑子去?”
唐緩跪在火光前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腿已失了知覺,她伸手擋開段筝歌的手,仰頭飲盡最後一滴酒,末了問道:“為何跟蹤我?”
“街上偶遇好奇,便跟來看看,如何也算不上蓄意跟蹤。只是,你在這祭祀的人,是誰?”
唐緩直視面前之人,呆呆地看了許久,反問道:“關你何事?”
從一開始的厭惡,到今日的好奇,段筝歌只覺像與她相識了許久。剛剛唐緩俯身痛哭,竟是讓人覺得周圍的一草一木都被染了悲色,他此時十分想知曉,她為何會這樣難過,于是說道:“被你奪位的溫決,是我舅舅。”
此事唐緩曾聽許靜心說起過,剛剛聽聞時她亦十分意外,如今被段筝歌這樣說出,唐緩垂了目光,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峥國新皇與瞿如宮宗主,無論如何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
唐緩垂了眼,竟是覺得不再害怕他,想了想回道:“這是世上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是像兄長一樣令人心安的人。”
段筝歌眉峰微動,“這樣的人,你竟不知他葬在何處?”
唐緩聞言一愣,不客氣回道:“你舅舅,竟軟禁了木姑娘,不讓你與心上人見面。”
段筝歌也是一愣,一時間不知如何反駁回去,唐緩卻不再理會他,撐着腿站起身朝回走。段筝歌只看着她漸漸走遠,這一次并未跟上去。
公主府門口早已有人候着,見唐緩回來,忙上前帶路,正是之前眼熟的小丫頭。那小丫頭見唐緩走路有些晃,眉頭不禁打了個結,卻未敢出聲。
亓芊聽到門響擡了頭,唐緩進屋時,看到她面前桌案上置了一架琴,旁邊是張鋪展開的地圖,畫的八成是祭祖那日的布防。
“請你來,是為那第三件事。”亓芊示意唐緩坐下,率先開口道。
唐緩了然點頭,卻聽亓芊笑道:“君子之約約束君子,小人之言言惑小人,宗主當真沒叫人錯信。”見唐緩依舊沒什麽精神,她便直言道:“第三件事,是需要你在後日之前拖住阿茗。”
見唐緩不解地看過來,亓芊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過去,囑咐道:“你若是能将他騙出城最好,只是阿茗十分守禮法,後日祭祖定會到場,如此一來,倒不如想辦法讓他服下這個,尋個穩妥地方睡上一覺便算事成。”
唐緩握住瓷瓶,心下一嘆,亓芊這是又要李代桃僵了,只是這其中與她關系不大,她試探道:“讓廣邑王服下這個,我便可以離開明城了?”
亓芊在燈火下笑的溫婉,“自然。”
将瓷瓶穩妥收起,唐緩起身告辭,走至門邊時卻被亓芊叫住。
唐緩疑惑地看向她,卻見亓芊伸手撫了撫面前的琴,似無意道:“若是我走了,希望能帶上這架琴。”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但亓芊的表情卻并不像在炫耀她的名琴,唐緩歪了歪頭,并未接話。
亓芊起了身,朝唐緩走來,她似初見般細細打量了唐緩一番,末了笑道:“倒是可愛的姑娘。”
思及過往,這話激起唐緩一身雞皮疙瘩,她忙施禮,然後飛快地出了門,逃跑一般離開。
第二日,唐緩約了亓茗在廣善樓見面,理由是:關于靖州之行有事相告。亓茗雖然疑惑,卻準時赴了約。
唐緩在茶水中做了手腳,有些歉然地看着亓茗一口一口喝下去。那藥勁似乎來得極快,在亓茗還未來得及問到重點時,他便睡了過去。
唐緩上前推了推,喚了幾聲,亓茗卻完全沒有反應,唐緩便從門外叫進人來,看着兩個小厮合力将亓茗擡到了床上,然後無聲退下。
這廣善樓為何表面看起來屬于亓茗,背後掌權人卻是亓芊,唐緩至今依舊搞不明白。只是,當她看到床上熟睡的人時突然意識到,她終于可以離開了。
唐緩沒有需要收拾的行李,從廣善樓出來後,連公主府也不需要再回,直接便朝城門走。想到最初進城時的情形,她心中突然有些酸澀起來,有些猶豫要不要繞到驿館去遠遠瞧上一眼。正不知如何拿主意,突然有人将她叫住。
唐緩望着走近的人,心下有些奇怪,僅一日不見,不知兮君為何看起來會這樣憔悴。
兮君看了看矗立在唐緩身後的廣善樓,壓下了眼中的情緒,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二人尋了處開闊無人的地方站定,兮君突然肅容俯身,對着唐緩一揖到底。唐緩忙閃開身,問道:“這是怎麽了?”
“此番有事相求,雖知難以啓齒,卻必須一試。”兮君說完,定定地看着唐緩,他嘴邊的線條緊繃,身子立得筆直,一向溫和的人此時卻突然有些淩厲起來。
唐緩側頭朝着城門的方向望了望,然後視線滑過熱鬧的街,對上兮君的雙眼。她意外發現,他的目光并不迫人,而是出奇的平靜。
“我應當先問一問所為何事。即使我現在應下了你所求之事,你又怎知我一定能做到?”唐緩終于開口。
兮君聞言,臉上表情些微地松了松,“姑娘是唯一可行托付之事的人,無論有幾許希望,只求你明日可在殿下身邊,盡力護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