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益國此時的天氣讓唐緩覺得舒服許多,已近春夏交替之期,頤城各處植了各種海棠,沿街而行,擡眼便是豔而不俗的海棠花,花姿恣意潇灑,花開似錦,遺憾的是鮮有香氣。
瞿如宮在頤城只有一家藥鋪,正是唐緩此行的目的地。
唐緩向藥鋪掌事道明身份後,掌事滿臉疑慮地打量她,似在懷疑她是不是個騙子。直至她取出宗主掌印,掌事才誠惶誠恐地将人迎了進去。
自唐緩承瞿如宮宗主位,徵樓便已發文昭告全宮上下,唐緩以神宗劍了結溫決之事,自然深深印刻在瞿如宮每一個人心中,與此相伴,許多傳聞不知被何人杜撰而出,唐緩卻未加理會。這掌事許久之前便聽說,前宗主溫決被一姑娘取而代之,卻萬萬沒想到是如此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唐緩坐在主位,捧着茶一言不發,似乎連目光都未給那掌事絲毫。掌事起初有些漫不經心地立在下首,許久之後不見唐緩開口,不由地擡頭看過去,卻見她“哐當”一聲放了茶盞,似笑非笑地向他看過來。
唐緩的目光太過意味深長,叫掌事心中突地“咯噔”一聲,額頭不知為何滲出些汗來。他忙不着痕跡地端正了站姿,唐緩此時終于開了口:“我瞧着頤城的藥鋪醫館十分多,不知李掌事這店生意如何。”她的嗓子尚未痊愈,聲音聽起來不似往常好聽,樓大夫曾囑咐過她需要将養,她卻勉強在此時發了聲。
李掌事剛剛年過四十,是瞿如宮分在頤城的老資歷,便是隔街賭坊上任三年的掌事見到他,也需禮敬三分。只是如今,他看着坐在上座,看起來無害至極的新任宗主,不知為何便有些氣短。
“托宗主福,還算過得去。”李掌事擡手拭了拭汗,答道。
“如此便好。”唐緩笑言,李掌事見此陪着笑點頭,卻聽唐緩接着道:“我近日聽聞,商樓樓主知墨與李掌事頗有交情,既是如此,不知知墨到了這頤城,可有與李掌事互通近況?”
這話叫李掌事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他一早聽聞,正是這位新任宗主在溫決手中救下了知墨,且上任後絲毫未曾追究知墨的前事,看起來,二人應當關系不錯。但是,前幾日知墨與他聯絡時的态度與今日唐緩的模樣都似在提醒他,二人如今關系着實不怎麽樣。
李掌事猶豫片刻,避開唐緩探究的目光,恭敬道:“宗主說笑了,商樓樓主如何會聯絡小的,便是有事,他也當最先向宗主請示才是。”
唐緩只覺他虛僞的緊,面上卻應道:“若是衆人皆如李掌事一般識時務,倒也叫人放心。”
李掌事聞言幹笑兩聲,卻見唐緩離了座椅,朝後院的藥圃走去。
益國氣候适宜,藥圃中許多珍稀藥材長勢頗好,圃中有一年輕人正在拔草。唐緩看了一圈,卻未瞧見七重夏梅,剛想開口,卻聽外面有人高聲道:“宗主。”
唐緩轉身,許靜心果然依約而至,她之前已知會過許靜心,無論有無消息,今日都要來此一趟。
李掌事對這位徵樓樓主十分熟悉,忙施了禮,許靜心卻無暇顧及,矮了身子湊近唐緩耳邊道:“剛剛來報,那廷尉左監,亦是我瞿如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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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緩蹙了眉頭,問道:“可确定?”
許靜心十分肯定地點頭。
唐緩心中疑惑,這一次,莫不是有人拔了瞿如宮的釘子不成?此事若是外人所為,簡直太過手眼通天。
“璃國可有消息?”
許靜心搖頭:“尚未。”
唐緩向着藥圃不遠處的保溫棚走去,邊走邊道:“峥國和璧國雖無異樣,如今也派人去打探打探罷。”
許靜心跟着唐緩進了保溫棚,點頭應下後有些驚訝地看着眼前六尺高的梅樹。此時正值春夏交替,眼前的梅樹卻一副生機勃勃之态,不能不叫人驚奇。
唐緩繞着梅樹走了一圈,枝葉間只有普通梅花,并無七重夏梅。雖生于同一株樹上,七重夏梅卻只在晚夏開花,因着唐緩君子陣的四十九日之期,只得想了法子,将梅樹扣在了保溫棚中,溫淩倒是好想法。
唐緩看着滿樹梅花,只盼着時間能夠來得及,她突然對許靜心拜托道:“勞煩許樓主費心,尋些得力之人,好好看護它幾日。”
鼻端有濃烈花香,唐緩心道,七重夏梅的花期,應當不遠了。
李掌事恭敬地送了二人出門,自藥鋪門口與許靜心分開,唐緩沿着來路朝客棧走,走出一段路後,恰好途經一書屋,書屋裝潢極是氣派,她猶豫片刻,擡步走了進去。
書屋夥計見有客人進門,忙上前招呼,待打量了唐緩的衣着外貌後,熱情明顯便熄了一大半。唐緩也未強人所難,只叫夥計不用關照自己。
從裏看去,書屋占地頗大,且起了二層,一樓置書,二層據店內夥計介紹,陳列的是筆墨紙硯以及名家字畫。
樓下此時幾乎沒有客人,唐緩在一樓書架間粗略看了一遍,順手撿了幾本書,結賬時似是想到什麽,将書存在夥計處,沿着略微掉漆的木質樓梯上了二樓。
益國重文之風傳承已久,名門世家間走訪,總喜歡以書畫真跡相贈,便是可以以假亂真的贗品也頗有出路,因此二樓的客人比之一樓要多上許多。
唐緩朝着放置硯臺的架子走,卻突然頓住腳步,轉身朝身邊的牆上看去。
那是一幅春光圖,技巧稍顯稚嫩,卻極有神.韻,色彩并不招搖,卻有濃烈的春日氣息撲面而來。那畫中場景唐緩實在太過熟悉,正是四月谷中那一處花木成林的景致。作畫之人落筆間有生機也有寂寥,當真叫人驚奇。
只是此時,唐緩無暇再去欣賞畫中之景,令她在意的,是畫紙落款處的那一四方印鑒。印鑒以篆字刻就“酆麟彧印”四字,印跡之下是以筆墨寫就的日期,這字跡與鐘晹綏塞給段筝歌那幾頁紙上的字跡如出一轍,也與她自己的筆跡有八.九分相似。
原來竟是如此。
唐緩微笑地看着畫紙落款處,卻覺得眼睛有如被灼傷般發着熱。原來彼時他想告訴她的名字,不是林玉,而是麟彧,酆麟彧,是襄國亡國之君的第十一個兒子,是溫淩在她耳邊道出名字的同門師弟,是本應在天啓七百二十年死于鐘皇後的毒殺,卻在天啓七百三十三年赤嵚山的樹林中被自己陰差陽錯救下的,酆暥。她以為他将她丢下,他卻以奇特的方式在四月谷中作陪了十年。
唐緩用手捂住嘴,他如何成了如今的北靜王鐘晹綏?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唐緩心緒從未如此混亂,她失了神般地轉身,卻一不小心與人撞了個滿懷。唐緩尚未來得及出聲,向後倒去的身子便轉了方向,她的腰被一只手攬住,整個人被迫跌進那人懷中。
鼻端是嗆人的脂粉氣,入目是上好錦緞織就的回紋錦袍,唐緩掙開那人手臂剛想開口,便聽有些輕佻的聲音自耳邊響起:“美人兒小心。”
這一句叫唐緩不由地心生反感,她簡單謝過,連那人模樣也未瞧便朝樓梯方向走。那人卻伸手搭上唐緩單薄的肩,用了力氣阻了她的腳步。
唐緩被迫回身看去,面前是一二十出頭的男子,臉頰瘦削,上揚的眼尾略顯刻薄,他身後站着同行的另外兩個男子,三人看起來皆是富家子弟。
唐緩甩開肩頭的手,語聲不悅:“有事?”
“今日天氣甚好,小美人兒不如與我一道用個飯?”此人說話間,目光不斷打量着唐緩,他眼睛很亮,目光卻叫人極不舒服。
美人兒?唐緩低頭瞧了瞧她自己病秧子一般又稍顯稚嫩的身子,擡頭看他,心道:莫不是眼瞎?再看那人有些不懷好意的眼神,終于明白此人大約是有什麽上不得臺面的癖好。
唐緩冷着臉,道:“失陪。”
“哎!”那人突然用雙手按住唐緩的雙肩,手中力道重上許多,應當是會些功夫。他不依不饒地将人拉回去幾分,待唐緩站定瞪眼過去,那人的手竟朝着唐緩的臉摸過來。
唐緩擡腳狠狠踢上那人小腿的同時,那人放肆的手被一年輕姑娘擋開。
唐緩有些意外地看過去,年輕姑娘也是一身華服,十八.九歲的模樣,容貌端正卻不出衆,自外表便能看出,也是世家出身。
那無禮男子吃痛,“哎呦”一聲向後退出一步,看到那姑娘,不悅道:“怎麽着,仗着姨母寵你,如今竟将閑事管到小爺我頭上來了?”
那姑娘嗤笑一聲,神色間極是不屑,“你竟還知道皇後娘娘是你的姨母?行為如此不檢點,豈不是在娘娘臉上抹黑!”
男子伸手指着女子的鼻子,剛想還口,他身後同行的一男子突然将他拉住,勸道:“罷了罷了,人家可是平安侯府的郡主,你爹雖也同為侯爺,這聖寵到底不同。”
說話間,唐緩終于理清眼前人的身份。
平安侯,應當便是當初被益國皇帝穆姜救下的酆俊廣,此女應當是酆俊廣的獨女酆轸念,轸念二字,也不知是不是摻進了當初襄國的亡國之痛。至于那男子,既是稱益國皇後為姨母,應當是皇後褚容夏長姐褚容言之子、寧遠侯府世子卞顧蕖。
那人不勸還好,這一勸,便讓卞顧蕖覺得落了面子,他下了決心今日定要将唐緩帶走。卞顧蕖用全了力氣攥住唐緩手腕,叫唐緩一時間覺得手幾乎要斷掉,那人不顧酆轸念阻攔與唐緩的反抗,狠狠将人朝外拖去。
唐緩一時間雖氣急,卻并不驚慌,她知道此時身邊有鐘晹綏安排的暗衛在。
果然下一刻,卞顧蕖的手突然痙攣,他面色突變,再無暇顧及唐緩,跌在地上嚎叫起來,手上一時間血流不止。他同伴見此皆驚慌不已,忙扶了人出門尋大夫去。
暗衛無聲出現又無聲消失,唐緩未覺意外,酆轸念卻有些驚訝。唐緩向她道謝,那姑娘卻笑着搖頭,末了走至那幅畫前。
她細細看着眼前的畫,對唐緩道:“姑娘也喜歡這幅畫?”
似是根本不需要唐緩回答,她又自言自語道:“好有靈氣的景致,酆麟彧……當真好巧,我也姓酆,卻不知與這位作畫人又有何淵源……”
唐緩歪頭聽她講話,心中算到,若按輩分,酆暥應當是酆轸念的堂兄,只是為何她會不知呢?
酆轸念買下了那幅春景圖,唐緩取了書冊後站在書屋門口,有些遺憾地看着酆轸念捧着畫上了侯府的馬車,馬車漸漸走遠,去往的方向卻并非平安侯府。
唐緩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實在猜不出所謂的真相到底為何。
她嘆了口氣,提着書走進街頭的人群中,卻突然在街頭拐角處望見一抹棕色身影,她當即疾步跟了上去,心道,看來知墨依舊鐘愛他的棕色長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