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聽得樓大夫問話,段筝歌道:“我有話與他說。”說罷,在鐘晹綏不遠處尋了個位置坐下來。

樓大夫心下了然,獨自離開。

此時四周極其安靜,段筝歌有些出神地看着唐緩側臉,鐘晹綏見此,問道:“你有什麽話要說?”

“你知我何意,又何必問。”段筝歌苦笑,“你何時遇到她?”

“比你早一些。”鐘晹綏掖了掖唐緩的發絲,“又或者比你晚一些。”

段筝歌聞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只覺得此時說得再多也是徒勞。

“你需先看清的,是自己。”鐘晹綏終于正視着段筝歌,“你對她,到底是手足之情還是男女之情。”

“這與你何幹。”段筝歌似乎有些惱怒,突然站了起來。

“若是手足之情,便當止乎于禮,若是男女之情,我會努力讓你止乎于我。”鐘晹綏說得慢條斯理,卻終于露出了不容人質疑的威嚴。

“呵,你怕了。”話雖用的肯定語氣,段筝歌卻不由想起客棧中那一次,唐緩毫不猶豫用斷箭刺傷自己,只為救鐘晹綏一命。他那時并不知唐緩被溫淩試了許多年毒.藥,而彼時威脅他二人的自己,又是多麽可笑。思及舊事,他便再不想在此待下去,一言不發地徑自離開。

鐘晹綏看着段筝歌離開的背影,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唐緩能自此放下,放過她自己。

唐緩再次醒來時已是深夜,她睡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睜眼時看到的是帳頂的蓮花紋。她幼時極喜歡蓮花,原因已記不得,那感覺卻一直延續下來。

她擁着被子坐起身,不知為何竟想到在赤嵚山下酒館那一日,鄰桌客人曾言道,峥國新皇用美玉雕出一處蓮池,彼時她只當成熱鬧聽,如今想到這敗家之舉出自段筝歌之手,實在很難将水巳與段筝歌聯系到一起。

之前的一切,她可怪他?她自己竟也不知。

然而,更令她在意的,是溫淩在她耳邊道出的那個名字。

唐緩穿了衣服下床,外面不知何時飄起小雨,連夜色都變得朦胧起來。她沒有點燈,摸着黑朝存書的舊屋尋去。

Advertisement

依着記憶,她在木制架子最下面的一排書中摸索一番,最後取出三本,用防水的油紙包好,揣進了懷中。她環視四周,雖然視線不清,但屋中的一切她都太過熟悉,此時辨認起來絲毫不曾費力。她最後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後出屋落鎖。

回屋後,她将三本書冊放進行李,然後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漸大的雨,了無睡意。似是突然想到什麽,她回桌前搬起一個圓凳,出了門朝廊下行去。

夜雨中的風有些涼,她半路停下來,以手掩唇咳了兩聲,似怕驚動別人,極力壓低了聲音。

眼前是她曾無數次躺過的藤床,旁邊的廊檐下,挂着一個銅鈴。如今它已有些斑駁,唐緩還記得當初林玉将它挂上時的樣子。

她将圓凳放在銅鈴正下方,然後小心翼翼地踩上梅花形的凳面,站直時身子不由地晃了晃,她屏了呼吸,終于穩住身形。

繩結有些難解,唐緩就着微弱的光線,解了許久才解開,她抹了抹額頭,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已經沾濕了她的碎發。

胳膊有些發酸,她試着放低身子,卻險些摔下來,她想驚呼一聲,嗓子卻因為之前的大哭尚且發不出聲音。此時突然有人伸手托住她的背,唐緩下意識地抓住了來人肩膀,發現是鐘晹綏。

唐緩站在圓凳上,高度恰好與鐘晹綏相仿。鐘晹綏似乎是被她吵醒,此時披着外袍散着頭發與她面對面而立,比之平日,看起來少了些冷漠多了些和氣。

鐘晹綏看到她手中的銅鈴便猜到了她的目的,他将外袍脫下披在唐緩身上,伸手擦了擦她沾了雨水的額頭,唐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鐘晹綏的手從唐緩的額頭落至頰邊,許是夜色太過冷清,他的手停留在唐緩臉頰上,捧着她的頭,輕輕地吻了上去。

鐘晹綏的吻依舊克制,馬上便離開。唐緩看着他微紅的耳朵,心中一軟,雙臂環着他的脖頸,主動吻了上去。她手中的銅鈴發出不甚清脆的聲響,一聲一聲,好似落在了鐘晹綏的心尖上。他終于不再矜持,一手環着唐緩的腰,另一只手落在唐緩腦後,在這個清冷的雨夜,深深吻了回去。

二人分開後,唐緩呼吸變得有些急促,臉頰難得染上些紅暈。鐘晹綏的眼睛似乎比平日裏的月色更亮,他看着唐緩,眼角眉梢皆是溫柔。唐緩伸手隔開鐘晹綏的目光,耳邊卻響起他悅耳的低笑聲,唐緩無法開口,只得用手指戳了戳鐘晹綏腮邊,末了想幹脆蹦到地上去。

鐘晹綏此時卻轉了身背對着她,道:“來。”

唐緩垂了眉眼,緊抿的唇邊有藏不住的笑意,她伏在鐘晹綏背上,看着鐘晹綏伸手撈起地上的圓凳,背着她朝她的房間走。

鬼使神差地,唐緩伸手摸了摸鐘晹綏的發絲,發現手感竟意外的好。見鐘晹綏似乎沒有發現,她偷偷地将自己的發梢與鐘晹綏的發梢打了個結,待回到屋中後,又悄悄解開。

鐘晹綏幫她掖好被子,囑咐道:“莫再折騰,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們出谷。”說罷似是不放心,又幫唐緩蓋了一床被子。

唐緩難得乖巧地點頭,她盯着他看,鐘晹綏只覺唐緩的目光自知道真相起便含了些深意,究竟為何,他也不知。他督促着唐緩閉了眼,然後才離開。

第二日天氣放晴,地上的土還帶着些松軟。唐緩特意早起了些,洗漱完便提着鏟子去了院中的海棠樹下。

這裏有幾壇她七年前埋下的酒,不知如今滋味如何。她此次出谷不知能否再回來,自然不會留下它們便宜溫淩去,盡管這酒,還是當年她從溫淩那裏順來的。

幾鏟下去便有些吃力,唐緩記得當年埋時都不曾如此。她扶着鏟子停下來,卻發現段筝歌正朝她走來。

他今日罕見地沒有穿紅衣,眼下有了明顯的青黑,此時看起來面容憔悴,卻依舊難掩驚豔。唐緩定定地瞧着他走近,突然發現,這張臉竟漸漸地與記憶中的水巳有些重合。

只是,此時的他與懷城的淩厲判若兩人,他有些歉意地看着唐緩,眼中蓄滿了她陌生又熟悉的情緒,想了想,段筝歌終于開口道:“可要我幫你?”

對于水巳一事,唐緩此前思考了許久。若說此事怪他,到底有些牽強,若說與他無關,卻又當真因他而起。世間事總是簡單又複雜,她此時不知作何表情,抿着嘴唇看段筝歌走近,竟有些慶幸此時講不出話。

唐緩低頭瞧着段筝歌伸出的手,猶豫許久,将手中的鏟柄遞了過去。

既然不知,她也只得順其自然。

段筝歌纖長白皙的手空舉許久,在他幾乎要放棄時,終于得到回應。他一時間只覺眼睛發酸,忙低了頭挖起土來。

屹山駕着馬車來接段筝歌時,看到的便是他心中猶若天人下凡的主子,正掀起袖子用鏟子在地上挖土。旁邊挖出的土已堆起不少,不遠處一個有些面熟的約莫十二三歲的姑娘,正目光複雜地看着段筝歌幹活。

屹山跳下馬車朝着段筝歌飛奔而去,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鏟子,吊着嗓子道:“哎呦我的主子,如何就做起了這般粗活來!”說罷,将鏟子往唐緩手中一塞,不悅道:“哪裏來的丫頭,竟使喚起我家主子來,當真是好大的膽。”

唐緩握着鏟柄看着屹山念念叨叨,聽到“大膽”二字時,挑眉看了段筝歌一眼,然後自顧自接着挖她的酒,心道,果真是仆随其主。

段筝歌有些尴尬地對着唐緩笑笑,末了咬牙對屹山道:“你先去馬車上候着。”

“好咧。”屹山應下後似突然想到什麽,笑的滿臉皺紋,似在邀功,“主子可有見到木姑娘?當日在明城,可是急壞了木姑娘,加之有林姑娘與她同路,我便将主子的去向如實相告了。林姑娘是北靜王爺的側妃,木姑娘是您的心頭好,二位姑娘千裏尋夫,當真叫人感動。”說罷,擡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

唐緩聞言動作未停,卻不由地輕笑了一聲,這一聲叫段筝歌暗叫不好,他揪了屹山的耳朵,恨不得将幾個字嚼碎:“你是嫌舌頭太長了麽?”

屹山有些委屈地捂着耳朵,卻見段筝歌上前,小心翼翼對唐緩道:“他最近都不帶腦子出門,小……你莫要見怪。”

鏟子碰到了硬邦邦的東西,唐緩知道已經挖的差不多,她沒有理會段筝歌,俯身扒了扒土想去抱酒壇。

“阿緩。”鐘晹綏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唐緩忙将頭埋得更低些,卻知他快走幾步到了幾人旁邊,伸手将她拎了起來。

“這麽重的東西,你若是累壞了叫我如何是好。”鐘晹綏邊說邊徑自彎腰,将幾壇酒一一拎了出來。

屹山杵在旁邊,驚訝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只覺得他家主子有些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二人。

這姑娘是誰,林姑娘和木姑娘在哪裏?主子和北靜王今日莫不是都有些不正常?

唐緩此時臉有些熱起來,卻見鐘晹綏打量了酒壇一番,無奈道:“說過許多次,喝酒傷身,這些便不要帶着了。”

唐緩如何肯丢下它們,她伸手抓住鐘晹綏衣袖,仰起臉可憐巴巴地看着他,見他表情有些松動,忙捏着衣袖晃了晃他的胳膊,一臉委屈。

鐘晹綏哪裏敵得過這些,無奈地揉了揉唐緩發頂,妥協道:“那便寄存在我這裏。”

唐緩聞言笑開,一雙眼睛彎似月牙,亮晶晶地看着鐘晹綏,邊點頭邊拉着他朝屋裏走。

段筝歌見此,長長嘆了口氣,跟在二人後面進了屋,只留屹山一人立在原地,疑惑地抓了抓頭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