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沿着山路下山時,路旁已有許多商販,有的賣茶,有的賣茶具,行人多有駐足觀看,一時間熱鬧非常,唐緩與鐘晹綏騎馬經過時,直惹得路人頻頻側目。
“為何突然想下山去?”快至山腳時,唐緩突然問道。
“偶然聽聞你一直想騎馬,今日有空,便來了。”鐘晹綏說話間,唐緩只覺有清冽香氣入鼻,正是熟悉的味道。
“偶然聽聞?從何處?自何人?”唐緩話落,幾乎瞬間想起早些時候的那束花,“難不成……是段筝歌?”
見鐘晹綏颔首,唐緩極懷疑地問道:“你二人何時這樣知心了?他竟将這陳年舊事都說給你聽……也難為他還記得。”
鐘晹綏笑笑,沒有回答。唐緩不知的是,極少沾酒的鐘晹綏,那一日棋局暫歇後,主動約了段筝歌喝酒。
起初二人皆是眼神清明,想借此機會從對方口中套些話出來。酒過三巡時,不知是不是因為段筝歌那一日略有心事,話終于多了起來。
鐘晹綏知道時機成熟,便問起了唐緩在瞿如宮時的舊事。起初,段筝歌并未松口,又是幾杯酒下肚後,他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尚且記得的事幾乎全說了出來。
待到最後,鐘晹綏問他:“你對阿緩,究竟是何想法?”
段筝歌聞言,已是醉意朦胧的眼有片刻清明,他擡手撫上心口,大着舌頭道:“這裏,很疼。”說完,便一頭栽到了桌上。
鐘晹綏捏了捏已有些眩暈的頭,卻不防段筝歌如詐屍一般突然再次擡頭,伸手使勁戳了戳鐘晹綏心口,惡狠狠道:“你這裏……未必比我好過……”
唐緩突然,擡手在鐘晹綏眼前揮了揮,“快回神!”
鐘晹綏握了她不安分的手,看着眼前平坦開闊的空地,在她耳邊低聲道:“坐穩了。”
未及唐緩反應,鐘晹綏雙腿一夾馬肚,馬兒瞬間一改之前溫順,如離弦之箭一般,快速沖了出去。唐緩後背撞在鐘晹綏胸口,整個人被他緊緊環抱進懷裏。
山野間清涼的風放肆地拂在臉上,一瞬間似乎所有的憂愁都如細碎的沙粒般,全部散進了風中,不知所蹤。
唐緩驚喜地歡呼起來,她不由自主地自馬背上伸展開雙臂,寬大衣袖如鳥兒豐滿的翅膀一般被風吹起,在泛着青綠的曠野中張開,有如得到了永恒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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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晹綏緊緊環着唐緩的腰,突然在她耳邊輕輕道了句什麽。
唐緩停了呼喊,迎着風降低了些聲音,問身後的人:“你說什麽?”
鐘晹綏緊了緊手臂,問她:“餓不餓?”
“你不是說芳茶節時人都不能吃飯?如此便是我餓了又有何用?”唐緩語聲難得輕快,“雖然今日不能用飯,但這馬騎得當真痛快!他日若有機會,我定是要學會。”
“他日若有機會,我便定然将你教會。”鐘晹綏說完,帶着唐緩騎馬進了樹林。
馬在一處河邊停下時,唐緩有些驚喜,“這裏竟有條河。”益國的河,似乎比不得璃國的多。
鐘晹綏先下了馬,然後擡頭看唐緩,對着她伸出手去。唐緩借了力,小心地下了馬,看着鐘晹綏将馬拴在樹上,馬兒便低頭乖乖吃起草來。
“這馬當真聽話。”唐緩順了順馬鬃,對鐘晹綏笑道。
“蹑景跟着我許多年,确實極有靈性。”鐘晹綏邊說邊牽着唐緩的手朝水邊行去。
“原來它叫蹑景,的确是個好名字,不知是誰取的。”
“老李。”
“是李管家?”
唐緩想,若有機會,她定要認識一下這位“傳奇”的李管家。
“你認得他?”鐘晹綏有些意外。
“久聞大名。”想起此人開設的奇葩賭局,她便哭笑不得。
“若你下次見了他,千萬不要說‘久聞大名’。”鐘晹綏提醒道。
“為何不能說?”唐緩想,此人許是有什麽怪癖,畢竟當了許多年北靜王府的管家,怕是也快要算得王府的半個主子去。
“他會驕傲。”鐘晹綏說的一本正經。
“哈?”唐緩側頭看他,卻見鐘晹綏神色極是認真,她一時間哭笑不得,頓時對那李管家更加好奇起來。
“可要吃魚?”眼前的河,河面并不寬,水也算不得深,鐘晹綏看着偶爾浮至水面的魚,突然問道。
唐緩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末了咽了咽口水,問他:“你來捉?”
說話間,卻見鐘晹綏走開幾步,自樹林邊就地取了些粗樹枝,将斷面用随身帶的匕首削尖,制成了簡易的魚叉。他動作娴熟,直看的唐緩十分驚奇。
許是手上用上了些內力,鐘晹綏幾乎每次出手皆不落空,只短短時間,便叉了六條魚上岸。唐緩見他收工,對他龇着牙拍了拍手,然後十分自覺地跑去撿柴。
架柴生了火,鐘晹綏将烤好的魚遞給唐緩,不忘叮囑:“小心魚刺。”
唐緩吹了吹,然後咬上一口,這魚雖沒有佐料,卻勝在新鮮,若往回數數,也算得上她吃到過的最鮮美的魚了。
此時天色将暗,唐緩捧着魚盤腿坐在火堆前,看着眼前明滅的火光,有些唏噓:“本以為這輩子都會不待見這火,卻不想,知道水巳沒死,這毛病便自然而然地好了。”
“心病自然心藥醫。”鐘晹綏看着她映在火光中的臉,溫聲道。
唐緩側頭看他,一時間只覺滿足,便是無藥可醫,他在身邊,她也知足。
似是突然被這魚勾起回憶,唐緩唇邊帶上些溫柔笑意:“記得我到瞿如宮的第二年,有一日趁別人不在,翹了密文課同水巳烤魚吃,後來被回屋取東西的人捅到羽樓樓主面前,被抽了一頓鞭子不止,還倒挂起來,吊了一天一夜去。”
鐘晹綏極專注地聽她講,他只覺得她那些過往,每多了解一分,他便要更心疼上一分。
唐緩卻是覺得有趣,“那時何曾想過,會有坐在這與你這樣吃魚的一天。”
話落,唐緩突然又問道:“在悫州這許多年,可有什麽有趣的事,不如說來聽聽?”
鐘晹綏極認真地回憶許久,久到唐緩吃下了最後一口魚去,才見他搖頭道:“如此說來,卻是并無太過開懷之事。”
“這樣無趣?”
“便是這樣無趣罷。”
想想倒也是,作為一個自小便肩負起整個悫州責任的人,他應當便是傳說中那種沒有童年之人,如此說來,倒是值得同情。
唐緩伸了個懶腰,想到明日之事,有些無奈道:“明日那個賞花宴,八成又要叫人起個大早去。我今日得早些回去,早些睡。”
鐘晹綏卻不在意:“說是賞花,卻實為相親,幾乎每逢芳茶節便要辦上一回。近年幾次稍熱鬧些,無非是因為皇子公主們到了适婚年紀,做父母的難免存了私心。你如今無親要相,若是起不來,便晚些去,若是晚些也不願去,便不去。”
唐緩聞言恍然,末了挑眉看他,未及開口,便見鐘晹綏将食指立在唇邊,示意她擡頭。
此時夜幕已至,唐緩擡頭的瞬間,有滿天星光落進了她眼中。
鐘晹綏見她看得呆住,索性枕了手臂躺倒在河邊,另一只手臂伸展開,對着唐緩拍了拍他身邊的空位。
唐緩幾乎未曾猶豫,極自然地枕了鐘晹綏另一只胳膊躺下,定定地看向遠處的天。黑緞一般的夜空中,散落的星星有如點綴其上的璀璨寶石,每一顆都炫目至極。
唐緩躺在鐘晹綏身側,喃喃道:“這樣美,莫不是被哪個神仙施了法術?”
鐘晹綏只覺這話有些孩子氣,悅耳低笑自無邊夜色中散開。
夜風漸起,将水中濕氣混進了夜的潮氣中去,唐緩感覺到潮濕的涼氣,下意識地朝着鐘晹綏身邊挪了挪,直至眼睛脖子泛了酸,才閉了眼。
鐘晹綏見她好一會沒有動靜,怕她就此睡去受了涼,忙動了動手臂,卻見唐緩突然睜了眼,疑惑地“嗯”了一聲。
“回去罷。”鐘晹綏帶着唐緩從地上坐起,去樹邊牽來了吃飽喝足的蹑景。
如來時一般,唐緩随鐘晹綏騎馬進了樹林,此行讓她心情極好,她語聲輕快地問鐘晹綏:“你們何時商讨那暴斃一事?可也在這別宮之中?”
鐘晹綏穩穩地牽着馬缰,點頭道:“今日璧國人剛到別宮,待明日芳茶節結束,後日在這別宮中的議政殿商議此事。”
“如此……”唐緩突然半側着身子仰頭看他,“若是極不巧地,我被牽扯進此事,你在衆人面前不要沖動,莫叫人尋了把柄去。”她頓了頓,“要忍。”
鐘晹綏聞言驀地蹙眉,一手握了她單薄的肩,聲音有些重:“此言何意?何為‘極不巧’?”
唐緩卻只是笑笑,突然執了他的手,将自己的小指勾了上去,“如此便說好了。”
“阿緩!”
“我說萬一,萬一。”
鐘晹綏還想問,卻聽唐緩突然驚呼道:“快看!”
鐘晹綏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卻是有流螢自林間浮動,星星點點的黃綠色螢光,若春樹生花,叫人如入夢中。
唐緩靠在鐘晹綏懷中,輕輕道:“竟真是……不吝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