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亥時已至,除卻月下美人,這樣的夜裏,叫人猜想是否連百花都已睡去。便是因此,唐緩雖慘叫了那一聲,卞顧蕖卻并不擔心,他甚至有些得意地想,第一次如此卧于花間,滋味不知如何。

便是此時,鐘晹綏并段筝歌和穆姜三人仗着功夫好,率先尋到了剛剛出聲的地點。段筝歌許是想着有熱鬧可看,順手提了一盞燈來,借着這燈光,三人看清了不遠處的情形。

唐緩身上中衣半退,露出了雪白的肩頭,卞顧蕖一只手按着唐緩的雙手,另一只手将腰帶解開至一半,似是十分意外此處有人敢壞他好事,不由地轉頭瞪看過去。

此時君子陣已毒發,唐緩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青筋漸起,她下意識般,僵硬地向着亮光處轉頭,卻因為逆光,只看清有人的輪廓在。

這一眼,叫看她的人心酸不已。

鐘晹綏從未看到過唐緩如此猙獰又絕望的臉,這一刻,他整個人似乎被扔進火中燒碎了骨頭,怒氣幾乎要将他溺死,他當即飛身上前,脫了外袍的同時,擡腳狠狠踹向卞顧蕖心口,卞顧蕖未及反應便飛出老遠,落地時鐘晹綏已用外袍兜頭裹住唐緩,将她不斷發抖的身子抱進懷裏。

鐘晹綏見唐緩抖得厲害,不由地在她耳邊道:“阿緩莫怕,是我,是我,沒事了。”話出口時才發覺,他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

段筝歌緊緊捏住燈盞手柄的手指驀地松開,手中燈籠落地,燭火搖了搖突然熄滅。

唐緩帶了哭腔,顫抖沙啞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似風一吹便能散去:“你終于來了……”

此時後面的人也聞聲趕來,卻并不知曉之前發生了何事。卞顧蕖看到寧遠侯,勉強支起身子,捂着心口高聲叫道:“爹!您要為兒子做主啊!”

寧遠侯只見卞顧蕖衣衫不整地歪倒在地上,嘴角有血滲出,似是受傷不輕,礙于穆姜在此,他并未馬上上前,而是小心詢問道:“皇上,這……”此話一出,卞顧蕖才知事情不妙,登時變了臉色。

穆姜此時面色有些難看,由于鐘晹綏之前動作太快,他并未看清唐緩的臉,但是剛剛的情形他卻是看的清清楚楚,實在叫人入不得眼。他不清楚那姑娘與鐘晹綏的關系,但是看樣子也知差不了。

鐘晹綏将唐緩打橫抱起,路過幾人時,對穆月清道:“她當是又毒發了,還需勞煩你。”

穆月清看着唐緩自衣袍下露出的手,皮膚上青筋凸起,只道這姑娘實在可憐,這一次,也不知熬不熬得過去。再看唐緩腕間的青金石珠子,不由地一愣,詫異地轉頭看了穆姜一眼。

鐘晹綏并未再理睬其他人,徑自朝前走。唐緩腕間的手串此時卻突然斷了線,珠子自線上脫落,一顆接一顆地落在地上,四散開來。

穆姜矮身撿起滾至腳邊的珠子,入手極涼。他一眼便認出,這是他今日套在救他一命那姑娘手腕上的一串。這樣的珠子共有兩串,石榴石制的名喚相思,他這青金石的名喚如意,若不是今日身無他物,他不會将這珠子贈人,但是那小姑娘的救命之恩,卻是當得起這串珠子。

Advertisement

穆姜将那一顆珠子攥在掌心,突然出聲道:“北靜王請留步。”見鐘晹綏理都未理,不由提高了聲音:“最好的醫者都在宮中,若是王爺憂心姑娘性命,不妨随我入宮。”

穆姜的話誠意十足,鐘晹綏權衡利弊後,終于妥協。

宮殿自穆姜發出邀請時便已備好,穆月清吩咐宮人準備熱水,然後随鐘晹綏進屋,打算給唐緩查看傷勢。

鐘晹綏的外袍落下時,幾人心中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唐緩斷掉的手腕處痕跡明顯,身上除了青筋,還有許多青紫傷痕,幾乎已是面目全非。鐘晹綏幾乎是屏了呼吸看穆月清把脈,一時間竟無暇将跟進屋的段筝歌和穆姜請出去。

穆月清嘆了口氣,對鐘晹綏搖頭道:“她的情況不太好,如今除卻解藥,再無他法。”

鐘晹綏抑制住想殺人的沖動,伸手抹了把臉,末了轉身朝外走,“阿緩暫時勞煩你照看,我去尋解藥。”

鐘晹綏騎馬尋至藥鋪時,李掌事吓了一跳,只道今日怪人當真多。鐘晹綏直奔至保溫棚,卻發現梅樹旁已有人在。

溫淩依舊是白衣白發,她聽聞腳步聲響轉了身,見是鐘晹綏時,并不意外。

“七重夏梅剛打了花苞,時辰尚未足。”

聽到溫淩如此說,鐘晹綏盯着梅樹,肯定道:“你有辦法。”

溫淩聞言挑眉看他,“你能記起來了?”

鐘晹綏終于将目光轉向溫淩,皺眉不解道:“什麽?”

溫淩搖頭失笑,複又點頭,“沒錯,有辦法。”看着鐘晹綏瞬間亮得逼人的目光,她沒再拐彎抹角,“你給這樹根喂上一碗血,七重夏梅頃刻便會開花。”說着,她指了指旁邊地上鳳凰木制成的盒子,“将整枝封入這盒子,師弟……穆月清想必懂得如何用它解毒。”

鐘晹綏未曾猶豫絲毫,他自袖中取出随身攜帶的匕首,将手上劃出一道傷口,看着血一滴滴落進土中。溫淩見此,只嘆道天意如此。

鐘晹綏帶着鳳凰木盒回來時,穆月清有些意外,“這樣快?”目光瞥見鐘晹綏血跡模糊的手,驚訝道:“你竟用血喂的?”此言落下,屋中另外二人齊齊朝鐘晹綏看過來,見他面色較之平日确實白上幾分。

“多虧你師姐。”鐘晹綏答的簡潔,末了催促道:“勞煩快些。”

兩個時辰過後,穆月清最後一次給唐緩把脈,末了抹了把額頭,長籲口氣道:“應當無礙了。”

鐘晹綏一直僵硬立着的身子晃了晃,穆月清将床邊的位置讓出來,鐘晹綏坐下後,小心握住了唐緩的手。

唐緩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後。

此番解毒,她依舊有如被生生敲碎了骨頭再一塊塊拼接起來一般,只叫人險些生生痛死過去。如此行走在鬼門關邊緣,她已經熟悉得很,只是這一次她并未如之前一般害怕,應當是因為有鐘晹綏在她身邊。

唐緩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十五六歲的模樣,卻發現她正被鐘晹綏攬在懷中,幾乎在她剛有動作時,鐘晹綏便将她攬得更緊了些。唐緩以為他睡得熟,略微掙了掙,不防鐘晹綏的聲音突然響起:“讓我再抱一會。”

之前的記憶突然泳至眼前,唐緩的身子不由地抖了抖,鐘晹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阿緩莫怕,有我在。”

唐緩瞬間落了淚,她将頭埋到鐘晹綏懷中,肩膀一聳一聳,只叫鐘晹綏心疼不已。待她發洩完委屈,鐘晹綏才再次開口:“阿緩,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唐緩“嗯”了一聲,聲音帶了些鼻音,“什麽事?”

“可否答應我,給我一個名分?”幾乎在鐘晹綏話落的瞬間,唐緩驀地擡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的臉,他臉上卻并無玩笑之色。

鐘晹綏肅着臉孔,似乎有些忐忑地看着唐緩,目光小心又期待。

唐緩的心在這個瞬間幾乎軟成水,淚水卻又浸濕了眼圈,她紅着眼睛,似掙紮般搖了搖頭:“不可以。”

鐘晹綏再次緊了緊手臂,目光幽深,“為何不可以?難道你心悅他人?”

唐緩慌忙搖頭,輕聲哽咽道:“我雖讀書少,卻也知自古婚姻講究門當戶對,你我身份懸殊,我又有恙在身,如何能成為拖你後腿的累贅……”

鐘晹綏摸了摸她的頭,嘆息道:“你如何會是累贅?這世上,再無比你更喜歡我之人,也再無比我更喜歡你之人,這,便是世間最門當戶對的姻緣。”

“可是……”

“我許久前便說過,沒有什麽可是。”見唐緩又埋了頭,鐘晹綏繼續道:“若是你不答應,我只好一直抱到你答應為止了。”

唐緩因為他鮮有的耍賴破涕為笑,只覺曾經那些痛入骨髓的過往有如泥淖,終于在此時此刻開出了最醉人的花來。

“我一早便讓府中準備婚事,如今應當差不多妥當,你我皆無父母在旁,許多虛禮便正好可省去。明日我們便啓程回悫州可好?”

唐緩心中開心的緊,卻依舊搖頭道:“你是奉皇命來此,待此間事了,我便随你回悫州。”

鐘晹綏親了親她的額頭,低聲道:“好。”他只覺有生之年再無哪一次如此時一般歡喜,想了想又說道:“我讓管家尋人算算日子,下月應當便有吉日,你說可好?”

唐緩擡手捂住眼睛,邊止不住點頭邊對鐘晹綏道:“我這樣開心,眼淚為何止不住呢?這樣哭腫了眼睛,當真難看死了……”

鐘晹綏拉下了唐緩捂着眼的手,将之前那枚指環重新戴在唐緩手指上,看着她微腫的眼睛認真道:“我的阿緩,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明明不是第一次聽,唐緩依舊瞬間紅了臉,她掙出鐘晹綏的懷抱,捂着臉下了床,掩飾一般提高了聲音:“我瞧瞧,這一次是不是也真的長高了。”

鐘晹綏無奈低笑,将人拉回床邊坐下,他蹲下身邊給她穿鞋邊道:“莫要光着腳走路,容易受涼。”

唐緩雙手拄着床沿,抿着嘴唇看着鐘晹綏給她穿鞋,卻不防他突然擡了頭對她道:“阿緩,是我沒有護好你,若是我……”

後面的話尚未來得及落下,唐緩便俯身吻住了他的嘴唇,她的嘴唇從冰涼漸漸變的溫熱,微彎的眼睛虔誠閉上。明媚的陽光透窗而入,周遭的一切仿佛皆自此安靜下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