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屋裏的窗半敞着,唐緩趴在窗邊看着外面細細密密的雨,偶爾有幾縷飄進來,打濕了她的鼻尖,算起來,這應當是她入益國以來,遇到的第一場雨。
她的房間被安排在鐘晹綏寝宮的偏殿,此時身後放着的,是益國皇帝剛剛差人送來的賞賜。自她醒來已有三日,這賞賜便也攢了三日,衣裳首飾擺件堆了許多。若不是一早聽聞益國帝後恩愛,皇帝從不納妃,她都要懷疑皇上是不是對她有非分之想。
手邊的書一個字也未看進去,她盯着庭中沾了雨水愈發青翠的綠葉,想的,卻是楚九之前的話。
鐘晹綏身邊的暗衛皆是他親手培養,派去保護唐緩的,更是其中翹楚,任誰也未想到,會在客棧叫人鑽了空子。那日當值的暗衛主動領罰,鐘晹綏卻反常地沒有手軟,狠狠将他懲戒了一番。如今,便是楚九,也不知那暗衛究竟下場如何。
唐緩嘆氣,他是自責了罷。
據楚九說,鐘晹綏當日便下令,讓他帶人綁了卞顧蕖,将他剜了眼睛剁了雙手扔去亂葬崗,楚九雖震驚于他露骨的怒意,卻也依言去尋人。只是,卻沒尋到。
頤城三年前便有人報官,言道自家有少女失蹤,官府卻并未重視。後面陸續又有人因此報官,官府雖也查了案,卻一直沒有眉目,如今,卻不知誰提供了線索,矛頭直指寧遠侯世子卞顧渠,楚九尋過去時,卞顧渠已被押入牢中。
私下處置,總是容易被人捉住把柄,鐘晹綏當時定是氣急才會下此命令,若是她,也定不會叫鐘晹綏如此做。只是,如此借刀殺人的手法,那提供線索的人,十有八.九與段筝歌有關。
鴉青色的鬥篷突然被披在唐緩肩頭,鐘晹綏的聲音自她耳邊響起:“在想什麽,這樣入神。”
唐緩側頭對他笑道:“在想我買的那些零嘴兒,留在客棧中,也不知便宜了誰去。”
鐘晹綏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還想吃?”見唐緩點頭,他又說道:“待明日天氣好些,我與你一同去,再買些來。”
唐緩眼前一亮,捏了他衣袖歡喜道:“當真?”
“我何時騙你?”
“如此……”唐緩見鐘晹綏詢問地看着她,有些猶豫道,“明日我先去藥鋪尋許樓主說些事情可好?”
鐘晹綏笑她:“你這宗主,當真像模像樣。”
說至此處,唐緩勉強笑笑,卻未接話。鐘晹綏心下一嘆,自此轉開話題去。
Advertisement
第二日天氣放晴,唐緩起得很早,梳洗後挑了一件藕色留仙裙換上。她散着發坐在雕花銅鏡前,捧着臉看着鏡中十五六歲的自己,眼尾不由地彎了彎。唐緩執起黃楊木梳想梳頭,想了想卻又放下,出門喚了偏殿的掌事宮女進來。
兩個掌事宮女一個名叫書香,另一個名叫畫思,她二人對視一眼,皆有些意外,只因唐緩幾日來幾乎從未吩咐此處的宮人做事。
宮人初來伺候這位來路不明的姑娘時,皆十分不情願,都恨不得調去他國貴人面前露露臉,後來聽聞別處宮人的抱怨,才深覺自己幸運,對唐緩生出好感的同時,湊在一處時不時猜測着她與北靜王的關系,畢竟之前在他們眼中,北靜王已是他們皇上的準女婿。
掌事宮女問唐緩有何吩咐,唐緩扭捏了許久才小聲開口:“能不能……勞煩幫我把頭發梳的漂亮些?”
書香畫思齊齊應下,目光碰至一處時,皆從對方眼中看出笑意來,這位姑娘,莫不是要去見心上人罷。
書香手巧,執起梳子給唐緩梳頭,不時問着唐緩是否合适,唐緩只偶爾會提出不合适之處。待青絲梳成,唐緩意外地看着鏡中人,輕聲道:“好巧的手。”
書香掩唇笑道:“明明是姑娘長得美。”
唐緩被這一句說紅了臉,佯裝生氣地看了書香一眼,卻聽另一面的畫思開口問道:“姑娘可要塗些胭脂?”
唐緩想到自己的面色一向不好,果斷地點了點頭。
鐘晹綏來尋唐緩時,唐緩正有些糾結地照鏡子。胭脂襯着她的氣色好上許多,她卻覺得有些不習慣,不知鐘晹綏見了會不會笑話她,她猶豫着要不要擦掉,卻又怕重新洗臉會誤了時辰。
聽到腳步聲時,唐緩如受驚一般從凳子上起身回頭,鐘晹綏看到她的模樣愣了愣,然後瞬間低頭笑開。
唐緩苦着臉看他,“看起來很奇怪嗎?”
鐘晹綏笑意未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中有細碎的光。他上前執起唐緩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上,出口的聲音依舊十分好聽:“阿緩所有的模樣,都在這裏,今日這樣特別讓人移不開眼的,我剛剛也放了進去。”
唐緩紅着耳朵呆呆地看着他,回過神來時,擱在他心口的手指順勢戳了戳,不可思議道:“你莫不是別人喬裝的吧!”
鐘晹綏将臉湊到唐緩面前,滿眼笑意道:“無償借給你查看一番。”
唐緩噗嗤一笑,伸着雙手捏住他的臉頰抻了抻,末了繞過鐘晹綏道:“好了,快走吧!”鐘晹綏聞言笑着跟了上去。
經過前一日雨水的沖刷,整個頤城似乎變得更加剔透,唐緩與鐘晹綏走在街上,不時有路人側目。二人一路不緊不慢,在約定時間到了許靜心下榻的客棧。
許靜心看到一同前來的鐘晹綏時,有些意外,看到唐緩的變化時,更是吃驚。待打量出面前姑娘一副“女為悅己者容”的心思後,朝着唐緩眨了眨眼。
唐緩用咳嗽掩飾了心下的不好意思,留鐘晹綏一人在大堂喝茶,與許靜心一同進了房間。
許是知道有人等在樓下,二人并未客套,進屋後開門見山地說起了宮中近況。談及那日賭坊中發生之事,許靜心道:“那日知墨的确去過賭坊,是為了與人見面,圍攻之事卻與他無關,應當是被圍之人一早得了消息,故意去賭坊留出破綻,引蛇出洞罷了。知墨見坊中生亂,未及見面便從後門離開,因此無人知曉他要見何人。”
唐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摳着杯盞上凸起的花紋,心中有八分肯定,知墨要見的人,定然與要殺鐘晹綏的沈公子有關。這人,會是誰呢?
見她想的出神,許靜心并未繼續,直到唐緩問她:“其他事可有消息?”
許靜心點頭,“已有确信可靠的人傳來消息,于同一日暴斃的璃國丞相、昭國禁衛右将軍及益國廷尉左監皆是瞿如宮中人,除此之外,三人并無其他聯系,生平軌跡包括入仕時間和方式皆不相同。至于峥國和璧國,并無類似事情發生。”
唐緩皺眉點頭,聽許靜心繼續道:“之前的木姑娘,原是紫易荷的表妹,如此說來,林姑娘如今應當與知墨和紫易荷在一處。”
唐緩挑眉,“紫易荷?”她将杯蓋扣上,瓷身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當真叫人不省心。”起身看向許靜心,唐緩囑咐道:“勞煩費心,盡量将林飛暖毫發無損地帶出來罷。”她是萬萬不能叫髒水沾了鐘晹綏的身去,否則悠悠衆口如何能堵得住。
走至樓梯口時,唐緩瞧見了鐘晹綏身邊的熟人。穆月清正與鐘晹綏說話,同桌的兩個姑娘她都認得,是穆玥瀾和酆轸念。
唐緩沿着樓梯下樓,走近時恰好聽到酆轸念軟着嗓子對鐘晹綏道:“不知悫州好不好玩,若有機會前去,表哥可定要盡地主之誼。”其态度與之前在書屋所見,當真是天壤之別。
按輩分論,酆轸念需喚酆紫香一聲姑姑,鐘晹綏自然是她表哥。若不出意外,這應當是二人第一次見面。不用想也知,此番定然又是穆玥瀾出了主意,讓穆月清帶了路尋至此處。此時此刻,唐緩只覺話本中寫到的表哥表妹什麽的,最最讓人讨厭了。
與唐緩同樣一臉不悅的,還有端坐在旁低頭佯裝喝茶的穆玥瀾,她無論如何也未想到,與她情同姐妹的酆轸念,如今竟會生出與她搶人的心思來,也不知到底是膽子太大,還是鐘晹綏太過招人惦記。
唐緩徑直走過去,腳步比平日輕上三分,卻見鐘晹綏表情淡漠道:“從前若有客來,王府一向招待妥當,郡主放心。”
鐘晹綏的話說的極是生分,未得到預期回答,酆轸念有些失望,穆玥瀾卻突然接了話道:“不知王爺是否還記得當初在昭國時的情形,那日林中遇險,多虧……”
見穆玥瀾話中盡是炫耀之意,唐緩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她上了前,學着酆轸念軟着嗓子道:“麟彧哥哥,你昨日的話可還作數?”舉手投足間,俱是少女的嬌憨。
穆月清被這一聲“麟彧哥哥”驚得嗆了茶水,趕忙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見了鬼一般看着平日裏從不說軟話的唐緩。他是前皇後所出,生母去時尚且年幼,如今的皇後褚容夏對他視若己出,他亦對其十分敬愛。今日拗不過穆玥瀾的懇求,他知道父皇母後寵極了這唯一的女兒,無奈帶人尋了過來,如今卻是不出意外地惹惱了唐緩。
穆玥瀾與酆轸念起初皆未認出如此模樣的唐緩來,在場之人更未想到,鐘晹綏聽了這話後愣了愣,眉眼間瞬間皆染上笑意,似冰雪初融,冷漠疏離的臉剎那間便溫和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唐緩身上,話中有調侃也有情意,“既已答應阿緩妹妹,自然作得數。”
酆轸念終于認出唐緩,驚訝又意外道:“是你!”唐緩卻并不想與她寒暄,只略微點了頭,卻聽她問出了穆氏兄妹想問卻沒問出的話:“你為何叫表哥麟彧?”
唐緩挑眉看着面前的三個不速之客,一字一字咬的清晰:“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秘密,外人無需知曉。”
鐘晹綏見她說完,泰然起身,告辭道:“幾位,失陪。”說完與唐緩一同離開,心下卻疑惑,照着唐緩的說法,他當初到底為何會與她說,他叫麟彧?
唐緩撇嘴看了穆月清一眼才出門,徒留面色各異的三人,相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