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辰時過半時,鐘晹綏的馬車也入了谷,來人有些面熟,唐緩卻不認識,直至鐘晹綏告訴她,那是楚九,她才恍然大悟,說是面熟,原來是與楚三和楚六容貌相像的原因。
因着之前的事,唐緩對楚家的數字兄弟已無甚好感,意外的是楚九對她卻極是友好,且與樓大夫甚為熟悉。鐘晹綏問及悫州諸事,楚九道一切都好,叫他放心。至于林飛暖的下落,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除此之外,北靜王府收到了一封聖旨一道口谕,聖旨賜下吉日,要鐘晹綏于六月初六與林飛暖完婚,口谕命他即刻啓程,前去益國國都頤城。
問過後才知,益國國君穆姜給各國皆發出了邀請,請各國派人前去頤城,于半月後商讨前不久的重臣暴斃一事。據說益國的廷尉左監與璃國丞相及昭國禁衛右将軍于同一日暴斃,原因至今不明。
只是,鐘晹綏此前領旨徹查丞相暴斃案應當只是璃國皇帝派他前去的原因之一,真正令璃帝動心的,怕是穆姜開出的嫁妝——青州六城,穆玥瀾想嫁的人,是鐘晹綏。
樓大夫聽得這個消息時十分無奈,看着眼前的鐘晹綏與唐緩,暗暗嘆了口氣,打算此番與鐘晹綏一道回益國,仔細想來,他确實許久不曾回過家了。
段筝歌因着之前想與悫州合作,對鐘晹綏的事略有耳聞,加之唐緩的原因,此次自然決定同行。
從四月谷所在的頻州出發向西南方向走,直接便可進入益國境內。一行人此次不算趕時間,走得并不快,兩日後才入了益國邊境。
不趕路時,唐緩偶爾會去後面的馬車上偷酒喝,明明是她的酒,她卻總是如做賊一般,十分怕被鐘晹綏看到。
這一日天氣甚好,午時唐緩趁着鐘晹綏與楚九說話,盤腿坐在河邊喝酒。自四月谷中昏睡醒來之後,她的身子便如初時一般愈發畏冷,即便此時陽光正好,她依舊感覺不到暖意。
攏了攏肩上披風,唐緩仰頭灌了口酒,如今想來,真正與她同醉過的,似乎只有兮君。每一次想起彼時昭國的種種,她的心便不由的有些酸澀。
不遠處有腳步聲響起,唐緩近來對此極是熟悉,她知道來人定是段筝歌。
段筝歌坐到唐緩身邊,将手遞到她面前,上面躺着的木雕令她既熟悉又陌生。依舊是那塊崖柏木,卻被雕成了栩栩如生的鳳凰模樣,細致到連羽毛都纖毫畢現。唐緩垂眼,看到他修長手指上細小的新傷,心中軟了軟。
她有些出神地盯着那些發紅的傷口,突然想起之前他與木姑娘相處的情形來,一次一次,段筝歌似乎都在護着木姑娘,從未有例外。她便是介懷之前的牽連與誤傷,卻不能否認,段筝歌對木姑娘的千好萬好,只因他将她當成了真正的木申。若是算起來,也當真是筆糊塗賬。
段筝歌見她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不由解釋道:“許久不用刻刀,手有些生。”唐緩聞言回了神,伸手接過木雕,段筝歌神色一暖,喃喃道:“幸好未曾釀出大禍,我竟還能親手将它給你,上天也算待我不薄。”
這一句聲音太淺,唐緩卻聽的一字不漏,所有不好的記憶似乎都止步于此,她擡頭定定看向段筝歌,眼尾突然彎了彎,笑意自眼角眉梢漾開去,直惹得段筝歌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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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緩只是在想,眼前之人曾為她挨過鞭子也為她受過拳腳,曾為她下河捉魚也為她搶過饅頭,他教她習字,也偷偷陪她練武,彼時他的身子那樣單薄,卻在接受她一次微不足道的善意後,無數次勇敢地擋在她身前。
唐緩執起段筝歌的手,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寫道:“謝謝你,還活着。”
段筝歌一筆一筆地看着,最後一筆落下時,他紅着眼睛将唐緩攬進懷中,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唐緩便安靜地任他抱着,只覺時間當真已過去許久,水巳曾經單薄的懷抱竟已這樣寬厚。
鐘晹綏便在這時走至河邊,看到唐緩身邊的酒壺,輕輕蹙了眉頭,看到段筝歌抱着唐緩時,眉頭蹙得更緊。他擡步便要過去,一人卻從斜裏跳出攔在鐘晹綏身前,頗有氣勢道:“即便是北靜王,也不準破壞主子的好事!”
鐘晹綏眉峰微動,剛要将人揮開,便聽身後有人輕笑,樓大夫上前幾步,問道:“他二人的關系何時進展這樣神速了?”
鐘晹綏看着那二人的方向,不知想到什麽,輕哼了一聲。
樓大夫卻笑得更加歡快,用手肘碰了碰鐘晹綏的胳膊,打趣道:“吃醋了?”
鐘晹綏罕見地白了樓大夫一眼:“你莫不是太閑了?”
“啧啧,你竟連這翻白眼的習慣都學來了。”樓大夫也看着河邊的兩個人,“方才聽聞,你開始讓王府籌備婚禮了?”
鐘晹綏并不驚訝,他未曾想隐瞞此事,低低地“嗯”了一聲。見樓大夫未再開口,鐘晹綏突然道:“無論如何艱難,我只娶我心愛之人。”
樓大夫轉頭看向身旁的男子,鐘晹綏卻定定看着唐緩,樓大夫驀地垂眸低笑,只覺世間的緣分也許當真是上天注定。
傍晚時,一行人尋了客棧下榻,樓大夫去藥鋪抓了藥,唐緩便再次泡入了藥桶中。
此時屋中無其他人,唐緩翻出不久前買到的襄國雜記,靠着桶壁逐頁翻看起來。只是直至最後,酆暥的名字都沒有出現。唐緩将書冊扔在一旁,頭倚着桶沿,無奈閉了眼,她出谷後在鋪子裏買的書,幾乎全部未曾有她想找的人。
泡完藥浴已是晚飯時間,唐緩下樓用飯時發現,一樓大堂中幾乎已沒了空桌,客人多是商人模樣,似乎也因趕路至此歇腳。
走至桌邊時,鐘晹綏見她好奇,便開口解釋道:“下月正逢益國三年一度的芳茶節,幾國茶商皆争相前往益國,想必途經此處的人不少。”
唐緩恍然點頭,心道:茶哪裏有酒好喝。
鐘晹綏似知她所想,食指微彎彈了唐緩額頭一下,無奈道:“酒便是再好喝,也是傷身之物,貪不得。”
唐緩閉眼點了點頭,末了将頭轉向鐘晹綏的方向,伸出右手做了個捋胡子的動作,只叫鐘晹綏哭笑不得。
一行人五日後入了頤城,唐緩本以為會如在明城一般住進驿館,卻不想益國皇帝安排的住處,卻是皇宮。
樓大夫或者說穆月清是益國如假包換的皇子,回宮乃天經地義之事,鐘晹綏與段筝歌對此安排不置可否,唯獨唐緩,不願住進皇宮。
鐘晹綏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唐緩獨自住進瞿如宮分號,唐緩也無論如何都不想與鐘晹綏一同入宮,馬車裏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僵。
最後,唐緩用出了殺手锏,她道,她需要去瞿如宮分號尋解藥,鐘晹綏無奈,終于退了一步:他們一行先住進客棧,待唐緩服下解藥後,一行人一同入宮。唐緩沒有辦法,只得點頭。
樓大夫一言不發地看着二人,生出一種有家不能回的悲傷。
幾人下榻在頤城最大的客棧,鐘晹綏未告知段筝歌,想讓他自己入宮,卻被段筝歌識破,挨着唐緩的房間住了下來。屹山只覺得他家主子陷入了某種旋渦無法自拔,楚九卻覺得他家王爺近來比之前暴躁許多。
這一日,唐緩終于在客棧見到了許靜心,許久不見,唐緩只覺得她眉眼間少了陰郁寡淡,多出些溫柔細致來。
許靜心差手下将行李送入唐緩的房內,言道:“我着人翻遍了藏書樓,言及襄國的書冊都在這裏了。”
唐緩的心不由地提起,只望這一次不要再無任何收獲才好。她抱了拳,動了動嘴唇對許靜心無聲道:“有勞。”
許靜心溫和笑笑,從頭至尾未曾問起其中緣由,只對唐緩道:“羅樓主的夫人近來為羅樓主新添了位千金,如今宮中一切都好。”
唐緩點頭,許靜心關切道:“宗主的嗓子?”卻見唐緩擺手示意道:無妨。
見許靜心有些欲言又止,唐緩索性取來紙筆,寫道:許樓主有何心事?
許靜心似終于下定決心,懇切開了口:“幸有宗主相助,讓我尋回了湛兒,此番恩情此生難忘。只是我此前去雎城,卻見湛兒的養父母年事已高,恐怕……”
唐緩明白她的意思,等她繼續。
“我便想尋了時間與湛兒多相處一番,待他二人故去,便與湛兒一同生活。”
唐緩點了點頭,執了筆寫道:許樓主所請為人之常情,待此間事了,許樓主便離了瞿如宮,過普通人的日子罷。
許靜心感激道:“多謝宗主成全。”
唐緩笑了笑,心中感激許靜心的一路相助,她又在紙上落筆寫道:“再給我半年時間,無論成與不成,到時你只離開便是。”
許靜心應下後,唐緩又問道:知墨和紫易荷可有消息?
許靜心雖搖頭,卻又道:“雖然暫時沒有,但想必也不遠了。”
唐緩想起之前去瞿如宮買兇殺鐘晹綏的那封以清月箋寫就的折子,想必他二人此時應當就藏身在這益國之中罷。
唐緩囑咐許靜心派人去查探一番璃國丞相與益國廷尉左監之事,此外再留意些林飛暖的下落,許靜心應下後便離開。
唐緩點了蠟燭,将剛剛寫字的紙送進火中,托腮看着火苗将紙頁一寸寸舔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