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二日天氣放晴,天空湛藍湛藍,唐緩趁着陽光好,坐在院中曬太陽,庭中石桌上擺放着穆姜一早賞賜下來的外疆水果。看着尚帶水滴鮮豔飽滿的果子,她腦中不由想起盈香殿中當時的情形。

前一日盈香殿中的人幾乎算是不歡而散,除卻心願未了的二位姑娘,寧遠侯夫人也是好話說盡,一向有些軟性子的褚皇後卻并未松口向她允下任何承諾。待到後來,褚容言止了眼淚,別有深意地看了旁邊的酆轸念一眼,憤慨道:“經年舊事,我自認待你不薄,娘娘如今冷眼着實叫人心寒,既然如此,便各自好自為之。”

說罷,她未看褚皇後有些難看的面色,自顧自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裙擺,再不是如來時一般匆忙,而是極端莊地昂首離開。

褚容言的話有何深意唐緩并不好奇,她仰頭,視線盡頭是悠閑的雲與廣闊的天,她卻突然生出些倦怠感來。她将手舉至眼前,從指縫中看着極窄的藍白二色,長長嘆了口氣。

有花瓣自樹上吹落肩頭,唐緩擡頭看去,幾株海棠樹俏生生地立在院中,花開得濃烈,比胭脂更醉人的顏色明麗而妩媚,讓人懷疑歲月偏心地将韶華全部傾覆其上。

她伸手去接花瓣,卻突然發覺有目光落到她身上。

段筝歌反常地穿了黛藍衣袍,這顏色二人都太過熟悉,幾乎瞬間喚起了唐緩在瞿如宮時的記憶。

段筝歌背手站在院門處,定定看着唐緩,那目光許是因為承載了十年的分離與之前的誤解,輕佻與嘲諷再難尋跡,此刻叫人覺得看上一眼便能認出快要溢出的思念與懊悔。

她似乎從未看到過他有這樣的神色,留在記憶中的,模糊些的是十年前的靈動與關切,清晰些的是前不久的惡毒與懷疑。

世事果然無常,眼前的人已是熟悉又陌生。

唐緩看着他緩步走來,自她對面坐下,行止間早已不是與她一同爬樹時的模樣。他謹慎而恣意,他已是峥國的新皇。

“習慣卻是未曾改掉。”段筝歌先開了口,語聲似乎欣慰又悵然,他學着唐緩的樣子,從指縫中看向天空,卻瞬間又如失了氣力般放下了手。

唐緩微笑着執起茶壺,将段筝歌前面的空杯填滿。

段筝歌看着杯中浮浮沉沉的零星茶葉,有瞬間失神。瓷質壺底與石桌磕碰出輕響,段筝歌便在回神的瞬間握住了唐緩的手腕。

種種舊事,他已問過溫淩,她說的輕巧,他卻聽的幾乎喘不過氣。在他真實地再次觸碰到唐緩的此刻,終于意識到他錯過的,似乎不僅僅是這許多年時光,還有被藏于其中所有的,幾乎不能承受的痛苦。

唐緩的第一反應是躲,然而無論她多麽用力都沒能掙開段筝歌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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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筝歌再次感受到掌心并不光滑的觸感,知道那是他曾看到的傷疤,猙獰的有些滄桑。

“我從未想過要留你一人。”

“嗯。”唐緩低低應了一聲,她的袖子滑落些許,露出纖細的手腕,有風吹過時,蒼白的皮膚上會生出雞皮疙瘩來。

“明珠公主如今如何了?”

“她半路吃不得苦,我便差人送她回璃國了。”段筝歌聽她提起此事,想到那日出宮後,自戲班馬車夾層揪出的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只覺窩火的緊,那一路上他半點也未曾遷就鐘陌寧,最後她熬不住,終于願意自己回宮。若是鐘陌寧不曾逃婚,卻不知如今又會是何種光景。

“當年我不願獨自離開去峥國,溫決便将我打暈送了過去。我清醒時,他用你的命威脅我,我只得如他所願,留在峥國成為了一個傀儡皇帝。那時我只想,待我有了實權,定要将你接回身邊,你我再也不分開。”段筝歌看着唐緩目光低垂,知道眼前人再也不可能是曾經與他相依為命的小木頭。

“你舅舅的事,對不住。我不是有意要取他性命。”唐緩說話間,終于将手腕抽回。

她不得不承認,曾經她以為水巳已死,也尚未知曉水巳與溫決的關系,當初溫決間接死于她手時,她竟生出了些報複的快感來。若不是溫決為了野心決定組建羽樓,所有五營的孩子便都不必經歷那些互相殘殺的非人日子。

“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段筝歌一時間有些惱怒,語氣不自覺地重了三分,将雙手極用力地握在了唐緩雙臂上。自在攝政王身邊成為廢物可笑的皇帝後,他幾乎從未表現出過激的情緒來,此時的惱怒極是罕見,卻不知惱的究竟是些什麽。

“那你想聽什麽?”唐緩霍然擡頭,不知為何只覺此刻心情特別暴躁,段筝歌的話幾乎瞬間點着了她的怒氣,“說你曾經險些掐斷了我的脖子?說你單槍匹馬闖瞿如宮,救出個木姑娘成就了一段佳話?說你十年來常常入夢,叫人時時不得安寝恨不得想幹脆随你而去?還是說每一次看到火光,都讓我想起你詐死的那一場,這裏痛的恨不得死過去!”她狠狠拍了拍心口,喉間腥氣翻湧卻不及眼角酸意讓人難過。

段筝歌雙臂一收,突然将人抱進懷裏,懷中單薄的身子讓他懷疑,此刻的唐緩比八歲時更加脆弱。

“對不住,小木頭。”他的聲音愧疚到讓唐緩陌生,他的語氣卻溫柔的再不能更加熟悉。

唐緩極力克制反常的暴躁,片刻後終于冷靜下來,“剛剛對不住。”她忍着喉間不适,與段筝歌拉開些距離,輕聲道:“若是當年早些叫我知道你在何處,就好了。”

段筝歌将苦笑咽下,如從前一般刮了刮唐緩的鼻子,有些悵然道:“我同父異母的兄長,在寝宮中死于非命,本應徹查的事最終卻不了了之。峥國的掌權人一直是攝政王韓準,我是碰了壁後才知,在不能将他的勢力連根拔起前,我只能忍。”他撫了撫唐緩披散的頭發,“攝政王曾無數次試探與我,我習以為常,卻也再難輕信于人。”

“那日自璃國見你,我極是矛盾。你的容貌太過熟悉,年齡卻相差太多,讓人懷疑是不是有心人故意為之,我便……”他未能繼續說下去的話,唐緩心知肚明。

“你身邊的暗衛功夫實在驚人,卻也多虧了他,讓我對你的身份存了太多不确定,方才未曾釀出大過。”事情過去許久,段筝歌卻只覺後怕之感一日重過一日。

唐緩想起為救她而死的暗衛,心中泛起愧疚,段筝歌突然握了她的肩,道:“此事過全在我,害他之人是我,與你無關。”

唐緩猛地搖頭,想開口,頭卻暈了暈。

她穩住身子,端起茶杯喝口茶緩了緩,片刻後再開口已轉開這令人不快的話題,“其他人倒好說,穆姜商議重臣暴斃一事,為何要邀請你?”從未有人聽說峥國有臣子發生類似之事。

段筝歌聞言失笑,“朝中是無事,攝政王府中卻有事。”

見唐緩滿臉疑問,段筝歌解釋道:“攝政王幾年前新納的寵妃于同一日暴斃,死狀與其他幾國重臣一模一樣。”

唐緩面色微變,瞬間有了不祥之感,她再次端起茶杯用來掩飾臉色,似不經意問起:“不知這位寵妃是何來歷?”

“此女據聞早時出身風塵,我的人只查到她名姓,應當是姓知,疊字滟滟。”

手指瞬間有如被抽去力氣,瓷杯自手中滑落,落地時發出清脆的聲響,杯中茶水濺上了唐緩裙擺,似在底色上又繡出暗色的花紋來,她卻如木頭一般愣在原地,喃喃重複道:“知……滟滟?”

段筝歌見唐緩如此模樣,有些擔心地上前,卻見唐緩苦笑道:“當真是巧合的緊。”

段筝歌見她臉色反常,擡手試了試唐緩額頭的溫度,果然略微有些高。

唐緩此時突然掏出帕子捂了嘴,咳了幾聲後,不着痕跡地将帕子收回去,半路卻被段筝歌一把搶過。

他直視着唐緩,将那帕子慢慢展開,只見繡了青碧竹紋的素色帕子上,一抹血跡有如榴花綻放,瞬間刺痛了他的眼。

“之前已經服了解藥,為何還會如此?”段筝歌語聲又急又冷,拿着帕子的手幾乎已經不穩。

唐緩将語氣放的輕松,“無妨,都是老毛病,不礙事。”

“你一直以來,便是如此照顧自己的嗎?”段筝歌向前逼近一步,長眉鳳目間已染了五分薄怒,“他就這麽好,值得你犧牲至此?”

唐緩此刻并不想與他争吵理論,段筝歌卻突然怒氣沖沖地向她身後大步走去。唐緩轉身,便見段筝歌一拳頭揮在了剛踏進院子的鐘晹綏臉上,“小木頭如此待你,你竟有臉面與別人去談婚論嫁!”

段筝歌這一拳毫不含糊,鐘晹綏手中的帖子落了地,整個人仰倒在地上,他用手背抹了一把見紅的嘴角,自地上站了起來。

段筝歌上前揪住他的衣領,鐘晹綏只覺段筝歌此時的怒意實在過火,心下不由的也生出惱怒來,他如段筝歌一般,一拳頭回敬了過去,怒道:“虧了阿緩曾在夢中叫水巳的名字,你又如何配得起!”

唐緩眼睜睜看着平日裏風度翩翩的二人此刻淪為了用拳頭打架的瘋子,不由地吼道:“都給我住手!”

那二人卻似未聽到一般,來往的拳頭聲聽起來便叫人牙酸。

樹上的花瓣又被風吹落些許,在唐緩眼前拼成了色彩豔麗的屏障,她身子晃了晃,一口血噴出很遠,終于換得那二人停了拳腳。

“阿緩!”

“小木頭!”

唐緩有些費力地對奔至身邊的二人道:“快些……離開……這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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