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沒想到夏月卻偏過頭去,躲開他的動作,嘴裏說道:“這病是真的會傳染的,你該離我遠些。”言罷,又抽出自己的手腕。
尚睿轉身,去外面喚了明連。
那幾個人自然是沒有真的走遠,一聽尚睿召喚急忙應聲。
尚睿沉聲對屋外說了句:“叫李季來,要快。”
哪知那個名字卻觸動了夏月的心弦,她甚至顧不得其他,從後一把拽住尚睿的衣袖,問道:“你剛才說誰?”
尚睿詫異地回頭,目光落在她寫滿急切的臉上,正要答話,卻被去而複返的洪武打斷了。
“公子,我跟李季怎麽說,是何病何症,可要帶什麽藥和醫具在身上,是否要帶幫手?”洪武在屋外問道。
尚睿沉吟了一下,又瞥了夏月一眼:“一來二去,怕是又耽誤了時間。”說完這句話,他将屏風上搭着的一件鬥篷拉下來,罩在夏月的頭上,“這裏缺醫少藥,不如你跟我走。”這後一句是對夏月說的。
夏月的心思全在那李季身上,又問了一遍:“李季是誰?”
聽見她的追問,尚睿的心緒随之靜下來,緩緩地審視了她一遍。
李季?
須臾之間,尚睿已默默地将這兩個字來回思量了一番,腦中沒找到什麽頭緒,于是反問說:“他是太醫院的院判,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你可是認識?”
“真的是太醫院的禦醫李季?”
尚睿看着她,目光游移,颔首答道:“正是。”
“我們去哪兒?”
“去他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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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月一聽,心中幾乎是狂喜的,顧不得多想,攏着披風,強打起精神跟着他出門去。
田遠找了輛馬車,對夏月說:“病情不能耽誤,闵姑娘先去,我叫荷香姑娘把東西收拾好,随後就到。”
夏月一個人坐在馬車裏,想起之前錦洛那位大夫說的話,沒想到真的可以讓她在帝京裏遇見李季。她激動得連手都有些抖,也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病痛。
她在心中将子瑾的病情回顧了一遍,又暗自琢磨了一下若是看到李季後,要怎麽說才能描述得簡單清楚,于是她自己默默地組織了下說辭。她想得很專心,甚至忘記了尚睿帶她去找李季的初衷。
等做完這一切,還沒有到李季那裏,她的心一松懈下來,就覺得四肢乏力,十分疲憊。
到了李季府上,明連下車去請夏月,輕輕叫了一聲,卻不見裏面有回應,便瞅了尚睿一眼。
尚睿走去,掀開簾子。
馬車很寬敞,有個小幾子,還有坐墊。但是她壓根什麽也沒碰,一個人蜷縮在一角,抱着自己的膝蓋睡着了,連身上的披風都沒有卸。
他叫了她一聲,她沒有動。
車裏很寬,他想要攬她過來,伸手卻夠不到,于是撩起袍角鑽進了車裏。
車內彌漫着一種清雅的暖香,和外面那凜冽的寒風比起來就像兩個世界,她的臉朝着一邊,眼簾緊合,眉骨上也長了一顆瘡,顏色紅得刺眼,那臉色十分差,差不多可以用面如土色來形容,而且呼吸仿佛微不可聞。
想到這裏,他突然身形一頓,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兩指探向她的頸脈。
哪知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觸到她肌膚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動了一下。
他猛然收手,“噌”地站了起來,站直的時候,頭撞到馬車的頂棚上,“咚”的一聲,整個馬車都晃動了一下。
明連被車裏的動靜吓了一跳,忙問:“公子,怎麽了?”
夏月被這動靜從睡夢中驚醒,睜眼看到眼前的尚睿,睡眼蒙眬。
突然,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到了?”她問。
他未答任何人,一言不發地從馬車上下來。
夏月從後面跟了出來,沒想到腳跟一落地,大概因為病中體虛,加上又在車內坐了太久堵了血脈,眼前忽地一黑,雙膝頓時軟了下去。明連見狀急忙去扶,卻沒來得及,她的後腦勺随即重重磕在馬車的邊沿上。
旁邊人都是一陣驚呼。
尚睿聞聲回頭,看到這一幕卻是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讓李季叫府裏的仆婦将她背了進去,便帶人回宮了。
因為昨夜一宿未合眼,尚睿到了康寧殿,突然覺得有點乏,吃了些東西便上榻靜靜地躺着,竟然想起舊事。
小的時候,母親時常暗中教導他。
“人君禦臣,相易而将難,将有兩種,有賢将,有才将。禦相以禮,禦将以術。睿兒可知如何做?”母親問。
少年的他答道:“禦賢将之術應該以信,禦才将之術應以人君的智慧。”
“所以禦将軍難,禦才将更難。那睿兒愛賢将,還是才将?”
“兒臣以為人君任用将帥出征,除了駕馭将軍,最重要的是兵強。可是,”他看了一眼母親又說,“母妃,兒臣只想做寧哥哥的賢将,為寧哥哥征戰沙場,不想學如何禦人。日後,兒臣做一個衛戍邊疆的将軍可好?”
剛說完,母妃就生氣地一耳光打在他的左臉上:“瞧你的出息!”
尚睿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惹得母妃那樣生氣,但還是忍着疼,沖徐貴妃笑了笑:“母妃不要生氣,孩兒好好學便是。”
說完就趕緊在桌子旁坐好,認真地讀起母親找來的東西。剛讀了沒幾句,母親又突然緊緊地抱住他:“睿兒,母親不該打你,不該生氣,只是在這深宮裏,你不争,別人就會和你争的,到時候你想擁有、想保護的都會被人踩在地上。”
如今,尚睿想問一句,那我現在又擁有什麽?
富有四海,予取予求?
他怆然一笑。
“你叫什麽?”
“闵夏月。”
“你爹呢?”
“爹爹叫闵驿。”
“他是誰?”
“他是我弟弟。”
“多大了?”
睡夢中,她一直念叨着這些話。那一年,無論是娘親,還是爹,都老叫她背,時不時拿來考她,就怕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所以她不停地重複,記了又記,以至于後來自己都覺得這才是實話。
“叫李季來,要快。”尚睿的聲音突然就竄進夏月的腦子裏。
猛地,夏月驚坐起來,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這是哪兒?”
現下已經是半夜,荷香不過打了個盹兒,此刻聽到夏月的聲音也猛地醒過來:“小姐,你醒了。”
“這是?”夏月覺得頭疼欲裂。
“這是李院判府上,洪公子送你過來的啊,他着急你的病,帶着你先走。我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跟着田大人來了。”
荷香又埋怨了一句:“也不知洪公子路上是怎麽照顧你的,讓你頭都差點摔破了。”
夏月卻沒理,只是問:“李季?我要見李季,荷香,我要見李季。”
荷香答:“是,是。李大人剛才已經來給你施了一次針,也一直等着,吩咐我若是你醒了,也要馬上去叫他。”說完就去門外傳話。
過了一會兒,李季來了。
夏月打量了一下他,大約四十來歲,中等身材,衣着和面目都平淡無奇,和她心中所預想的那種國手的仙風道骨截然不同。
“李季,李大人?”夏月問。
“正是鄙人。”李季點點頭。
夏月心頭一震:“李大人,小女有一事相求。”
“姑娘不必說,李某受人所托,定會竭盡所能醫治姑娘。”他面色無波,坐在一邊,不冷不淡地答了一句,伸手又為夏月診脈。
“不是為我治,是為另外一個人……”
李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斷她道:“姑娘自身難保,等活過這幾日,再說下文吧。”
他一句話便道出了夏月病情的兇險。
“這是黑殷痧吧?”夏月問。
李季點點頭。
“李大人不怕我傳染嗎?”
“所以我聽田大人說你把自己關起來了?”李季反問她。
“我……”
“其實世人誤會了,這病光這樣是不傳染的,除非接觸到裏面的膿汁。”
聽他這麽一說,夏月放下心來。
稍後,李季淨了手,叫藥童把一個黑色的漆盒打開。盒子裏面整齊均勻地并排着長長短短的銀針。他點了一盞火,取出一只稍微長一點的針,用兩指輕輕拈着,在火上燎了兩下,随後移到夏月身前,朝曲池穴紮去。
他下針比一般人快,且沒有遲疑。夏月只在針尖刺破皮膚的那一瞬間感覺到有點刺痛,随後就是一種酸麻。
“這個可以緩解下姑娘身上的疼痛。”
夏月突然又說:“大人也要小心。”她的言下之意是李季不要不小心刺破那些膿包,被自己傳染到。
“我是大夫,懂分寸。”李季答。
“對了,洪公子怎麽樣?”夏月問,“他離我很近,不知道有沒有碰到。”
李季原本在火上烤第二針,聽見夏月這句話,手勢微微一頓:“送你到我這裏的那位洪公子?”
夏月點頭,突然有點擔心了。
“有多近?”李季問。
夏月個性灑脫,性命攸關,失節事小,大方地說:“他碰過我這只手。”語罷,她撸起袖子給李季看。
那只胳膊的瘡此刻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李季一臉凝重,卻不發一言,繼續紮針。
他的針術極其高明,每一個穴位,用針深淺,都十分講究,讓夏月折服。
紮完最後一針後,夏月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施完針之後,李季又新開了一個方子,叫藥童去抓藥,随即吩咐了幾句就急急忙忙進宮去了。
到了康寧殿裏,尚睿剛更了衣,正要用早膳。
“少見你如此火急火燎的。”尚睿說。
“皇上明知那黑殷痧如此兇險,為何不避諱,還要以身示範?”李季道。
尚睿微微一怔,緩緩道:“你以前不是說那玩意破了才傳染嗎?”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皇上是國之基柱,天下命運之所系,怎能如此大意。”
尚睿頓時覺得頭疼,主動伸手說:“那你給朕看看,朕還有救沒有。”
李季被他噎住,行了個禮,走到跟前默默診脈,随後又要宮人們把尚睿昨日身上的穿戴全部燒掉,連接觸過的人也換了一批。
中途,尚睿忍不住問道:“闵夏月,她怎麽樣?”
“臣會拼盡全力。”
尚睿緩緩地問了一句:“有救嗎?”
“事在人為,不過闵姑娘倒是看得開。”
“為何?”
“臣臨走前說等藥效過了,她又會發高燒,到時候清醒的機會不會太多,所以有什麽話,想留給家裏人的,可以讓臣代勞。”
“你倒是實誠。”尚睿道。
“姑娘說自己沒有什麽心願,就是她有個弟弟,想要讓臣替他看看病。”
尚睿聞言,眸色一暗,問道:“什麽病?”
“她倒是沒說。”
“然後呢?”
“她說她要是死了,求臣能成全她這個遺願。”
聽到這裏,尚睿忽地冷笑:“她倒是精打細算,死了也不想吃丁點虧。”
就在這時,魏創帶着一封密函匆匆而來。
“皇上,急報。”
尚睿拆封速閱了一遍,凝眉不語。
殿內除了尚睿,只有明連、姚創和李季三人,原本就很安靜,如今更是凝神屏氣,沒有任何聲音。
随後,尚睿平靜地說道:“梁王投了燕平王。”
傍晚時分,夏月才醒來,昏昏沉沉地吃了些清粥,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荷香見狀,只得偷偷地抹眼淚。
“現在我們住在城裏,離家裏近,但是你不要去驚動舅母和外祖母,免得她們見了傷心,還給李大人添麻煩。”夏月交代。
“要是我有什麽不測……”她歇了口氣又說,“你就在明善堂等着,哪裏也不要去,子瑾他自會找來,等他來了,你告訴他。”
荷香帶着哭腔道:“小姐,您說什麽呢,等少爺來了您自己跟他說。”
夏月繼續說:“等他來了,你告訴他,他的東西我藏在他知道的那個地方了。”
荷香哭道:“小姐,您別這樣了,您會好的,我去求求李大人,或者我去求洪公子,看他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夏月笑了一下:“見了少爺後,他會好好安置你的,就是不知道你自己心裏怎麽打算的。”
“還有,那位洪公子……他雖然救我,卻并非善類,你告訴子瑾,一定要提防他。”夏月又道。
說完這些話,她精力不濟,服了藥又漸漸昏睡過去。
中途李季來過好幾次,都蹙眉不言,又紮針又換了藥方子。荷香心裏着急卻不敢造次,只好拽住後面的小藥童追問。
李季聞聲回頭說:“這病原本就是絕症,老夫只是照着古書上的法子試試,就看她熬不熬得過這幾天。”
荷香聽後,幾欲落淚。
李季站在門口,看了榻上的夏月一眼,又說:“世間本來就是生死無常,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也許有的人身患不治之症,卻能年屆花甲,而身強體壯之人不日意外身亡。就像南域嘩變,淮王一系,誰又知道自己明日的命運。”說到這裏,李季輕輕一嘆,負手轉身。
“但這世間唯有一人,他翻手為雲……”他又自言自語地感嘆了一句,不知是何情緒,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随後幾日,天氣回暖,丞相王機卻犯了咳嗽。
他的這個咳嗽是宿疾,年紀大了,無法根治,卻最服李季的方子,幾服藥下去,病勢一般都會緩解,沒想到他連去太醫院兩次都沒找到李季,于是來到妗德宮看望王潇湘。
“聽說今日朝上皇上發火了?”王潇湘屏退左右問道。
“嗯。”王相呷了口茶,“叛軍已經攻下了雲中。”
“雲中?”她兒時最遠一次遠游便是到那裏,南域聞名遐迩的魚米之地。
“徐敬業剛愎自用而已。”
“愛子徐陽至今生死未知,徐将軍救子心切吧。”皇後喃喃道。
“這雲中雖然不是要塞,卻是南域糧倉,估計徐敬業原本勢在必得,沒想到……”
“那糧草如何是好。”王潇湘說。
“暫時還能撐幾日,只好急派劃撥。”
“這麽重要的雲中,怎麽會叫叛軍輕易得手?”
王機放下茶盞,問道:“你可知奪得雲中的是誰?”
王潇湘不解地搖了搖頭。
“是燕平王。”
“燕平王?”王潇湘意外。
“先儲遺孤,尉冉郁。”王機又說。
“那個孩子,他真的活着?”她曾經以為只是淮王作亂的一個幌子。
“沒親眼見過,誰也沒法确認。”
“十多年過去了,哪怕見了他,我也不一定能認出來。”王潇湘輕嘆。
父女倆各有心事,半晌沒再說話。
稍後,王潇湘又說:“如今淮王如虎添翼,難怪陛下要動怒。”
“陛下在殿上痛斥了徐敬業,還派了司馬霖督戰,你也知道那司馬霖武将出身,在軍中略有威望,早些年受到徐敬業的壓制,後來因傷病轉了閑職,又素來和徐家不和,此番已讓徐敬業有了掣肘。此戰不力,雲中這種必争之地居然馬失前蹄,陛下動怒是理所當然的,徐敬業一黨氣焰也矮了一截。但是……”王機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看,“為父卻覺得那不是真怒。”
王潇湘知曉父親浸淫朝廷多年,最善察言觀色,不禁輕聲道:“莫非是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燕平王拿下雲中後,并未交付淮王,與之合二為一,反而按兵不動。”
“那淮王如何會準允他如此行事?”
“淮王起兵,原本用的就是匡複正室的旗號,許多人是沖着先儲和燕平王去的,而後,梁王突然揭竿而起,燕平王與之裏應外合,迅速奪取雲中。如今燕平王有了梁王的助陣,淮王雖然兵力衆多,一時半刻也無法奈何他。”
“難道父親以為這和皇上有關?”
“這天下間,潇湘你才應該是最懂他心思的人,怎麽來問我。”
王潇湘臉色一滞,木然不語。
“當初這門親事,任你如何不情願,如今已經過去這些年,人都死了,你也該改改心思,多去康寧殿裏走動走動,你也知道陛下為了防着徐家,至今膝下只得一子。可是日後若是既無聖寵,也無子嗣,你如何繼續在宮中立足?”
近半年,尚睿每次都是按例準時來妗德宮過夜,其實一次也沒有和王潇湘同床過,一切不過做戲給外人看而已。整個妗德宮密不透風,但是這些事情,別人不知道,王機卻是了如指掌。
王潇湘倔強地轉臉說:“女兒已經有冉浚了。”
王機微惱:“為父跟你說東,你就指西。一個宮女生的孩子,又沒有我們王家的血脈,你還真指望把他立為嫡子。”
“女兒真心待冉浚是親生兒子,并沒有想要再生一個,也勸父親斷了這個心思。”
“混賬!”王機怒道,“王家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個不孝女。”
王潇湘反駁道:“是,女兒不孝,若不是想着父親,想着母親,想着兄長和幼弟們,女兒怎麽會在這宮裏對人曲意逢迎,還不如十多年前陪着太子殿下死了痛快!”
她說得激動,“太子殿下”四個字脫口而出之後,不僅自己,連帶王機都是一愣。
激烈地争執之後,兩個人皆陷入了沉默。
父女難得一聚,最後落得個不歡而散。
待王機走後,王潇湘又覺得後悔,便叫來內侍問話:“方才王相去太醫院找李季是開方子?”
“似乎是宿疾又犯了,夜裏咳得厲害。”
“李季怎麽說?”她關切地問。
“李大人這些天都不在,王相去找過兩次了。”
“哦?”王潇湘倒是意外,李季在宮裏當值十來年,這還是第一次,“他怎麽了?”
“奴婢聽太醫院的人說李大人告的事假。”
“何事?”
“奴婢不知。”
“叫人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急事,要是還能抽得出空,那本宮就去向皇上請個旨意,請李季去丞相府給父親看看病。”
“是。”
轉眼到了除夕,因為前線戰事,宮中過得極其簡樸。
新年之後,帝京倒是暖和了不少,雪也化了,人人都道今年是個鮮見的暖冬。
有人說是天佑大衛軍隊,沒了風雪的阻礙,拿下叛軍指日可待。
清早,李季拿來一個牛角筒,那牛角筒的最尖端磨了一個小孔,任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器具。
只見李季施針後,那起針破皮的地方,膿血立刻被牛角筒吸走,随後又在吸過膿液的地方撒了些灰白的粉末。
藥童好奇道:“大人,這就是古籍裏面說的角法?”
李季點點頭,沒有話說,繼續着手上的動作。
他每一步都做得極細致,卻在吸膿的那一刻做得很快,因為那膿液若是挨着別的地方,明日又會長出新的瘡來,前功盡棄。
過了半個時辰,他放下東西,緩緩松了口氣。
李季問旁邊的藥童:“姚大人的血鵲還沒找到嗎?”
“沒有。”藥童答。
一旁的荷香聽見,急切地問道:“李大人不是前幾日說要拿這鳥的血做藥引來服嗎?怎麽還沒有,我們家舅老爺是開藥鋪的,什麽藥大概都能想點法子,我可以去問問。”
藥童搖了搖頭,聽見荷香的話嘟囔道:“哪有你想得那麽簡單。那血鵲要捉活的才行,而且它還只長在皇上狩獵的東苑的樹林裏,晝伏夜出,耳朵又靈,一丈以內有個風吹都會吓跑,一般人哪裏見得到。這大冬天的,入藥還只能是雌的,那就更少,姚大人說他守了四夜,抓了三只都是雄的,只能再等等。”
“這可怎麽辦?”荷香急問。
李季淨了淨手答:“那血鵲入藥也只是古方,從未驗證,我們還可以找找別的方法。”
康寧殿裏,田遠和賀蘭巡禀完事正要離去,賀蘭巡突然想起闵夏月,折回又道:“皇上。”
“說。”尚睿眼睛盯着書,并未擡頭。
田遠看了賀蘭巡一眼。
賀蘭巡道:“闵姑娘的情況恐怕不大好了,這些日子李季雖然盡了全力,但也是暫緩病情,拖延些時日而已,如今一直都沒有起色,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
田遠說:“李季不是說找到新法子了嗎?”
“但是姚創還沒捉到血鵲,不知道闵姑娘還等得了幾天。若是她有個閃失,如何掣肘燕平王?”賀蘭巡道。
“皇上何需一個女子來掣肘那燕平王,明明就是他看了皇上的留書之後認清局勢,幡然悔悟而已。”田遠又說。
賀蘭巡繼續道:“要不要再請洪将軍帶些人去試一試?”
尚睿放下手裏的書卷,環視了一圈說道:“按你說的辦。”
賀蘭巡得令後,躬身退了出去,哪想還沒走了幾步,卻又聽尚睿說:“回來。”
“皇上?”
尚睿起身道:“說起那東苑的血鵲,他們都沒朕熟,朕今晚親自去一趟。”
“皇上,”明連忙說,“這帝京到東苑來回整整兩百多裏地,光騎馬趕路也能叫人累得夠嗆,何況現在大冬天的要是守個通宵,那鳥也不出來,豈不是白白挨凍?您連着幾夜因為南域戰事幾乎都沒有睡,萬一這次受累受寒禦體抱恙,該如何是好?”
尚睿哪會聽勸,反而笑道:“如何是好?你整日就知道說如何是好。日後朕不如給你改個名字就叫如何是好?”
明連窘得垂下臉來。
“若是朕的雲中要不回來,你有幾個腦袋賠?”
“可是……”
明連話沒出口,便被尚睿擡手制止:“好了,你就不用去了,拖後腿,我找姚創去。”
快到天明時分,李季府上終于有了兩位久等的訪客,一個是姚創,另一個是尚睿。
此時的李季府燈火通明,因為賀蘭巡提前告知了李季,所以府裏一直等着,連帶賀蘭巡也沒有離開。
尚睿領着姚創一進門,便朝李季和賀蘭巡輕輕點了一下頭。
兩個人便知此事已成。
姚創将手裏的籠子遞給迎來的藥童:“拿去。”
藥童拿起籠子朝裏面一看,立刻驚喜道:“是血鵲!姚大人今晚運氣這麽好,真的捉到它了!”
姚創面色一窘,推着藥童說:“不是我,是洪公子捉的。”
尚睿順勢沖着那八九歲的小藥童眨了眨眼:“他那麽笨,怎麽辦得到,是我捉的。”他說話的時候,嘴角翹起,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一臉孩子氣。
藥童并不認識尚睿,有些認生,只敢瞅他一眼,便躲到姚創背後去了。
姚創有些不服氣:“我怎麽知道那惡鳥,原來是雄的分辨人聲,而雌的卻是聞人的氣味。”
“不是氣味,是熱氣。”尚睿糾正。
“熱氣?”藥童好奇地探出頭,“那要把自己凍起來嗎?”
姚創解釋:“旁邊草叢裏的雪還沒有化淨,抓一把含在嘴裏,收斂聲息就好了。”
“雪化了呢?”
“化了再含。”姚創答。
李季和賀蘭巡聞言都是一怔,擡頭看了尚睿一眼。
随後,姚創催促着李季去煎藥,自己也去幫忙,只剩下賀蘭巡和尚睿兩個人。
賀蘭巡突然問:“皇上究竟是為了雲中,還是為了別人?”
尚睿斂容,冷冷一笑:“叫朕救人的是你,如今來質疑朕的也是你。賀蘭巡,恐怕你膽子太大了點。”
“陛下!聖人有雲,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
“那說的是聖人,和朕有何關系?”
賀蘭巡倔強地沒有動。
兩個人靜默了片刻。
随後,尚睿斜睨他一眼:“你有這等閑工夫,還不如想想徐敬業的那批糧草。”
賀蘭巡微微一嘆。
“你先回去吧,畢竟你一個禦史中丞留宿李季府裏,終不妥當。”
“那皇上您……”
尚睿眉毛一橫:“你還操起朕的心來了?”
待賀蘭巡走後,尚睿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朝夏月住的東廂房走去。
他走到房前,正要推門,卻低頭看到自己的袍子。因為在樹林裏守了大半夜,捉到血鵲後又急匆匆地送來,壓根沒注意到髒了一身。
他這人雖然素來不拘小節,但是從小養尊處優慣了,下意識想叫明連,一回頭卻想起并沒有帶着他。
尚睿低頭自審一番,最後又回到前院廳堂裏,拍了拍身上的土,叫了個下人給他打了盆熱水,自己動手擦了手和臉,随後便坐在廳裏喝茶。
李季做事倒是極利索,半個時辰就煎好藥,來給尚睿回話。
尚睿瞥了那碗熱騰騰的藥一眼:“讓她喝吧。”他說,“不過,血鵲專食毒蛇,血也是劇毒,真能治黑殷痧?你可別白折騰我一宿。”
“猛藥起沉疴,如今也唯有一試。”
尚睿點點頭,便讓他把藥送去,自己則靜靜地坐在廳裏喝茶。過了片刻,卻見荷香匆匆而來,走到尚睿跟前,“撲通”一下雙膝跪地,重重一叩首,淚眼婆娑道:“多謝洪公子大恩,奴婢願做牛做馬來報答您。”
尚睿并未起身虛扶,依舊坐着,淡淡地看着她,問道:“人醒了?”
“沒有,小姐一直昏睡,方才奴婢喂她喝了藥,現在氣色已經大好,不過李大人說需再等兩個時辰才知分曉。”
說完這些,荷香又磕了個頭,然後跟着藥童去煎第二服藥。
見天色漸亮,尚睿放下茶盞,去了夏月的房間。
上一次他見她還是送她來李府那天,已然一月有餘。
夏月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那臉已痩得不足他手掌大,白若素絹。
他有些乏,見床邊有張凳子,便順勢坐下。
屋裏布置得十分暖和,滿溢着藥味,伴着她清淺平穩的呼吸聲,不知怎的,他心裏突然十分寧靜,家事國事居然一件也未入腦。他好幾夜未好眠,又風塵仆仆地從東苑趕了個來回,現下将後腦勺輕輕搭在床前欄柱上,轉瞬就睡着了。
中途李季進門見狀,不敢驚擾,查看了一下夏月的脈象,又安靜地退了出去。
兩個人之中,倒是夏月先醒了。
她見到坐在床前的尚睿十分詫異,卻實在想不起前因後果。只見他背靠着床柱,腦袋微微往後仰,眉頭鎖在一起,鼻尖、嘴唇、下巴連成一個驕傲俊朗的側影。如墨般的頭發被緊緊紮成一個發髻,幹淨利落,可是後腦勺的發間居然藏着半枚腐葉。
從頤山見面開始,夏月覺得他必定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人,發冠、腰飾、衣物這些看似随意,卻又極其講究,連袍角都鮮有褶皺,如何會發生枯枝爛葉插在頭上這樣的事情。
她口很渴,除了尚睿又沒有旁人,她偏偏不想出聲叫他,于是只好自己緩緩支起上身。
她在床上躺了太久,全身綿軟,起身有些艱難,折騰出一頭汗才勉強坐起來。她轉頭又看床邊的尚睿,居然睡得很熟,大概有些受寒,呼氣呼哧呼哧的,那片枯葉還夾在那裏。
忽然之間,她想起了子瑾。小的時候,她牽着他去偷隔壁院子樹上結的果子,總從牆角狗洞裏鑽回來,然後一頭雜草枯葉,都是她替他清理幹淨才敢回家,冬天偷橘子,夏天偷梨,其實吃起來都是又酸又澀,卻樂此不疲。
憶起這些,夏月忽地就笑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摘尚睿頭上的葉子。
她第一下沒夠到,第二下探出身,手指剛剛撚到那片葉子,卻突然頭暈眼花,腰上一軟,上身斜着直接砸到他的胸前。
如此一來,他醒了。
她的整個臉緊緊貼在他胸口的衣襟上,這讓她想死的心都有。
他垂頭看了看懷中佳人:“你每次不是獻吻,就是脫衣服,現在還投懷送抱,究竟是想怎樣?”
她此刻真是沒臉把頭擡起來,只好解釋說:“你頭發上有東西,我幫你拿下來。”說完又把手掌攤開給尚睿看。她确實是把葉子摘下來了,還硬生生扯了幾根頭發一同拽在手裏。
他瞥了一眼她手裏的東西,卻問道:“你躺着有多久沒洗澡了?”
她的臉頓時僵了,迅速推開他,把自己使勁挪遠些。
“這明明是我的廂房,你一聲不吭地進來,還怪我身上難聞。”她不服氣地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也不先瞧瞧自己髒成什麽樣。”
尚睿忽地就笑了,卻沒反駁她。
這時,荷香推門進來,見到夏月已經清醒,頓時喜極而泣道:“小姐,小姐,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醒了。”見尚睿還在,又是含淚一拜,“多謝洪公子。”說完便出門去找李季。
夏月瞥了尚睿一眼:“我醒了,她謝你做什麽?”
尚睿答:“我又如何知道。”說完,他起身就要走。
“唉——”夏月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服。
他回身垂頭一看。
她好像被燙到一般,迅速地縮手。
“怎麽?舍不得?”他盈盈一笑。
這時,已經聽見李季一幹人的腳步由遠及近。
“你……什麽時候再來?”夏月仰臉問他。
她說話的時候,剛才拉住他的那只手輕輕搭在被面上,手指不像宮裏女子或者官宦小姐一樣留着長指甲,而是貼着指尖修剪過,顯得十分圓潤可愛。他的視線又轉到她問他什麽時候再來的那副唇上,她仰着臉,下巴擡起,嘴唇微微張開,露出裏面幾粒潔白的貝齒。
他忽然想起那日雪地裏這副唇瓣的滋味。
轉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