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昭帝的命令絲毫沒給泉江王留情面,後面待命的侍衛齊齊上前,沖泉江王氣勢洶洶而去。

昭帝身後的親信侍衛長額頭上已沁滿了細汗,他在心中暗道:這禮部,難不成是用腳後跟算出這個吉日的?簡直荒唐的離譜。

泉江王完全無視了周圍侍衛,他未再過多辯解,從容地從地上起了身,伸手從懷中掏出信號彈放上天,然後向昭帝道:“父皇與其憤怒,不若先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自亓芊冊封公主,父皇可沒少在她身上花心思,可笑的是,她行為不知拘檢,狼藉聲名在外,更荒唐的是,她身上未曾流過一滴皇家的血。自你賜名亓芊,頻繁地向收養她的碧霞宮而去時,母後心中便已明了事情的始末。父皇此時不如摸着良心問問自己,你一直以來想的到底是亓芊,還是衛簡将軍的夫人,亓芊的生母,許芊芊!”

泉江王話落,唐緩不由地朝衆人臉上看去,其中神色有所變化的人,只有廣邑王亓茗。他本是肅容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聽聞泉江王的話後面上微驚,第一反應便是看向亓芊所在的方向,只是亓芊并未發覺。

唐緩心下疑惑,按照之前的安排,她已将亓茗放倒,那麽今日這位安靜的廣邑王,應當是兮君喬裝的無疑。只是沒想到,兮君在聽聞這件舊事時,反應會這樣明顯。

“朕的心思,如何需要別人置喙!”昭帝再次動怒,狠狠拍了拍座椅扶手,“還不将人給我拿下!”

他話落後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已經被黑衣人圍了個水洩不通。泉江王此時勾唇一笑,亓芊卻迎着他的目光走出很長一段路,徹底與唐緩拉開了距離。

“一個臣子之女,竟妄想着掌皇家之權,先給我将她解決掉。”泉江王指着亓芊高聲命令道。

有八.九個黑衣人将亓芊團團圍住,手中刀刃明晃晃地對着她,亓芊卻不知為何突然遺憾地搖了搖頭,對着昭帝道:“陛下,臣女吃虧已經吃的足夠,如今再忍不得,便幫您解決掉這個殘害手足,意圖弑君的逆子罷。”話音落下,有羽箭自四處飛出,紛紛朝着泉江王和四周的黑衣人呼嘯而去,好似攜帶着萬鈞之力,想要摧毀射程之內的一切事物。

唐緩在亓芊話落之時,仿佛福至心靈般迅速挪到平臺邊緣伏倒在地上,聽着不遠處鋒利金屬沒入皮肉的聲音,她緩緩閉上了眼睛。臉頰貼着冰冷的石板,有山風從耳朵鑽進她的心裏去。片刻後,她又微微眯起了眼,從朦胧的視線中看到,觀禮臺上有人沿着石橋正朝這邊走來,腳步很慢。

箭雨聲歇時,亓芊走到如刺猬一般的泉江王身邊,嬌俏笑道:“教你此生最後一句話,螳螂之後,還有黃雀。”

泉江王眼睛瞪得很大,表情似乎凝固在箭雨剛起之時。他未及反應便已沐浴在箭雨之中,劍剛出竅,便已被射成了刺猬。

他不明白,明明之前已經布置妥當,亓芊的人到底是從哪裏冒出的?只是此生再無時間容他思考,這個問題也許只能被帶入黃土之中。泉江王僵硬的身體似乎再難承受身上所中的數支箭羽,終于瞪着雙眼,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一切發生的太快,黑衣人幾乎也随着他們的主子一起,盡數倒在地上,剛剛射箭之人卻好似又隐藏了起來,只有三人從暗處走出。

唐緩倚着圍欄坐起,看着三人中走在前面之人,正是在公主府有過幾面之緣的連易。

連易走至亓芊身邊,抱怨道:“在山溝溝裏憋了這麽久,本以為今日可以痛快地打上一場,沒想到這泉江王如此不禁折騰,竟連手都未曾還。”他用腳尖踢了踢泉江王攤在地上的手,“他這些手下真是不知變通,與他們主子當真是一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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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易說完,見無人出聲應他的話,只覺無趣,擡頭看到不遠處的亓茗,心中好笑,覺得兮君今日倒是演的盡職盡責,他上前幾步走到兮君跟前開了口:“中幾根箭又死不了,你這樣小心地守在陛下跟前做什麽?以德報怨呢?”說完拍了拍亓茗的肩,一如在公主府時的模樣。

亓茗卻未如兮君以往一般向連易溫和地笑笑,而是探究地看向他。連易見此不由地一愣,末了回頭看亓芊一眼,無奈地笑着聳聳肩。

亓芊也笑了,不同于以往習慣的笑意,而是如釋重負的笑,好似艱難的任務終于被攻克下來一般。

亓茗從昭帝身前讓開,昭帝那略顯蒼白的臉出現在衆人眼中,百階之下的衆臣子神色與形容間卻比昭帝更加狼狽,顯然受驚不小。

看着幾步之外百箭穿身未曾瞑目的泉江王,昭帝本已蒼老的容顏看起來更加滄桑,他看着亓芊唇邊陌生的笑容,不願去猜想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只是卻突然抑制不住地第一次生出無力感來。

“你都知道了些什麽?”昭帝許是明知故問,卻依舊懷揣着一絲希望。

“應當知道的,不應當知道的,我都早已知道。”亓芊挑眉,她依舊有着久居上位的從容,依舊有着奪人呼吸的美麗,卻不知為何叫唐緩覺得,她這朵落于塵世紮根泥淖的花,已經過完了她最好的時節。

昭帝終于笑了,笑的悲憤又決絕,他的聲音帶着些腐朽的味道:“你如今,是想要朕身下的位置?”

“不是你身下的位置,而是你放眼望去,值得全心去守護的那片江山。”亓芊的話中并無斬釘截鐵的果斷,“以見不得人的手段奪得大位,并不值得被人诟病一生。可悲的是,你用盡一生,将這個位置變的見不得人。如今看看你身邊,唯一剩下的,便只有你口中不成器的廣邑王。”

亓芊的話,讓幾人的目光齊齊看向亓茗,亓茗卻依舊目光低垂立在原地,除去方才站在昭帝身前替他擋去數支箭羽外,仿佛周遭發生的一切皆與他無關。

“朕真是未想到,你居然也惦記着朕的皇位。既是存了這大逆不道的心思,今日為何還要尋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來?亓茗他再不成器,再被厭棄,他也是朕的親生兒子,他身上流的是亓家的血,有他在,這昭國的皇位便輪不到你來坐!”昭帝幾乎已經喘不上氣來,一句話卻吼得歇斯底裏。

“哦?在你賜我兩萬正規軍時,我還以為我是有機會的。”亓芊話中,終于帶上了諷刺之意,“原來所謂恩寵,也不過是床笫之間你那見不得人的欲望罷了。”

這一句話叫僅剩的父子二人均神情微變,為的,卻不是同一個緣由。

昭帝失了耐心,此時竟有些後悔起來,究竟後悔些什麽,他自己倒是也難以說的準确。

“亓茗,”昭帝突然出聲喚道,這一句叫的亓茗微怔,只因昭帝幾乎很少這樣叫他,“你去幫朕将她處置了,朕許你儲君之位。”

“呵,陛下真是喜歡說笑,這話叫人聽來,可是天真的緊。”亓芊好似聽聞了笑話一般,“若我是廣邑王,便直接殺了你,如此一來,便是名正言順的新皇。即使許諾儲君之位,誰知依着陛下的性子,過河之後會不會拆了橋去。”

昭帝面色十分難看,卻見亓芊越走越近,邊走邊道:“即使我剛剛出了個如此劃算的主意,即使陛下平日不曾厚待過廣邑王絲毫,陛下依舊不擔心廣邑王會如你自己一般,做出弑父殺君之事來對是不對?便是這樣心軟的兒子,陛下卻厭棄了二十來年,直至今日別無選擇,才想借其力,是不是可笑了些。”

看着越走越近的亓芊,昭帝仿佛感受到危險一般,再次催促道:“亓茗,你幫朕解決掉她,你便是太子!”

亓芊與連易均看向亓茗,亓茗卻對昭帝的話恍若未聞,只是直直地看着亓芊。此時不止唐緩,亓芊和連易也發現了兮君的不對勁,亓芊甚至皺眉回頭,深深地看了唐緩所在的方向一眼,不知她之前到底有沒有将亓茗絆住。

“既然如此,連二公子,你去送廣邑王一程罷,如今只有他阻在你我成功之路上,待我成為新皇,許你之事定然立刻兌現,也好叫連老将軍和連大公子重新認識認識你。”

這與之前亓芊的說法并不一樣,連易卻沒有時間深究,只提着劍,朝亓茗走去。

許是亓芊的話太過直白,亓茗終于在昭帝的再次催促下執起了劍,卻也只是将劍柄握在手中,劍尖卻有些頹然地點在地上。

連易并未能走到亓茗跟前,他被亓茗身邊的副将攔住,二人一言不合,直接動起手來。

亓芊看着亓茗手中的劍,不由地笑開,一半是欣慰,一半是苦澀,“廣邑王在璃國喬裝成刺客時,不過劃傷我一條手臂,如今叫他取我性命,莫不是在說笑?”亓芊又逼近兩步,“他的心,可是比姑娘家還軟。”

亓茗終于露出些不悅之色,卻也只是轉瞬即逝,他手中的劍依舊紋絲未動,亓芊見此,額上已有汗意。走至今時今日,盡管有萬般不舍,亓芊卻知道,她絕不能在此半途而廢。她拂了拂微亂的發絲,終于決定再添一把火,亓茗卻搶先開了口。

“母妃究竟因何而逝?”句子不長,亓茗說的一字一頓。

唐緩遠遠瞧見,亓芊聞此,好似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她突然想起,那日去城外寺廟時,亓芊曾說:世人皆求生,不知能不能允我求死;想起了她說:若是我走了,希望能帶上這琴;她想起了那個精致的糖人,也想起了兮君一揖到底的拜托。唐緩渾身一個激靈,忍着痛從地上站起,發了瘋一般朝着亓芊的方向跑去。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還有亓芊溫柔的說話聲,字字句句落耳清晰,卻成了她自己的一道催命符:“皇後嫉妒你父皇常來碧霞宮,索性尋了錦妃娘娘信任之人,将穿腸□□放在了她的早膳之中。”

亓茗不可置信地紅了眼圈,他突然記起母妃去世的那個早上,亓芊連哄帶騙死死拽住他,無論如何都沒叫他吃上一口早飯,待他到碧霞宮正殿時,母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他聽到亓芊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風中傳來:“如你所想,那個人,是我。”

亓茗終于從亓芊口中聽到了這句話,一時間只覺身體中的血液全部湧入腦中,只叫人連思考的能力也沒有。他顫抖着舉起長劍,朝着亓芊心口狠狠刺了過去,他的表情憤怒至極,卻在這個瞬間,有淚無聲跌落。

唐緩便在這個時候撲了過去,亓芊看到她,微微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電光火石之間,亓芊揪着唐緩衣襟帶着她一起轉身,将唐緩壓在了身下。亓茗的劍從亓芊的後心刺入,穿過了她的身體,而同一時間,唐緩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亓芊在轉身之時,将一把匕首塞進唐緩手中,然後握着唐緩的手,将匕首刺入了自己心口。

有血滴落在唐緩臉上,她聽到玉石碎裂的聲音,亓芊胸口挂着的那與亓茗一模一樣的秋葵黃玉佩,在亓茗的劍下碎成幾瓣,紛紛掉落在地上。

她聽到亓芊的聲音也如碎掉一般,在她耳邊輕輕道:“你不可與我這逆賊為伍,當好好過完餘生……”

亓芊的身體從唐緩身上翻落,被血跡染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裙裹着她纖細的身子,因為貫穿身體的劍和心口的匕首,亓芊只能側躺在地上,她看着亓茗的方向,嘴唇輕輕開合,身體卻止不住地抽搐。沒有人聽到她最後的話,她費力地維持着熟悉的微笑表情,如釋重負地閉了眼。

唐緩維持着握匕首的姿勢,雙手微攏于胸前。她聽着突然盛極的風聲,好似有人在嗚咽,而遠處遼闊的天空,好似故人那般走遠。

☆、歸鴻聲斷殘雲碧 亓芊番外(一)

昭國的冬日經常飄雪,有時如鵝毛紛飛,有時如棉絮飄浮。不落雪的日子裏,好似能夠聞到晴空和日光的味道。

我出生那一日,大雪初歇,父親十分歡喜,望着庭中落雪青枝,他為我取下“寒酥”二字。

兒時印象中,昭國地域遼闊,北地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似乎十分遙遠,據說乘着馬車一去需數日,而當千辛萬苦跋涉到那裏,放眼望去,看到的也不過是一片有些荒涼的景象。

那片土地于明城之內不識疾苦之人來說,不過是疆域圖上的一個符號,但卻同樣生活着昭國的萬千百姓。每當北地異族流寇活動頻繁時,父親便要離開家,我便和母親留在明城,等他回來。

母親是許尚書的掌上明珠,與父親門當戶對,彼時紅顏才貌雙絕,據聞她及笄之時,尚書府的門檻險些被踏破。

等待父親的日子裏,母親最先教我學會了寫“衛寒酥”三個字,待我終于将這三個字寫的像模像樣,母親便溫柔地親親我額頭,她的嘴唇很軟,微癢的感覺總是惹得我咯咯直笑。

她會給我梳頭發,也會在睡前給我說故事,我喜歡親她香噴噴的臉頰,偶爾卻也會不小心發現她藏在眉間的擔憂。

一個桂花飄香的日子裏,母親的擔憂似乎終于成了真。北地傳來父親的噩耗,傳信的人說父親被流寇暗害,連屍身都未尋回。

我哇哇大哭,不是因為懂得了死亡意味着什麽,而是因為母親當場暈死了過去。

喪禮時來了許多人,有認識的人,更多的是我不認識的人。我和母親跪在靈堂中,聽着來人或真情或假意的吊唁,只覺得那時的天空似乎一直都是陰沉沉的。

如水一般靜谧的夜裏,母親偶爾會抱着我哭,而她哭起來時也十分美麗。她有時用手輕撫着我的發絲,有時雙手捧起我的臉頰細細地看,有時會将我摟在懷中繼續說故事,只是那故事不再如原來一般寫在話本中,而是真真切切發生在父親母親身上。她喜歡講他們的過往,我聽得懵懵懂懂。

平日裏,母親對我更好,卻也更加嚴厲起來。

每年中總有那麽幾日,我跪在母親身邊,聽她對着一座牌位絮絮叨叨,牌位上的字,我已經能夠認得很全。

漸漸的,我接受了會抱着我大笑的父親變成一座毫無生氣的牌位的事實,偶爾從母親那裏受了委屈,也會偷偷跑去與父親說說話。

自父親去後,家中很少來客,因此那一日的客人着實叫人印象深刻。那日母親叫我在自己房中寫字,她在正屋待客。客人走後我去尋母親,發現她眼圈很紅,正是哭過的模樣。彼時我已有自己的院子,那晚卻再次睡到了母親身邊。

她給我說完故事,又撫着我的臉頰說,将來無論是到祖父家還是外祖父家,都要聽話懂事。那時我太困,閉着眼點了點頭,極輕地應了一聲。

第二日起床時,母親已不在身邊,我去她房中尋人,推開門卻見她整個人懸在房梁之上。她背對着門口,看起來與躺在地上的椅子一般,毫無生氣。

就是這樣,我在失去父親兩年後,又失去了母親。

我想起了母親之前的話,不知自己會被送到祖父家還是外祖家。令人意外的是,皇上竟然下旨收我為養女,甚至賜了皇姓。

自此,我從衛寒酥變成了亓芊。

我搬到了碧霞宮,被寄養在錦妃名下。錦妃有一子,名喚亓茗,小我兩歲。

剛到碧霞宮時,我不肯說話,也不肯吃飯。我忘記了曾答應過母親的話,感覺心裏好似破了一個洞,不知道女娲娘娘的石頭能不能将它補好。

錦妃總是擔憂地看着我,亓茗則好奇地看着我,他按照錦妃的交代,喚我阿姐。我看着站在一處的母子二人,眼睛一澀便落下淚來。那時,我終于妥協地去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麽。

亓茗将他的木雕,紙鳶,陶瓷猴子,以及酸甜的梅子,清香的桂花糕統統捧給我,卻被我一把拂落。他誇我穿綠裙子好看,卻被我一句話吼得紅了眼圈。我盡情糟蹋着他們的好心腸,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最不幸之人。直至有一日,錦妃喂我的飯菜,有母親做的味道,我混着眼淚,終于吃下了整整一碗飯。

我開始喚錦妃母妃,與亓茗一起讀書習字,亓茗很聰明,卻怕我不高興,故意裝作背不下來,我知道真相,卻從不點破。

五月來臨時,湖中清荷盛開,我與亓茗偷偷去湖中劃船,亓茗為了幫我采來看中的粉荷,不慎落入了水中。他被救起後病了五日,我在他床邊不出聲地哭,半是害怕半是內疚。他用滾燙的手給我擦眼淚,反複認真道:阿姐別哭,我沒事。

錦妃并未責罰我,卻在亓茗病好之後責罰了他。亓茗跪了大半日,誠懇地認了錯,讓我心中更加愧疚。

亓茗沒有因為此事疏遠我,反而更加護着我。昭帝有許多孩子,偶爾因着身份被他們欺負時,亓茗便會撸起袖子與他們打上一架,然後與我一起鼻青臉腫地回碧霞宮。錦妃雖然頭疼,卻也沒有辦法。

待到了年齡時,亓茗如衆皇子一般去了學堂,我便在碧霞宮與錦妃學琴念書,待到能夠彈出曲子時,昭帝來了碧霞宮。

我終于見到衆人口中對我皇恩浩蕩的皇帝,我得叫他父皇。此時我終于發現,他正是母親自缢前一日做客家中的客人。那日母親叫我回房時,我偷偷看到了他的臉。他已不年輕,目光看着我時愣了許久,好像透過我的皮相看着另一個人,末了,他暢快地大笑起來。自此之後,皇帝常常來碧霞宮。

起初,錦妃是歡喜的,她吩咐宮人忙前忙後,只是昭帝來時總是詢問我的事情,時日久了錦妃終于明白了什麽,便不再為皇帝的駕臨而花費心思。

在碧霞宮的幾年,我仿佛又回到有家的日子,錦妃待我視若己出,亓茗與我親如手足,我十分依賴他們。宮中總有皇子公主陰陽怪氣地同我說話,不過我并不在意。十三歲時,昭帝聰慧的六皇子去了,我看到錦妃眉間漸漸染上了擔憂。

亓茗十三歲生辰時,我将母親留下的一對秋葵黃玉佩送給他一只作為禮物,他十分喜歡,同我一樣将這玉佩挂在胸口,時時帶在身邊。

皇帝的目光越來越熱切,對碧霞宮的恩寵越來越多,其他嫔妃以蔣皇後為首,對碧霞宮的苛責也越來越多。我和亓茗偶爾會遇到意外,萬幸最終并無性命之憂,但昭帝的皇子,無論榮寵與否,無論年齡長幼,竟有五人相繼亡故,有的死于意外,有的死于惡疾,但是真相如何,無人深究。

失去孩子的妃嫔如何痛心我并不知曉,我只知道,錦妃的擔憂一日重過一日。

笄禮之後,錦妃将我叫到跟前,大意是要為我尋一門親事。我早已開始恐懼昭帝的目光,此刻撫了撫胸口玉佩凸起的輪廓,答道:但憑母妃做主。

錦妃看中了連将軍府上的嫡長子,有意與昭帝提起,希望能得賜婚。只是在這之前,亓茗不知從哪裏聽得了這個消息。他将我拉到一邊,十分生氣地問我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他會這樣憤怒,他的眼睛很亮,見我不說話,索性要去找錦妃問個明白。

我拽住他的衣袖,費力将人拉住。亓茗此時個頭比我高出一點點,力氣卻比我大出很多。他回頭看我,不知為何突然改了方向,向我走來。

身旁樹上的梅花開的熱烈,香氣連亓茗的身上似乎都沾染了不少,他走到我身前,距離我半臂遠,突然閉着眼捧着我的臉吻過來。此番大膽的舉動叫我瞪圓了眼,他又涼又軟的唇剛碰到我的嘴唇,我便急急轉了頭,那柔軟的觸感從嘴唇一路滑至耳邊。

亓茗的目光有些受傷,我在這樣目光的注視下,落荒而逃。

此後我極力避開亓茗,也盡力避開錦妃,那個沾了梅香的吻卻越發叫人難以忘掉。

宮裏有了新晉的美人,昭帝終于不再日日到碧霞宮來,我以為日子終于平靜,卻原來只是天真。

每月例行去皇後宮裏請安那日,我被單獨留下來,被人帶到了後殿。我不喜歡蔣皇後,只盼能快快離開。蔣皇後高坐主位,開口說的卻是他那兩個兒子。然後她漫不經心地說起了前些日子看似恩寵無限的碧霞宮。

她的目的直接到叫我不能接受——她竟讓我幫她用藥毒死亓茗。蔣皇後這番話,讓人不得不想到之前的那些皇子之死。我忍無可忍,生平第一次将規矩扔開,惡語拒絕之後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兩個壯實的嬷嬷卻攥住我的手臂,将我粗魯地拖了回去,我被按着跪在了地上。

“找別人也是一樣,只不過你長于碧霞宮,借你之手,這戲看得人更暢快些罷了。既然你還未想明白,便再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想個明白。”

蔣皇後的這席話令人惡心又憤怒,我掙開按着肩膀的雙手從地上起身,一字一字咬牙道:你做夢。

蔣皇後不怒反笑,我厭惡極了她這傲慢的神情,幾乎是朝外跑去。只是這一次,那兩個嬷嬷将我按在地上,脫掉了我右腳鞋襪。

“你若怎樣都想不明白,本宮便幫幫你。”

蔣皇後話落,其中一個嬷嬷用刀利落地切掉了我一根腳趾。疼痛襲來,我以為自己會就此死掉,只是即便是死,我也不想死在這裏。我答應了蔣皇後,在她滿意的目光中,拿着藥瓶回了碧霞宮。

☆、歸鴻聲斷殘雲碧 亓芊番外(二)

回碧霞宮時亓茗不在,錦妃看到我的模樣吓得花容失色,趕忙尋了太醫來。

不知睡去多久,我醒來時臉頰很燙,看着眼圈通紅的錦妃,只覺她像極了印象中的母親。我握了她的手,輕聲道:母妃,我們逃吧,逃得離皇宮遠遠的。母妃,你帶着我和阿茗離開這裏吧。

未及說完,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滾落,錦妃看我哭,便問到底發生了何事。我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她手忙腳亂地幫我擦眼淚,眼角卻也有了濕意。

我撲到錦妃懷中,終于順了氣,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講出始末。她溫柔地拍着我的背,聲音中滿是苦澀。

“我早知會有這一日,只是,苦了芊兒了。”

那一日錦妃說了許多,說了昭帝對母親的求而不得,說了父親遠走千裏的兇險,說的最多的是昭國皇宮,說出了她自開始便對亓茗懷着的深深擔憂。

我第一次知道,非嫡非長非賢的昭帝,是怎樣踏着至親的鮮血,一步一步走至至尊之位,也終于知道事情之所以至此,萬萬離不開皇帝的縱容,他不會深究皇子之死,哪怕他們是被人暗害。昭國的皇宮,竟形成了如此可怕的風氣,只叫帝王之位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與錦妃默契地沒有對亓茗提起此事。兩日後,錦妃遣退下人,再次坐到我的床邊。

她說她想出了辦法,只是這辦法叫人實在不能認同。她說她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亓茗的命,說若是她被我毒死,我便可向皇後有所交代,到時便說一切只是被她誤了事。

錦妃的話太過荒唐,我拼命搖頭否定着她的辦法,帶着哭腔說,我們可以求昭帝做主。只是,我看着錦妃聽了這話後悲戚的眼神,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

我魔怔了一般,從枕下摸出蔣皇後給的藥瓶,拔了瓶塞便往口中送。錦妃變了臉色,忙從我手中奪走藥瓶,此時她臉上已經有了淚痕。

“芊兒,你與連公子的婚事已經基本無礙,母妃走後有将軍府給你撐腰,便叫人放心了。阿茗失了母親,那人應當多少會減少些忌憚,只是阿茗性子執拗,此事萬萬不可叫他知曉……便讓宮中人都以為陛下是為我來這碧霞宮罷。”她溫柔地幫我掖好碎發,拿着藥瓶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一日清晨,我謊稱腹痛,喚來了亓茗,實在叫他意外又驚喜。

他見我面色十分不好,忙要差人去尋太醫,卻被我攔下。他又欲派人去尋錦妃,再次被我攔下。我說只要與他待一會便好。早膳時分,他要差人去給我拿吃的,又被我攔下來,我看着倒映在他眼眸中的自己,費力将眼淚憋了回去。

宮人驚慌來報時,亓茗面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是飛奔出去的。我僵硬地坐在床上,從始至終沒有過去看上一眼,直到堅持不住時,我又躺回了被子裏。

一切都像是假的。

我整個人躲在被子裏,身子卻依舊冷得發抖。我咬着自己的手腕,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我要報仇!

錦妃頭七剛過時,亓茗已憔悴的不成樣子,本就單薄的身子此時幾乎風一吹就倒。他拉着我的手,聲音沙啞地說,他現在只剩下我。

只是,我又何嘗不是只有一個他。

他不怎麽搭理人,夜深時才疲憊地睡去,眉心在夢中也未曾舒展。

錦妃的逝去并未在這昭國皇宮中掀起多大風浪,而蔣皇後在此之後也并未再找過我。

我以為我可以借着未來夫家的勢力搏上一搏,卻在一個悶熱的午後被告知,與我定親的不是将軍府的嫡長子,而是連老将軍那不成器的二兒子連易。

雷雨終于下起來,我站在九曲木橋上,只想放聲大笑,在這樣一場雷雨之下,應當無人會聽到我的聲音。只是無論笑的多暢快,總有眼淚混進冰冷的雨中。

溫度漸漸在流失,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向碧霞宮走,不知亓茗去學堂時是否帶了傘,正猶豫着是否差人給他送一把,便在碧霞宮外看到了昭帝的随侍。他恭敬地上前,直言昭帝宣我去禦書房。

我随着宮人走,待看清眼前牌匾時,卻發現自己正站在昭帝的寝宮外。那一瞬間,恐懼如水一般将我整個人裹住,我下意識地後退,險些從臺階上摔下去。

幾乎是半拖半拽,我被兩個宮人一左一右架進了皇帝的寝宮。我驚叫出聲,卻在張嘴的瞬間被人堵住了嘴。掙紮間被人捏了鼻子,不知灌下了什麽湯水,緊接着便被帶到了龍床上。

那一夜的痛苦,似乎比被割去腳趾時痛上千倍萬倍,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可以活的比死更加絕望。

第二日被送回碧霞宮時,阿茗已經去了學堂,我呆坐許久,親自去小廚房做了晚飯。再看他最後一眼罷,我這樣告訴自己,與其如此肮髒地活着,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我摩挲着手中的匕首,坐在窗邊等他回來,直至等到夜已黑透,才看到被人擡進碧霞宮的阿茗。

他不知為何在學堂中了毒,請了太醫卻并未有起色,我差人去尋太醫院醫正,卻被告知醫正在皇後殿裏。

阿茗意識有些恍惚,他握了我的手,口中一直喚着阿姐,我看着他因為中毒而痛苦到扭曲的面孔,又想起小時候他用滾燙的手為我擦去眼淚的樣子。

我想起了母親流淚的臉,想起了幾年來一步步走向衰敗的祖父和外祖家,想起了錦妃憂愁又溫柔的笑意,最後定格的,卻是昭帝和蔣皇後的臉。

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總是讓我恨不得就此死去,每一次覺得這便是極限時,卻往往還有更加難以忍受的留在後面。我擡頭望着頭上的橫梁,一時間覺得,這便是解脫罷。

就這樣吧,就這樣一起死掉吧。

我看向亓茗,卻正對上他有些渙散的目光,他什麽都沒問,只是如許多年前一般,用已經泛黑的手為我擦眼淚,他的聲音很輕,他說,阿姐別哭,我沒事。

這一句話讓我再也忍不得,我抱着他瘦弱的身子放聲大哭。亓茗輕拍着我的背,手上動作卻越來越輕,我擡頭時,他已經再次昏死過去。

我真真正正地意識到,除了眼前人之外,我一無所有。我可以不再貪生,可是亓茗,他何其無辜。該報的仇未報,該還的情未還,該踐的諾未踐,衛寒酥,你如今有何臉面求死?

握了握亓茗的手,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碧霞宮,只是我後來才知,這便是此生最後一次握他的手了。

我在寝宮外跪了兩刻鐘,終于等到昭帝從蔣皇後處回來。我求他救亓茗時,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一晚,我解衣裙的手抖得很厲害,卻終究是換回亓茗一條命。

既然破了一個洞的船與破了十個洞的船,最後的結局皆是沉沒,那便讓這艘船再破的徹底些罷。

第二日,皇帝便下了聖旨,我成為整個皇宮中第一個有了封號與府邸的公主,有時想來,當真是諷刺的緊。

宮中嫉妒憤恨的目光我無暇理會,離開皇宮後,我行事比之前方便許多,便在公主府的花廳裏第一次見到了我的未婚夫婿連易。

他俊美的模樣并不令人意外,叫人未曾想到的,是他不俗的身手。将用來試探他的手下遣退,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終于知道他為何與父親兄長不睦,他并不是如坊間流傳的一般不成器,他只是有屬于自己的抱負。

我拿出了十足的誠意,承諾許他昭國最位高權重的将軍之位。他戲谑問道:“比兄長位高?比父親權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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