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已近入夏時分,綠樹樹蔭漸濃,晴空好日讓人心也變得舒坦許多。

唐緩出神地看着遠處山峰連綿起伏的輪廓,只盼快些到別宮才好。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不知為何,一遇到宮裏的大事小情,便總逃不開拉着所有人起早的規矩。

方才她已努力許久,最後終于妥協——她在這颠簸的馬車上是絕對睡不過去的。許是因為天氣不錯,今日同行的男子大多騎了馬,她回憶許久,發現這大抵是她第一次見鐘晹綏騎馬的樣子,當真是俊朗的緊。

偶爾有女子的議論聲模糊傳來,唐緩用腳趾想也知道,談論的無非是哪個姑娘衣裙好看,哪個公子模樣俊美。

原本走在前面的段筝歌此時突然落了單,他似乎特意放慢了速度,最後騎馬走在了唐緩的馬車旁。段筝歌時不時瞧上雙目失神的唐緩一眼,她卻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的存在。

唐緩動了動有些發麻的手臂,意外地看着段筝歌,“有事?”說罷,餘光瞥見不遠處伸長脖子立着耳朵想要偷聽的姑娘們,再看了看段筝歌比女子都漂亮三分的臉,不由地接着道:“即便有事也以後再說。”話落,伸手拉下了車窗簾子。

段筝歌覺得莫名其妙地被嫌棄了,他用指節輕輕點了點眉心,隔着簾子試探道:“你不是一直想騎馬來着,要不要過來試試?”

車簾再次被掀開,唐緩探出身子問道:“你在前面牽着馬走,是不是有些失身份?”

段筝歌聞言險些從馬上摔下去,“我為何要牽馬?”

唐緩撇了撇嘴,知道是自己會錯了意,她擺了擺手,對段筝歌嫌棄道:“便是你想牽,我也不敢騎啊。”說完又一次放下簾子,再未理會段筝歌。

不遠處的屹山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家主子,不知為何被萬千女子記挂心上的主子,卻頻頻被唐姑娘嫌棄了去,他家陛下可不比北靜王差上些什麽。

車馬中途停下來休息時,唐緩盤着腿坐在樹下,絲毫未顧及形象。稍遠些的地方,有公子小姐偶爾看過來,卻不知在說些什麽,她懶得理會,只在意能不能趁此時打個盹。

眼前原本不明亮的光線被人擋住,唐緩不情願地睜了眼,眯着眼睛看過去,意外發現是穆玥瀾立在了身前不遠處。

穆玥瀾氣質偏冷,面無表情時更是将她“冷美人”的綽號發揮至極致,只是不知為何,原本氣質高貴的姑娘比之前清減許多,面色有些異常的蒼白,當真是大病初愈的樣子。她居高臨下地看着唐緩,眼神執拗,“璃國皇帝終于應允,我與鐘晹綏的賜婚聖旨不日便會昭告天下。今後只要我在北靜王府一日,府中便不會有你容身之地,你好自為之。”

唐緩看着穆玥瀾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不由提高聲音道:“氣大傷身,公主殿下保重啊。”

一聲輕哼落下,穆玥瀾頓了腳步,聲音自不遠處傳來,有如披了薄紗一般蘊了淺淡又惡毒的情意,“王爺既然鐘情病弱些的,我便全了他的喜好。為了他,我甘願做任何事情。”她輕笑一聲,“你說,待我嫁入王府後,會不會有人說,王爺之前對你的迷戀,也不過是将你當成了我的替身?”說罷,唇角微勾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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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緩此刻睡意全無,輕嗤一聲,自言自語道:“他又不是變态,這女人當真是瘋了不成。”語聲落時,她轉頭看向身後兩步開外的樹幹,語聲因着穆玥瀾剛剛的話,帶上了幾分不悅:“閣下莫不是偷聽成癖,來了為何不肯現身,竟要躲在樹後看我笑話不成?”

話落,有沉穩的腳步聲自不遠處響起,唐緩看到來人是誰時稍稍歇了火氣,當真是有些意外。

“我不是有意偷聽,只是時機湊巧。”亓茗依舊語聲清冷如他整個人一般,卻不再是從前的墨衫打扮,他今日着昭國皇帝的常服,神色間卻無帝王之倨傲,唯有幾分難以言出的寂寥。

在唐緩起身之前,亓茗已經倚着寬闊樹幹坐到了她身邊。

唐緩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索性只點了點頭。她擡頭看向高遠的天,空中偶有候鳥飛過,卻都是三五成群,最不濟也是成雙成對。她側頭看向身邊坐的人,一瞬間竟覺得他像極了失去同伴的鳥。

“何時即的位,這昭國的皇位可還好坐?”唐緩放低聲音,有如與故友敘舊一般。

亓茗将胳膊搭在曲起的腿上,嗓音低沉:“自祭祖時,先帝便已是強弩之末,之後未過多久便故去。”至于其臨死之前痛苦至極,他卻冷眼旁觀未尋太醫,也未想給他個痛快一事,他并未提及,他覺得那是那個人應得的報應。

“自昭國相見,我還從未謝過你的救命之恩。”

亓茗嗓音如常,唐緩卻覺得并不是這樣。她不知此時昭國局勢,卻打心底裏猜測,亓茗只是想尋個人說說舊事,說一說,有亓芊在的舊事。亓芊人雖已死,卻依舊背負着謀反的罪名,在昭國,怕是無人敢提起這位死于新皇手中的敬敏公主。

唐緩一不小心揪斷了旁邊野草的葉子,她摩挲着葉子上十分不明顯的紋路,對亓茗道:“如此說來,我那救命之恩卻是掉了價去。”

亓茗側頭看他,面上帶了不解之意。

“那一日你躲在床下擋板後面,卻是未看到她當時的表情。”此處的“她”自然是亓芊,二人心知肚明。

“直至她死在你的劍下,我才明白,”唐緩轉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亓茗瞬間蒼白的臉色,“即便那日我不曾救你,她也不會讓你出事。”

面前的清俊男子有些狼狽地轉開頭,聽唐緩繼續道:“那日我以為她是因遇刺而受了驚吓,如今才知,她只不過是在擔心你罷了。”擔心他落于太子之手遭遇不測,擔心他身陷于肮髒不堪的泥潭中,擔心他如從前的皇位犧牲品一般白白丢了性命,擔心……他狠不下心踩着自己的命登上皇位,成為再不用仰人鼻息的一國之君。

“易地而處,你應當便能理解她為何如此決絕。”唐緩将嘆息揉進了話中,“她太過了解你,若不是那日兮君誤了計劃,你便連她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便連這些窩火也可省去。自這計劃開始,她大抵便将自己變成了棄子,如此說來,也算是心願得成。”唐緩看向亓茗,“莫怪她狠心,若是覺得意難平,便将她忘了罷。”

亓茗霍然轉頭看向唐緩,瞬間的淩厲過後,只剩苦笑:“換做你,可能做到?”

唐緩失笑搖頭,看着不經意間頻頻朝此處看過來的鐘晹綏,聲音很輕,“自然做不到。”

亓茗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視線恰好與鐘晹綏短暫相遇,他向着不遠處的人微微點了點頭,對唐緩道:“她……可有與你說起過我?”

唐緩仿若陷入了回憶,想起女子明麗的笑意,下意識點頭,“自然。”

見亓茗有些期待地看過來,唐緩掖了掖耳邊碎發,笑意有些朦胧,“她說,你是個心軟的人,別人對你好一點,你便要對人家掏心窩子。”

亓茗眉眼間瞬間染上哀色,這世上除了母妃外待她最好之人,已經死在他的劍下。

“雖然她未說,但你自水中救起她時說的那句話,卻着實傷到了她。”唐緩将草葉卷在手指上,“她只是不說而已。”頓了頓又道:“你也不說,說了還只挑違心的說,挑傷人的說。”

亓茗驀然想起那一次水上平臺塌陷,他自水中将亓芊救上了岸,明明擔心她是否受傷,卻只對她道:讓你這樣死,當真是便宜了你。

喉嚨微哽,亓茗用手掩住臉,有斑駁樹影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他靜坐許久,才将手放下。

“那水上平臺,是請益國工匠建起的罷?”唐緩無意問起。

亓茗有些意外地點頭,未再言語。

唐緩看着他泛紅的眼圈心下感慨,都言男兒有淚不輕彈,卻只是未及傷心之處。她将手中錦囊遞給亓茗,誠心道:“對不住。”

亓茗面帶疑問地接過,手指隔着錦緞觸及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花紋,整個人瞬間僵了僵,片刻後,他手有些抖地将其中那兩塊秋葵黃玉佩取了出來。

唐緩之前好不容易尋得了手巧的工匠,将這兩塊碎掉的玉佩修補好,雖然其價值看起來再無法與之前相比,卻好歹算是完整,能留個念想。

“若她還在,以她謀逆之罪,卻不知你如今要如何自處了罷。那日我太蠢,才會把它摔碎,實在是對不住。”唐緩再次歉意道。

亓茗将兩塊玉佩狠狠握在掌心,直至掌心泛了紅才開口,話中卻已釋然:“既然曾經完好時是一對,如今碎了,自然也要一起碎才能算是一對。”他看着漸漸走近的鐘晹綏,自唐緩身邊起了身。

鐘晹綏與亓茗見了禮後,将唐緩從地上拉了起來。

亓茗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對唐緩道:“多謝你。”

唐緩的眼睛一時間不知為何泛了酸,她對亓茗笑笑,忍住了淚意。

“趁年華尚在,莫要辜負了去。”這一句,卻不知是對鐘晹綏說的,還是對唐緩說的。

唐緩立在鐘晹綏身邊,看着亓茗遠去的背影,只覺這極具殺傷力的寂寥之感像極了那滿身傷痕的玉佩,直将那個人生生自紅塵中剝離開去。

“你說,亓茗愛不愛亓芊?”唐緩突然道,卻不知是不是在問身邊人。

“自然是愛的罷。”鐘晹綏看着她感慨的表情,擡手拍了拍她的背。

“哪一種愛?”

“這怕是只有亓茗自己知道。”

唐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開了口。

“那你說,亓芊愛不愛亓茗?”

“自然也是愛的。”

“哪一種愛?”唐緩側頭看向身邊人。

“這……怕是連亓芊自己都不知道。”鐘晹綏說完,輕輕嘆了口氣。

唐緩突然上前兩步,将頭抵在鐘晹綏胸口,出口的聲音幾不可聞:“若是有人使壞将你我分開該如何?”

鐘晹綏索性将人攬進懷中,“那便除之而後快。”

“若是除不得呢?”

“如此,不如我們私奔?”

唐緩驀地擡頭望進他含笑的眼中,伸手使勁點了點他肩頭,“虧你說得出口。”

鐘晹綏含笑看她,突然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瞬間叫唐緩紅了臉自他懷中跳開,她惱道:“萬一被別人看到該如何是好?”

笑聲低沉悅耳,鐘晹綏反問:“看到又如何?”

唐緩揉了揉臉,自袖中取出一物塞到鐘晹綏手中,然後頭也不回地朝馬車小跑過去。

鐘晹綏看着她上了馬車,待車簾落下後才收回視線。他展開手掌,半枚已有些滄桑的青銅虎符正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最後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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