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唐緩進屋時,林飛暖依舊昏睡着,木姑娘正與段筝歌說話,而溫淩在給木姑娘把脈。鐘晹綏皺眉聽着樓大夫講話,偶爾低聲開口,卻不知說的是什麽。

唐緩穿着尚未幹透的衣裳,極力控制着自己不打冷戰,卻不料段筝歌在看到她的瞬間,想都未想便沖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唐緩雙腳幾乎離開地面,一時間似被掐斷呼吸,她聽到段筝歌在她耳邊道:“早知你心懷不軌,今日竟将主意打到小木頭身上,莫不是當真活得不耐煩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唐緩木頭一般費力踮腳立在原地,頸間熟悉的壓迫感讓她想起懷城那一次,他手段毒辣,只為取她性命。只是,今日那一句熟悉的“小木頭”,卻是水巳曾經對木申的稱呼。

唐緩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自己此時究竟是想笑還是想哭。

鐘晹綏幾乎是馬上擋開了段筝歌,他看着唐緩落了淤痕的脖頸,臉色十分難看,段筝歌退開兩步,聳聳肩道:“今日吃虧的可是我們。”

未及鐘晹綏開口,唐緩卻突然走到了段筝歌面前。段筝歌詫異地看着她将一直攏着的雙臂打開,懷中的東西噼裏啪啦落了一地。

這一瞬間唐緩覺得,木申與水巳之間的回憶也如這些舊物一般落了地,不知在何時何處,早已被摔得粉碎。

“還給你。”唐緩低頭看着地上那些已有歲月痕跡的舊物,末了似無留戀地移開視線,未曾看段筝歌一眼,只一步一步朝着溫淩走去。

“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唐緩直視着溫淩的眼睛,“十年前你如此殘忍的理由。”

溫淩将手籠回袖中,自床邊起了身,“十年前,我從未想到你能夠活至今日,既是天意叫你命不該絕,當年的緣由,我今日便全部告知與你。”說罷,她已朝門外走去,“你随我來。”

唐緩随着溫淩回了屋,溫淩将房門關好,屋裏的光線瞬間暗下來。唐緩沉默地立在牆壁的陰影中,等着溫淩開口。

“筝兒的娘與我和溫決乃一母同胞,她是峥國先皇的妃子,無奈過世早,筝兒自小便長在了瞿如宮。兄長溫決自成為瞿如宮宗主後,便一直為一統天下而謀劃,他先後在各國皆安插了暗線。十年前,峥國的實際主人早已變成了如今的攝政王韓準,那時韓準需要另尋一個傀儡皇帝,溫決便把筝兒推了出去。”

唐緩一直垂着頭,聽着溫淩的話,卻比臘月的冰還涼。

“筝兒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去峥國,溫決便用你的命來威脅他,甚至假意放了火,讓整個瞿如宮的人都知道水巳被燒死。只是彼時溫決沒有料到,你竟獨自逃出了瞿如宮去。他始終尋你不到,瞿如宮中便有了一個假木申,直至溫決死後,假木申便被筝兒接回了身邊。”

唐緩向後退開幾步,倚在了身後的牆上。

“我當年得知消息後,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你會自己出現在我面前。我對溫決一統天下的決心沒有興趣,但是既然瞿如宮已有了更好控制的假木申,我見你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殺了你絕了筝兒的後患。”溫淩似在回憶,“只是,我更加沒有想到的是,你會與他一同出現。中了君子陣與死了無異,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我将你禁在谷中等死,你卻活至今日,當真如奇跡一般。”

Advertisement

“那……你為何會救他?”曾經堅信的東西,在溫淩剛剛的話中頃刻化為烏有,唐緩的聲音如一潭死水,了無生氣。

“他?”溫淩瞬間便明白她言及的是誰,“彼時說他油盡燈枯也不為過,但他畢竟是我師弟,當年師父在他身上傾注許多,我既想出對付君子陣的法子,試一試終歸沒有壞處。”

“你師弟……”唐緩喃喃地重複道,卻見溫淩突然湊近她的耳邊,輕輕吐出了一個名字。

唐緩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向溫淩,她的表情不似作假,卻叫唐緩一口血哽在喉嚨,抖着身子落下淚來。

此時房門突然被人從外打開,溫淩看了看站在門口面無人色的段筝歌,以及面無表情看着她的鐘晹綏,對唐緩道:“該你知曉的,都已告知與你。如今我沒有心思也再無機會取你性命,此次若是出谷,便莫要再回來了。作為對你這許多年試藥的補償,最後那一味毒.藥,便交予你罷。七重夏梅在益國,你去瞿如宮位于益國都城的分號,自會尋得。”

溫淩說完,便擡步離開,經過門口二人時卻被段筝歌按住了肩膀。

“你方才所言,皆是事實?”段筝歌近乎乞求地問道。

“我雖有隐瞞,卻從不與人說謊。”溫淩掙開了段筝歌的手,邊走邊嘆息道,“師道還是要尊的。”

段筝歌身子晃了晃,他突然伸手揪住鐘晹綏的衣袖,問道:“‘君子陣’是什麽?”

唐緩倚坐在牆角,雙臂環着膝蓋,将頭埋在手臂中,鼻端是熟悉的血腥氣,只是這味道從未如今日一般,叫她作嘔。她忍受不得,伏在地上開始嘔吐起來,血從她口中湧出,她用袖子去抹,卻越抹越亂。

鐘晹綏從袖中取出幾頁手稿,拍到段筝歌身上,然後掙開了衣袖上的手,快步朝着唐緩的方向走去。

段筝歌深吸一口氣将紙頁展開,上面是鐘晹綏的字跡,詳細記錄了君子陣的症狀,解法,需格外注意之處,以及他所得見的唐緩至今的身體狀況。段筝歌一字一字讀過,卻好似不認得字一般,反複看了許久。

鐘晹綏走至唐緩跟前,伸手想抱起她,唐緩卻帶着滿臉血跡怔怔地看着他。鐘晹綏有些不忍,将人摟進了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

唐緩想張口說話,一開口卻又有血湧出,瞬間髒了鐘晹綏身上那件素色衣衫。她咳了幾聲終于順了氣,在鐘晹綏懷裏問道:“怎麽辦?”

鐘晹綏一手摟着人,另一只手拍着她的頭,輕輕道:“阿緩莫怕,有我在。”

“怎麽辦?”唐緩又重複了一遍,她從鐘晹綏的懷中掙出來,踉跄地朝着段筝歌走去。

便是面對韓準的暗殺都不曾變色的段筝歌,此時竟開始緊張起來,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開口與唐緩說話。便是借他幾個腦子他也不曾想到,他以為別有居心接近他的人,竟然正是他挂念的羽樓木申。

段筝歌想起了明城那一次,夜幕中唐緩瘦小的身子跪在火光前,險些被火燒着了頭發。

她曾為水巳俯身痛哭,她曾說水巳是世上第一個對她好的人,是像兄長一樣讓她心安之人,她因為衆人口中葬身火海的水巳而愧疚了十年,卻在今日被告之,她被強加的苦難,皆是因他而起。他念了十年的人,他想護其一生的人,因為他而忍受着如今面目全非的自己,而他,竟然曾經險些殺了她。

段筝歌想笑,想笑那最可笑之人——他自己無疑便是那最可笑之人。他看着唐緩一步步走近,他剛剛的擔心卻沒有任何意義,唐緩根本沒有要與他說話的意思,她只是奪走了他手中的那幾頁紙。

唐緩看着紙頁上熟悉的字跡,只覺眼睛酸澀的緊。她将紙頁捂在心口,慢慢蹲了下去。眼淚一顆一顆滾落,唐緩一直在想,上天怎能如此會作弄人。

她捂住嘴,哭聲卻越來越大,直至最後,她蹲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哭到後來,竟是只有哭相,卻發不出哭聲。

自此後許久,她都未曾開口說一個字。

鐘晹綏沒有理會緊随在身後的段筝歌,抱着唐緩回頭去尋樓大夫。回到之前的房間時,幾人卻被樓大夫告之,那假木申發現事情敗露,臨走前擄走了林飛暖。

段筝歌全程面無表情,而鐘晹綏只略微點了下頭,他小心将唐緩放下讓她平躺在床上,對樓大夫道:“勞煩看看阿緩,她似乎又不大好。”

樓大夫無奈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如此不配合治病的病人,唐緩第二便無人當得第一。她的身子實在折騰不得,樓大夫把了脈後對鐘晹綏道:“可還記得她在你王府時泡的藥桶?如今沒有解藥可服,只能用藥浴吊着。”

鐘晹綏點頭,“我去準備。”

“等等。”鐘晹綏被樓大夫叫住,“那裏面的幾味藥谷中根本不曾有,在這裏大概配不成。”

“那便即刻出谷去。”鐘晹綏說罷,便去抱唐緩。

樓大夫想了想才阻止道:“她如今堅持不得這樣久,我昨日發現林子中有幾處溫泉池,便用那個先代替着,待過了今日這關,明日再出谷不遲。”

鐘晹綏懸着的心終于稍稍放下,“勞煩帶路。”

樓大夫一路走在最前面,有些奇怪段筝歌為何一臉嚴肅地跟了他們一路。走至半路時,段筝歌終于湊到樓大夫旁邊,問他:“什麽叫‘她如今堅持不得這樣久’”?

樓大夫有些詫異,“意思自然是,她若熬不過今日,便要死了。”說完突然發現段筝歌臉色有些不好,以為他忌諱說這些,便安撫道:“莫要擔心,她也不是第一次境況如此,定會沒事。”

段筝歌回頭看了一眼昏睡在鐘晹綏懷中的唐緩,緊了緊袖中握着的拳頭,沒再說話。

行至溫泉池邊,鐘晹綏詢問地看着樓大夫,樓大夫環視一周,道:“着中衣即可,但她如今昏睡,需要照看些,莫要讓她滑進池子嗆了水。”

鐘晹綏應下,脫了唐緩外袍,将人小心地放進溫泉池中,然後在池邊坐下。樓大夫見此,不由嘆了口氣,囑咐幾句後便往回走。走出幾步後他突然回頭問道:“段公子不與我一同回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