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幾乎又是一夜未眠,唐緩在馬車裏勉強伸了伸手臂,松了松肩膀,剛想伸手揉揉臉,卻在将将碰到臉頰時停住動作,轉而扯了扯身上的素色宮裝。臉上的易容花去了兩個多時辰,她可不想再經歷一次。

對于兮君昨日那番有些突兀的話,唐緩并未點頭答應,兮君卻當她是默認了。事實上,她心裏也許同樣是不排斥的,只是不知,亓芊究竟會遇到什麽樣的兇險,可以讓廢材的她施以援手。

兮君所謂的在亓芊身邊,原來是要她易容成璃國前來聯姻的明珠公主。據說明珠公主今日全程需要亓芊陪同,直至祭拜禮成,一直都在亓芊身邊。

唐緩想起當初在璃國皇宮,她自馬車中醒來不久,便見到了依依惜別的兄妹二人,那女子,應當便是明珠公主,她應當是有了心上人,在衆人沉浸于虛假和樂時借了她那輛馬車,毅然逃了婚。

易容時,唐緩問兮君,若是她被亓芊或者其他人識破該怎麽辦。兮君聞言,流暢的動作慢了慢,笑着安撫道:“放心。”

唐緩不知他的意思是“定不會叫人識破”還是“即使識破了也沒關系”,還想再問時,兮君已經完成了易容,對她道:“趁着天未亮,先去驿館罷。”

“驿館”二字叫唐緩的心思亂了亂,照理說,明珠公主是璃國人,住的應當離鐘晹綏不遠。她低低應了一聲,随着兮君走出去。

只是這一次,別說鐘晹綏,便是被他接到身邊的那個未婚側妃林飛暖,她都連個影子也未曾看到。

唐緩倚着車壁,實在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只是才打到一半,便被進到車裏的人驚到,生生将另一半哈欠憋了回去。

唐緩有些詫異地看向亓芊,她第一次看到亓芊穿素色衣裳,相比平日的溫婉,此時的她臉上沒有笑意,看起來多了一些柔弱,叫人無端生出些憐惜來。

亓芊也同樣有些詫異地打量唐緩,她尋了位置坐下,開口時不同于以往的試探,語氣有些冷硬地問道:“為何沒易容?”不像是與同輩相交,更像是在命令下屬。

沒易容?唐緩眉心輕皺,心下十分不解,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未及回答,便見亓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輕聲道:“算了,反正帶上面紗也看不出,這樣倒是更方便。”說完閉上眼養神,不再看她。

馬車終于開始行駛,唐緩掀開窗簾一角向外看去,又是一番陌生的春日景色。自她走出四月谷,看到的每一處風景,似乎都是新鮮的。

馬車駛出忠北門後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下,亓芊先下了車,然後伸手來扶唐緩,說話聲音不高不低,“陌寧小心些。”

明珠公主名諱鐘陌寧,亓芊這一句話,剛好叫周圍人全部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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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緩戴好面紗,借着亓芊的力道下了馬車,一時間心思回轉:難道逃婚的鐘陌寧被人尋回了?若是沒有,今日本該站在這裏的人又是誰?亦或是有人原本便想要李代桃僵?那麽這樣可從中獲利的人會是誰?還有,這件事,鐘晹綏知道不知道呢?

唐緩在亓芊身邊站定,亓芊卻遲遲未邁步,唐緩看過去,卻見亓芊正有些審視地看着她,也不知是否是她哪裏做的不妥漏了陷,她可是忍了一路都未開口說話。

亓芊身後跟着的,依舊是那個小丫頭,看來是頗得亓芊重用之人。小丫頭恭聲提醒道:“殿下,再不走便誤了時辰了。”亓芊聞言颔首,率先朝入口走去。

唐緩跟着亓芊入了正門,進門後是一處狹長通道,通道走至盡頭,分為一左一右兩條路,一行人走了左邊,轉了個彎後,九百九十九級階梯出現在眼前,樓梯走至盡頭,便是祖廟大殿前的空地。

唐緩偶然回身,驚奇發現身後不遠處正對的,是幾乎一模一樣的九百九十九級階梯,樓梯盡頭的平臺與祖廟這一邊用一處懸空石橋相連,石橋架在東邊,僅二尺寬。

“對面是觀禮臺,因為需要與這一邊等高,索性便設了九百九十八級臺階,比這邊少一級。”亓芊見唐緩看着對面,出聲解釋道,“時辰差不多,應當上去了。”

唐緩點頭,跟着亓芊上了臺階。

起初雖不習慣,唐緩倒還吃得消,大約走至一半時,她只覺得呼吸不暢,想将手撐在腿上喘口氣,但是礙于僞裝身份,她并未這樣做。

又硬撐着走出百十來級後,唐緩只覺喉間火辣辣的疼,雙腿有些軟,步子無論如何都再邁不開。看着旁邊的人,唐緩內心十分不平靜:在她看來,昭國這一次祭祖怕是只是次要目的,這主要目的大抵是來折磨她!

亓芊額上也滲出細汗來,看起來卻比唐緩輕松上許多,她見唐緩立在原地喘粗氣,不由低聲提醒道:“這九百九十九級需要一口氣走完,宗主既然來了,便再忍忍。”

唐緩聞言,一時間竟忘了疲累,有些呆滞地看向亓芊,卻見她走近幾步,讓唐緩稍稍借力,不着痕跡地攙着人邊走邊道:“怪不得一路不曾聽你說話。你本應直接離開,今日為何來了這裏,還作了這幅模樣?”

唐緩不知該不該提到兮君托付之事,卻聽亓芊平靜道:“罷了,這件事本是交代給兮君的,除了他再無人有這膽子。”

見唐緩有些尴尬,亓芊猶豫片刻,将聲音低的不能再低:“待會若是有人掀了你的面紗,識破你假扮鐘陌寧之事,場面定然會混亂起來,你莫要被人窺見真容,到時找機會離開便可。”她點到為止,就此結束這個話題。

唐緩側頭,眉頭緊鎖地打量亓芊,她實在猜不透這個人究竟有何打算。她突然想起那日鐘陌寧二人曾提到,戲班的人沖撞了敬敏公主,這件事,難道不是意外嗎?

又踏出十級左右,唐緩的聲音幾不可聞,但是她知道,亓芊定然能夠聽到她的話,“殿下在璃國時,故意設計讓明珠公主逃了婚?”

亓芊腳下步子頓了頓,依舊直視前方,“北靜王這樣與你說的?”

唐緩收回力道,與亓芊稍稍拉開距離,惹得亓芊不由地看過來,卻見唐緩直視她,認真道:“是我親眼所見。”

亓芊微微低頭,笑的三分感嘆七分無奈,“不過是半路上那峥國戲班恰好從我這裏買去幾輛馬車,不過是我不小心撞到戲班一小生,髒了衣裙,這些遠遠及不上她自己的用心。”

被面紗遮住的嘴唇微抿,唐緩知道,有這些便已足夠,足夠讓明珠公主躲在馬車夾層中順利離開皇宮。

一路無言,在體力透支再透支後,唐緩終于站在了大殿前。昭國祖廟借山而建,九百多級臺階之上山風飒飒,起于山野卻不知終于何處。

風吹動衣裙,唐緩站定在階梯邊緣,回身望去,對面的觀禮臺上已坐了許多人,她的目光一一滑過,卻未找到她想見的那一個。

她轉身朝前走去,太子亓蕭已經等在不遠處。

又過了将近一盞茶的功夫,年邁的昭帝終于出現,雖然衣着考究表情威嚴,卻難掩行将就木的氣色。

老皇帝環視一周,太子亓蕭位列最前,亓茗次之,中間空出了一個位置,另一側亓芊居首,唐緩站在她身側。百官在百階之下的緩步平臺分列而立,在皇帝出現時齊齊跪地唱禮。再次環視一周後,昭帝開口問道:“為何不見泉江王?”

太子亓蕭聞言嗤笑一聲,“皇弟雖然一直不将我放在眼中,但今日竟叫父皇等在這裏,卻實在是太不懂事了些。”

昭帝面色不虞,未及開口,卻巧合一般有一男子突然自一側通道口處沖出,形容間許是因為一番奔走,稍稍有些狼狽,他跑至昭帝跟前撲通跪下,聲音急切道:“父皇!求您救救母後!母後不知為何,竟如之前的丞相大人一般,離奇便沒了呼吸……”

一番話落,在場之人頓時皆面露驚色,唐緩目光不着痕跡地看向亓芊,卻見亓芊站在原地,面色平靜地眼觀鼻鼻觀心。

“胡說八道,母後怎會如此!”亓蕭一副不相信的模樣,指着泉江王怒道。亓蕭雖作此模樣,唐緩卻知曉,在他看出蔣皇後一心扶植次子泉江王時,亓蕭與蔣皇後之間的母子情分便已告終。

“兒臣豈敢以母後之名扯謊,事關人命,求父皇快快想辦法救救母後吧!”泉江王眼中含淚,心急的模樣看起來含了十分的真心。

昭帝看了看泉江王,然後又看了看太子,最後直接漏過亓茗,将目光定在亓芊身上,道:“芊兒,你看如何?”

“父皇既然有此一問,兒臣便不客氣了。今日是禮部算出的吉日,祭祖後太子便可完婚,于私,這是嫡長子的終身大事,于公,這關系到昭國的大統繼承,是為社稷,于情于理都應當将正事辦完。泉江王今日不僅遲遲未到,如今來了卻企圖破壞祭祖儀式,也不知到底是為了母後,還是為了一母同胞的兄長即将繼承的皇位。”

亓芊一番話說得不急不緩,卻徹底激怒了泉江王。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探手抓住昭帝身邊貼身侍衛的佩劍,劍鋒直指亓芊而去,“你這禍害!”

亓芊卻連眼皮都未擡,那劍鋒在距離她三寸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泉江王的劍被亓蕭阻了去勢,他便轉而對亓蕭怒道:“若皇兄今日置母後于不顧,便是不孝,不孝之人,如何有資格繼承皇位?”

泉江王吼完這一句,偌大的空間一瞬間似失了人聲,在場的好幾人皆變了臉色。昭帝的臉陰沉似風雨欲來,亓蕭雖肅着表情,卻難掩灼灼目光中流露出的幸災樂禍,而亓芊,依舊面色平靜地看着泉江王,唇邊是若有似無的笑意。

唐緩突然想起,坊間曾有這樣的傳聞,據說現任昭帝是弑父奪位,手足兄弟更是所剩無幾,即位時,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如今看幾人表情,坊間傳聞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泉江王在意識到自己的話中之意後,驀地白了臉色。從未有人膽敢在昭帝面前言及舊事,泉江王此時解釋不妥,不解釋,似乎也有些不妥。

“既然泉江王如此憂心皇後,便先行回宮盡孝罷。”昭帝被觸了逆鱗,似乎不願再看泉江王一眼,見這最受皇後寵愛的兒子依舊執意上前求情,不由揮手道:“着人護送泉江王回宮。”

皇帝的親信侍衛上前,合力将泉江王拖了下去,周圍一直低頭降低存在感的臣子宮人似乎皆長舒了一口氣。

禮官高聲唱報吉時已到,接着開始司祭祖儀式之禮,亓芊朝唐緩使眼色,唐緩端着架子上前就了位。

昭帝率先帶領衆人三跪九叩,禮畢後執了高香點燃。

唐緩看着地上石板相接的縫隙,正在猜測何時會讓她上前時,便再次聽到了泉江王聲嘶力竭的吼聲:“父皇且慢!亓蕭為了皇位,欲與璃國人密謀以假公主欺君罔上,還請父皇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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