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晚上,大夫給夏月的手臂換了一次藥。她覺得全身好像輕松了一點,便叫荷香打水洗澡。
她左手不太方便,荷香給她搓背,沒想到頭發一撩起來,露出後背的時候,荷香一陣驚呼:“小姐,你背上長了東西。”
夏月狐疑地摸了摸,卻不知道什麽情況,又搬來鏡子一看,發現脖子後面長了一些黃色的突起的小瘡,不痛也不癢,因為天冷穿得多,所以之前完全沒注意到。
她從桶裏起身,擦幹身上的水,裹了點衣服,叫荷香多點了幾盞燈,自己坐在凳子上,用鏡子又看了一會兒。
她心中一凜,放下鏡子對荷香說道:“你叫人回明善堂請穆先生來。”
“現在啊?”荷香問。
“嗯,現在。”夏月答。
荷香遲疑了一下說:“那小姐您還洗澡嗎?”
夏月看了一眼澡盆:“不洗了。衣服我自己慢慢穿,你不用管我。”
荷香點點頭,繞過屏風準備推門出去。
門剛開,荷香又聽夏月叫她回去:“算了,太晚了,想必大家都快歇下了。明天再去。”
荷香便折回來說:“沒事的,小姐,您要是怕麻煩田家人,我自己趕車去就好了。”
“不用了。明早去也是一樣的。”夏月道。
荷香想了想說:“那水涼了,我再去提些熱水來,替小姐繼續把身子洗了。”
夏月緩緩道:“你先出去,把門合上,要是我沒叫你,你就不要進來,我會把門插上,別的人也不要讓他們進來,早飯就擱在門口,我自己取。明日去請穆先生就說我身上長了黃瘡,還發了燒,等他來了再說。”
荷香一下子慌了:“小姐你怎麽了,不是什麽大病吧,怎麽要攆我走。我馬上去請穆先生,我一個人去,我不害怕。你要是不洗澡,我給你穿衣服,你別生氣。我……”說着,荷香就去取屏風上的幹淨衣裳給夏月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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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月呵斥道:“放下東西,叫你馬上出去!你聽見沒有!”
倆人一起長大,情同姐妹,雖說時不時也要吵嘴,但是她還從未用這種語氣和荷香說過話。
荷香委屈極了,眼裏含着淚水,默默離開。
夏月依舊不太放心,後腳跟着出去,将門闩插上。
然後,她一個人又坐了回去,将衣服脫下,借着鏡子,把全身其他地方挨個檢查了一遍。
她發現除了脖子後面,還有手臂上也有幾顆。那瘡是黃色的,大概綠豆大小,若是用手指輕輕一撓,便會迅速地變紅。
雖然屋裏有取暖的爐子,但是依舊覺得冷,她哆嗦着将衣服一層一層穿好。
她有只手不方便,所以做這些事情緩慢又艱難,她在凳子上歇了一會兒,又起身去把窗戶全部插上。
弄完這一切之後,她和衣躺在榻上,雖說全身又累又乏,可是卻怎麽也睡不着。
她突然想起了子瑾。
傍晚的錦洛,華燈初明,翠微樓人聲鼎沸,正是顧客最多的時候,一個長相十分普通的人從裏面出來,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
一個黑衣人從角落裏閃出來,壓低聲音問道:“如何?”
那人答:“他在二樓左手第三間包房裏,屋裏加上他應該有三個男人和五個歌姬,門口有四個侍衛,身手普通。”
黑衣人道:“你在此守着。”說完,悄無聲息地躍上了屋頂,飛速地朝城邊奔去。
到了城外的樹林邊,他站在原地回身看了看,朝樹林裏吹了聲短促的哨子,才有幾個人從林中的暗處現身。
其中一個戴着鬥笠,露出白瓷一般的臉,正是子瑾。
而黑衣人則是楚仲。
楚仲将剛才查探的情況複述了一遍,又說道:“殺他倒是不難,可是殿下也知道,這翠微樓地處鬧市,稍微有點什麽動靜,就會吸引官兵。”
子瑾沉吟道:“無妨。我們先進城,見機行事。”
旁邊的楚秦攔道:“如今形勢微妙,就怕朝廷在城裏設了埋伏,等我們上鈎,若是殿下有個絲毫的閃失,我等萬死也難辭其咎。”
楚仲也道:“殿下只需在此地稍待片刻,今夜我定然将王淦的人頭提來。”
旁邊其他人也随即附和。
子瑾抿住嘴唇,沒有說話。
他的臉隐在鬥笠的陰影下,只有那一截如玉的下颌在月下可見,片刻後,嘴唇微微翕動:“我心意已決。”随後無論旁人再說什麽,均閉口不言。
楚家兩兄弟知道他雖然看似和善溫純,一旦下定決心的事情,誰也阻止不了,便也不再勸。
幾個人喬裝,分散着進了城。
從城門到翠微樓,要路過闵府。
子瑾和楚秦幾個人一路,為了避人耳目,專門選了離闵府最遠的那條路。
遠遠看到闵府的高牆的時候,明知道裏面空無一人,他仍然忍不住頓了一頓。
他們本來可以有一個周密的計劃,引着王淦出城,然後除了他。但是時間緊迫,多耽誤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也不知道尉尚睿的人是不是已經查到了錦洛,在此對他甕中捉鼈。
一行人謹慎地來到翠微樓附近。
眼見月上中天,往來的食客漸漸散去,王淦那間包房的人卻未減反增,人聲嘈雜。
他們站的那條巷口,能一眼看到整個翠微樓的動靜,位置十分好,又非常隐蔽,晚上鮮有人來往。
卻不想,有輛尋常人家的馬車突然拐了個彎,朝他們迎面走來。他們這邊同行的有三人——子瑾、楚秦和一個侍衛。
那侍衛是錦洛的生面孔,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這時,一聲不起眼的哨響幽幽傳來,這是王淦要離開翠微樓的信號。
子瑾幾人迅速埋着頭,從巷裏出來準備從別的地方包抄過去。
此時,馬車卻在大路上拐了個彎迎面而來。因為趕時間,所以他們沒有回避,在馬車靠近的那一刻,子瑾裝作彎腰拾東西,藏起臉,避過趕車人的視線,那侍衛一個錯身擋在中間。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趕車人卻從夾縫的暗色中看到了子瑾的背影,試探着喊了一句:“大少爺?”
那侍衛和隐在另一處的楚秦,身形同時一僵。這聲音楚秦認得,是闵家常媽媽的兒子。
子瑾垂着頭,自然聽不見這動靜,只是餘光瞥到馬車在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緩了下來,心中頓覺得不妙。
馬車裏的常媽媽聽見這個日思夜想的稱呼,突然激動了起來,掀開車簾,探頭問兒子,道:“二順,你在叫誰?”
楚秦本想阻止,可惜遲了。
子瑾埋着頭,自己估計應該是馬車中的人出了岔子,但是未見楚秦的示警,不得不将身子直了起來。與此同時,常媽媽已經從車上跳下來,一個踉跄撲到子瑾的身前。
子瑾擡頭,看清來人心裏一怔。
“少爺。”常媽媽緊緊地抓住子瑾的雙手。
“常媽媽。”子瑾喚了她一聲。
老婦人眼中淌着淚:“這些時間,你去哪裏了?小姐說你尋到了家裏的親戚,要去投奔人家做生意,可是也不告訴我這個老婆子你到底去了哪裏。”
楚秦朝子瑾瞥了一眼。
子瑾進退兩難。
常媽媽又說:“你別慌着打發我這老婆子走,跟我回去,我做點你喜歡吃的,先歇口氣。”
子瑾看了下常媽媽拽住自己的那雙手,淺淺嘆氣說:“常媽媽,你先回,我這邊辦完事就去找你老人家。”
常媽媽答:“你可別哄我。”
子瑾笑了笑,搖頭。
是他疏忽了,以為趁着夜色喬裝一下便不會有人認識他,哪知竟然路上遇到了常家母子。她養了他好些年,肯定和旁人不一樣,一眼就能将他認出來。
如此一打岔,王淦已經出了翠微樓。他約莫喝得已經不省人事,被人給架了出來,上了一頂轎子,徑直回家去。
翠微樓離王家還有一段路程,路上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楚仲一行人已經跟了上去。
而子瑾和楚秦這裏卻脫不開身。
常媽媽拉着子瑾的手說:“這大半夜的,能有什麽事情給你辦?你回去過嗎?家裏如今是一個人也沒有,大小姐不在,宅子久不住人,漸漸就荒了。我昨天還回去看了看,小姐以前種的花沒人管,居然開得還好……”她兒子是闵家的門房,後來闵府缺了個管事的媽媽,闵驿便請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紀,也不管旁人,就站在巷子裏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子瑾一聽她提起自己心尖上的那個人,不禁問:“後來小姐捎過信回來嗎?”
常媽媽詫異:“你們沒有聯系?”
子瑾搖搖頭,帝京裏風聲很緊,而且他不信任淮王,不敢洩露和夏月任何有關的消息,自然不敢貿然叫人去尋她。
另一頭的楚仲不知道什麽緣由叫子瑾沒有帶着大哥和他會合,心中有些急,又不能白白放過殺王淦的這個機會。錦洛離帝京很近,他們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所以他擅自決定不等子瑾,自己先動手。
于是,他帶人小心地尾随着王淦的轎子,伺機而動。
王淦的轎子走到半路上,突然停下來,然後只見王淦晃晃悠悠地撩開轎簾,撲到一棵樹下開始嘔吐,吐了之後又要撒尿。王淦左右看了看,叫人扶着進了一條羊腸小巷,走到巷子盡頭的河邊才解開褲帶開始撒尿。
這正是好時機,不需要太多的人,楚仲對随行之人使了個眼色,自己上了瓦,跟了上去。
王淦醉得不輕,半個身體都壓在随從身上。一泡尿直接撒在河水裏,老遠都能聽到水聲。
楚仲抽出随身短刀,從牆頭縱身一躍到了兩個人身後,一刀就從後背刺入王淦的體內,直切他的心髒。那刀刃極其鋒利,幾乎連血也沒有見,只聽王淦悶哼一聲。
旁邊随從才察覺到異動,回頭看到蒙着臉的楚仲,吓得急忙高呼救命。
楚仲不欲傷了這随從無辜的性命,只想速戰速決,于是抽出短刀,再補上一下。哪知那随從不但不救主,反而怕死地将王淦一扔。王淦本來在岸邊小解,怕濕了腳,站得很靠河。如今被随從一推,陡然往下滑,竟然“撲通”一下掉進河裏去了。
轎子那邊的人聽見河邊的驚呼,頓覺不妙,一邊吆喝一邊舉着火把圍了過來。
楚仲倒是不慌,跳上河邊的院牆,跟着水流去尋王淦,唯恐留了活口。
王淦的轎子并未走多遠,楚秦耳朵極其靈敏,聽到河邊有動靜,急忙想向子瑾示意,哪想他剛剛轉身,就聽到身後的大槐樹上忽然有一絲極其細微的樹葉聲,和其他風動下的樹葉響動不太一樣。他眉目一凜,身形飛掠,手上的劍已經像疾風一般刺了過去。
樹上黑影中的高個子急忙拔劍一擋,硬生生地受了楚秦的劍勢。
兩個人以劍相撞,樹幹一震。高個子的虎口頓時一麻,差點連劍也拿不住,被迫落到了樹下。
子瑾忙對一側的侍衛說:“你先護送他們走。”那人不敢争辯,将常家母子塞上車匆匆消失。
高個子并未追車,而是遠遠地用探究的眼神瞥了子瑾一眼。
楚秦一怒,縱着又連續刺出數劍,對方左閃右避,已經不能分心再看子瑾。高個子察覺自己露了頹勢,正要飛身往後退,楚秦卻抓住破綻,直擊他的右肩。眼看自己已經躲閃不及,高個子握劍陡然喊了一聲:“燕平王殿下——”
夜色中閃出高個子的一個同伴,朝子瑾攻去。
楚秦見狀心中一動,不再戀戰,急忙飛身朝子瑾奔去。
子瑾雖然耳朵不濟,反應卻是極好的,身體往後一掠,靈巧地避開了一招,長劍出鞘,以劍做盾擋在身前。
瞬息之間,楚秦已經回到子瑾身側。
對方再無逆轉的機會。
楚秦沉聲喝道:“報上名來。”
那高個子突然收了兵器,上前幾步,走到月下,拱手一禮道:“我乃今上禦前侍衛何出意,在此恭候燕平王殿下多時。”
子瑾微微蹙眉:“你是九叔的人?”
何出意颔首:“正是。”
這高個子正是和姚創一同被尚睿收為心腹的何出意。他按照尚睿的旨意,一直在錦洛守着,分別派人留意闵家老宅以及跟闵家過去來往密切的相關人等,沒想到今夜真的被他守株待兔等到了。
子瑾問:“你有何事?”
“今上有一封信令我交給殿下。”他一口一個殿下,哪還是剛才出招的時候氣勢洶洶的樣子。其實,方才他是動了殺心的,皇上沒有吩咐殺還是不殺,只叫他見機行事。他之前耳聞燕平王身邊有一對兄弟,劍術十分了得,不禁想要親身試一試,幾招下來只覺得果然名不虛傳。
何出意解了佩劍,擲在地上,從胸中掏出一封信:“今上令我在此守候,若是有幸遇見殿下,便将此信親手交給殿下。”
子瑾并未接信,手中的劍收回鞘問道:“你如何能認出我?”
何出意又看了他一眼,答道:“殿下日後若看見今上,便可知道緣由。”
月色下的子瑾芝蘭玉樹,丹唇皓齒,明明白白就是一張尉家人的臉。何出意很想仔細打量他,可是礙于天家威嚴,心中有些犯怵。
何出意走到子瑾跟前将信捧了許久,子瑾冷冷地看着他,卻是不接。
何出意又說:“對了,今上吩咐我,除了這封信,還有一句話要帶給殿下。”
子瑾并不想和他說話,怕他是緩兵之計,拖延時間來搬救兵。
只聽何出意又道:“有一位姓闵的姑娘現在是今上的座上賓。”
“你再說一次?”子瑾雙目一寒,手比話快,長劍瞬間抵住何出意的脖子。
何出意重複:“今上在帝京遇見一位姓闵的姑娘,相見投緣,後來闵姑娘從馬上跌下來,受了些傷,今上便将她留在了身邊,命人細心看護。”這些話,卻是他擅自說的。他和姚創不一樣,性子十分狡黠,哪怕他沒見過夏月,從姚創那裏聽來也知道了個七八分。
聽見他的話,子瑾只覺得自己的那顆心和一塊巨石拴在一起,直直地沉到冰河裏。
須臾,他收了心神,看了何出意一眼。那平時溫暖的眼眸深處,此刻蓄着鮮有的寒意。
子瑾轉眼看了別處,片刻後,收了手中的劍,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本王蒙塵時,這位闵姑娘的父親對本王照料有佳,如今能有九叔照拂,正是再好不過。”他語氣平靜,雖說眼底沒有絲毫笑意,卻叫何出意看不出破綻。
說完這話,楚秦代子瑾接了何出意手中的信。
何出意見好就收,摸了摸脖子上被劍刃劃出來的半寸血跡,拱了拱手,與同伴撤走。
子瑾沒有拆信,對楚秦道:“事已至此,只有先回南域再說。”
楚仲本在河邊确認王淦的生死,沒想到卻看見空中那枚大哥所發的信號彈,不敢耽誤,只得去城外會合。
他們到了城外不敢多做停留,一行人縱馬疾馳而去。
子瑾懷裏揣着那封信,如烙鐵一般燙着他胸前的皮膚。衆人随着他趕了一宿的路,眼看天色漸明,才下馬歇息。
他倚在樹下面色凝重地瞅着那信,半晌後,他默默地拆開。
剛才那人說她從馬上落下來摔傷了,說得模模糊糊,叫他心神全亂,幾乎窒息。可是他卻不敢問,也不敢問她傷在哪裏,如今可好,尉尚睿有沒有折磨她,他怕自己露出絲毫破綻,更叫夏月處境難堪。
楚秦見狀,不禁勸道:“殿下,既然那人說待小姐如上賓,應該錯不了,你不用太擔心她的安危。”
此處沒有旁人,他無需再掩飾,心中的不安與悲恸全部寫在臉上,顫抖着手指将信抽了出來,匆匆讀了一遍,讀完後半晌不語。
子瑾站在樹下,愣愣地盯着遠方被朝陽染紅的雲層,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再次垂頭看了一遍那封信,這回比上一次讀得慢得多,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印在腦子裏。
那黑長的睫毛下亮如星海的眼睛,此刻卻湧着波瀾。
楚秦忍不住碰了碰子瑾。
子瑾回過神來,把信遞給他。
楚秦匆匆看完後問道:“殿下有什麽打算?”
子瑾平靜地說:“他拿着她的命,就算叫我就地自裁,我也不會有半點猶豫,何況陪他演戲。”他頓了一下,又說,“只是苦了旁人。”
楚秦點了火折子,遞給他。
他将信放在火上,信紙在火苗中慢慢變成灰燼。火焰一閃一閃地映在他的眸中。
他淡淡問:“王淦怎麽樣?”
楚仲聽見子瑾的問話,簡單将昨夜的事情回禀了一遍。
子瑾說:“若是真的沒死,就暫且讓他先多活幾日。”
兵在城下,徐敬業站在閱兵的高臺之上,沒人知道在整個帝京都處在出征前的高漲情緒之際,一騎白馬已經到了南域境內。
天剛亮了一角,尚睿已經穿戴整齊,一步一個臺階地踏上點兵臺。
衆人都整齊地跪在天子腳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振聾發聩,像是從天上傳來的回應,一直回響在閱兵場上空。
旌旗抖擻。
尚睿伸手,接過欽天監呈上來的酒盞。寒風吹得他袖袍舞動,他眯着眼睛遞給徐敬業一杯:“徐将軍,朕等你凱旋。”
徐敬業跪地,抱拳行禮:“臣定不辱命!”然後起身接過那盞酒一口飲下,轉身大喊:“出發!”
頓時鑼鼓聲漫天,士氣高漲,衆将士吶喊着向南而去。
尚睿看着徐敬業那面旌旗遠去的方向,負手而立。直到天色大亮,明連上前勸道:“皇上,天寒風涼,是不是先回宮?”
尚睿未置可否,又默然站立許久,待到半空開始飄起小雪才緩緩離開,未曾想半路上被太後叫去了承福宮。
兄長出征,太後顯然也有點忐忑,待尚睿到了之後,先絮絮叨叨罵了淮王一通,後來又說起自己的妹妹——淮王妃,最後話題又轉到菁潭身上。
“你說要是去年菁潭入了宮,他也好歹要思量一下。”太後說起這事,語氣裏還是有些責怪尚睿的意味。
尚睿沒喝桌上的茶盞,只是揭開蓋子,用手指的指尖輕輕在盞口邊沿畫着圈:“她父親的這些心思,并非一時興起,恐怕單單一個女兒也拉不回來。何況若真如此,潭兒在朕和母後的面前該如何自處?她本來就争強好勝性子烈,若是再有什麽想不開,白白害了她的性命。”他一改往日的嬉笑,淡淡地說道。
“你啊你,就是太婦人之仁。”太後指責道。
“難道母親真認為兒子這輩子就是糊不上牆的爛泥?”他突然說了一句。
太後聞言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後收回視線,舀了一勺熱騰騰的參湯,道:“你有怨氣,哀家知道。哀家事事插手,不過就是怕你年輕,重蹈先帝覆轍。這些話本不該從哀家嘴裏說出來,但是先帝寵內侍好女色,西邊連連征戰連連敗,他由着自己逍遙自在,哪管江山朝廷。”太後放下手裏的玉碗,拭了拭嘴角,又說:“你外祖父當時在外打仗,糧草告急,久久等不到援糧,不得不殺了戰馬,飲馬血吃馬肉,而你父皇不知從哪裏帶了個民間女子進宮,竟然安置在自己寝殿裏。求糧的急報被他扔在桌上,正眼都沒有瞧一下。哀家當時肚子裏懷着你,夜裏跑去殿前跪着求他,他就叫個太監出來打發我們。
“那韋娘子明明罪證确鑿,拿藥來毒我們母子,就因為她在他耳邊吹了些枕邊風,又哭哭啼啼喊着冤枉要自盡,他居然就由她逍遙橫行。後來她又來害我第二次,讓你妹妹還未出世便死在我腹中,我怎能不恨!”太後說到悲憤處,連自稱也忘了。
“當日你外祖父兵權在握,有人極力勸他自立為帝,可他赤膽忠心,卻要把這江山拱手讓予你,一是疼你,二是想讓你做尉家千古明君。”
“兒子知道。”尚睿輕輕應道。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哀家有多怕。先帝繼位的時候,就有民間傳聞說我大衛朝七世而亡,到你父皇那裏不就正好第七代嗎?”
“後來大統傳到兒子這裏,留言不是已經不攻自破了嗎?”尚睿說。
“那是因為有你外祖父!先前對這些東西哀家從來不信,但是你父親他年輕的時候也不是後來那個樣子,好像真的中了邪。”
這是尚睿知道的,從他懂事開始,先帝就不知道怎麽的,像是得了癔症,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和之前無異,事事躬親,智賢勤政,可是犯病的時候卻酗酒縱欲,荒淫易怒。有一次,先儲勸了一勸,先帝竟然差點當場拔刀殺了他。
後來,尚睿即位後,在封地的吳王也就是尚睿的大哥,也是到了先帝那個年紀,竟然有了同樣的病症,動不動就瘋瘋癫癫,有一日失足從閣樓上摔下來,死在自己的封地裏。
尚睿将自己在茶盞沿口上畫圈的手指放下來,從明連那裏接過一張帕子,擦了擦自己被茶水潤濕的指尖:“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兒子會趁自己還有神志的時候先将帝位傳給浚兒,然後自絕于康寧殿。”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極其平靜,好似在談着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
連明連的手都微微一頓。
尚睿極少忤逆自己的母親,也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因為年少時在這宮裏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一路走來很不容易,所以繼位後,他凡事都順着母親,若不是後來徐敬業恃寵狂妄,過于貪權慕祿,手握兵權,讓自己處處受制于人,他也不會對這位舅舅動了殺心。
如今他突然吐出了這麽一句話,噎得徐太後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
從太後那裏出來,尚睿覺得心裏堵得慌,幹脆帶着洪武出宮去了。他騎着馬,到了田家莊。田遠聽見動靜,早早迎了出來,神色有些異樣。
“怎麽了?”尚睿将缰繩遞給旁人,問着田遠。
“闵姑娘說身上生了瘡,只要自己熟識的一位穆姓大夫看病,其他人都不準進去。”田遠跟在尚睿身後說着。
“人呢?”
“還把自己關在屋裏。”
“我問的是那個姓穆的。”尚睿道。
“臣已經叫人去請了。”
尚睿點點頭,徑直朝夏月的那間屋子走去。
夏月一個人關在屋內,用過早飯後便自己研墨,将自己這幾天病情的發展用紙筆記下來,寫着寫着她又将自己的衣服褪下來查看了一下。
這時,她聽見外面的動靜,以為是穆遠之來了,于是問道:“穆先生嗎?”
“是我。”尚睿答。
“洪公子?”
“你關在屋裏做什麽?”
“我身上長了瘡,怕傳染給你們。”
“什麽瘡?”
“我不知道,可能是黃瘡……”
“黃瘡有什麽好怕的,我以前也長過。”尚睿推了推門,發現門從裏面插得死死的。
“是黃瘡倒還好,就怕是——”她緩緩說,“就怕是黑殷痧。”
這黑殷痧曾經是一種西域的傳染病,起初只是發燒,然後全身會發瘡,這瘡先是黃色,然後轉紅,最後變黑。曾經一個村一個村地染上黑殷痧,據說活下來的人極少。
可是這個病,已經幾十年沒有出現過,何況是在千裏之外的帝京,更是聞所未聞。
聽見她竟然懷疑自己得了這個病,尚睿不禁哧然失笑。
夏月從昨夜到今晨有想過若是真染上這個病,那肯定是九死一生,所以甚至連身後事怎麽安排都預想了一遍。剛才她答話的時候,十分謹慎且鄭重,卻不想竟然換來尚睿這樣輕蔑的笑聲。
這類似于嘲諷的譏笑聲幾乎激怒了她。
只聽他又道:“這裏是帝京,又是冬天,也不是西域,哪會有什麽黑殷痧。你開門。”
她不快地說:“究竟是不是,要大夫來了才知道。”
“你能把門打開說話嗎?”
“我這是為你好!洪公子家大業大,萬一被我過了病氣,我可擔待不起。”
尚睿皺了皺眉,心中難免不豫:“如今這些年,同一句話,我還從來沒有對人重複過第三次。”
田遠本來小心地跟在後面,一看尚睿這神色是要動怒的前兆,忙說:“公子,您消消氣。”
聽到尚睿的話,夏月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走到門前說:“這是田老爺家,又不是你家,你憑什麽威脅我?我方才都說了,我這是為你好,你還狗咬呂洞賓!”
田遠一聽夏月居然敢罵尚睿,差點給房裏的夏月跪下,只想求她別說了。
“你說我是狗?”尚睿反問。
今日他本來就有些生氣,如今更加不痛快。
“說你不識好歹,又如何?”夏月也來氣了,“你不是挺自負嗎?一副天下第一的樣子,那你進來啊,反正我死了拉個墊背的,到了陰曹地府還有——”
“砰”的一聲,她話沒說完,尚睿含着怒意已經一腳把門給踹開了。
夏月本來站在門口,只覺得眼前扇過一陣涼風,門就被踢開了。幸虧自己離門還有些距離,不然絕對要被他這一腳給掀翻。
門一敞開,面對面的兩個人都是一愣。
她剛才在查看自己身上的瘡,衣裳半挂在身上,肩膀胸口都露在外面。她本來覺得關着門很安全,誰能想到這人會突然踢門。
夏月尖叫了出來,慌忙間好像遮哪兒都來不及。田遠跟在後面,不知道什麽情況,聽見叫聲正想上前一步,踏進屋看看情況。
尚睿見狀,迅速反手一合,瞬間便把門關上,将其他人的視線擋在外面。
她遮住胸口背過身去,卻發現自己背後也是空的,于是又不得不回身,拉起衣裳遮住前面,看了他一眼,語氣淩厲地說道:“你能不能先轉過去,我把衣裳穿上。”
沒想到尚睿卻冷冷一笑:“你千方百計激怒我,讓我進來,又把衣裳脫了,不就是為了給我看。”
夏月被他這話氣得要發瘋,哪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他扔過去。
尚睿一躲就閃開了。
杯子砸在門上。
田遠和明連在外面聽得心驚肉跳。
可是,夏月本身只有一只手能動,還用來拽住衣服,氣急敗壞之下竟然撒開手,又來對付他。衣服瞬間又開始往下滑,她吓得趕緊蹲下去,将衣服撈在身前。
尚睿挑眉:“看吧,還說不是專門脫給我看的。”
她真的是第一次被人氣得要瘋,卻拿對方一點法子也沒有。素日裏的剛烈倔強還有伶牙俐齒,竟然都完全無處使,她蹲在那裏,衣衫不整,還有個男人站在跟前高高在上地嘲笑她。
她覺得絕望極了,突然便開始哭,起初還是默默地流淚,到後來居然哭出了聲。
這倒是叫尚睿傻眼了。
“公子。”明連不知道屋裏出了什麽狀況,憂心忡忡地喊尚睿。
然後尚睿又聽見洪武也來了,當然田遠仍然還在。
一時間,他竟然覺得如今這個境況比淮州那三十萬大軍還要讓人煩惱。
“公子。”明連見半晌沒有尚睿的動靜,只聽見夏月的哭聲,于是不放心地又叫了一聲。
尚睿揉着額頭,半晌擠出一句話:“你們別留在這裏,都走開。”
“公子……”這次遲疑着發聲的是田遠。
“快點。”尚睿提高聲線,一聲令下。
于是,衆人再也不敢逗留,退到別處去。
等腳步聲漸漸消失後,尚睿又回身打量了一下夏月。她身上的衣衫就不說了,大概一個人因為手不方便,連頭也沒梳,一襲長發随着她一起落在地上。
“別哭了……”他着實有些頭疼。
“我先前是有點生氣,但是後來逗你玩兒呢。”他解釋。
“別哭了,一會兒大夫該來了,把衣裳穿上吧。”他又說。
夏月這才擡起挂着淚痕的臉:“你轉過身去。”
這回,他即刻照做。
人一松懈下來,才覺得身體上的不适,她單手一點一點将衣衫朝身上套,半晌終于穿戴完畢,然後扶着凳子從地上站起來,又走到妝臺前拿起梳子梳了梳自己的頭發。
她強忍着頭暈手顫,扶着妝臺,邁着虛浮的腳步回到桌前的凳子邊坐下。
一切完畢後,她又将自己打量了一遍,确定已經穿戴規整後,她輕輕地咳了一聲。
“好了?”
“嗯。”
尚睿這才轉過身,看着她。
“你要我開門,是有何事要說?”她問他。
“我……”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他了,他确實不知道自己方才怒氣沖天地硬要進屋來究竟是為了幹嗎。
他說:“剛才冒犯,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娶回宮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還提這些做什麽,大夫來了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了。”夏月輕輕說。
尚睿這才想起正事,幾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撸開袖子,果然看到幾顆不足綠豆大的瘡,那瘡的顏色有的已經由紅轉成橘紅。
他身體底子好,冬日裏也不怕冷,所以在這樣冷的天氣裏,手腳總是暖和的。但是此刻,他的五指輕輕扣着她的手腕,都能感覺到她的皮膚比他的掌心還要熱許多。
尚睿的神色凝重了起來,伸出另一只手去探她的額頭,想确定她是不是在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