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喻昭陽。
只有母親在彌留之際喊過一句:“我的昭陽呢?”
可是,如今誰還記得這個名字。
她到帝京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冠英街上當年的喻府,早就物是人非。
這段往事如此隐蔽,本以為這世上只有舅舅和外祖母知道,卻被這樣一個外人當着她的面毫無征兆地點了出來,讓她着實一震。
尚睿問完那句話,靜靜地看了她半晌。
夏月則挺直腰板,屏氣凝神地回望他,未發一言,直到他離開,她才驚覺自己的汗已經打濕了衣服。
她一直以來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這下子卻完全沒了方向,心裏怕極了,怕外祖母和舅舅被牽連,怕子瑾受拖累,也怕自己害得荷香有個三長兩短。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将荷香叫到跟前說起悄悄話:“你和我一起進了李府之後,出去過嗎?”
“沒有。”荷香搖頭。這些日子,夏月昏迷不醒、生死一線,她怎麽敢離身。
“你明天一早去舅舅那裏一趟,別人問起,你就說你去替我買點東西。”
荷香點點頭。
“見到外祖母你帶封信去,她會給你一個包袱,裏面有些銀兩,你随身帶着即刻出城去,能找到少爺把我之前的那些話帶給他最好,若是找不到他,你也不要回錦洛,走得越遠越好。”
荷香聽聞後,又開始哭:“小姐,你的病明明好了啊,你怎麽又要攆我走?”
夏月頓時覺得過去真的太護着她,沒有狠過心,于是繃着臉小聲怒斥道:“這都是生死攸關的事,我要你去,第一是要你給他們報個信,其次才是叫你走,你多說無用。若是你都不幫我,那此地還有誰可以讓我托付?”
荷香見她神色,頓時不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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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夏月又後悔道:“也許我這樣莽撞地讓你去,反而叫人正中下懷。”
“那怎麽辦?”
夏月思忖了一下:“等等再說。”
荷香還是忍不住問:“小姐,究竟是怎麽了,之前都好好的,怎麽見了洪公子你就不對勁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好。”夏月嘆氣。
“舅老爺家還去嗎?”
“等等吧。”
這一等,便過了七八天。
這幾天,夏月都用各種理由派荷香上街去買東西,卻沒有去明善堂,而是故意到些別的地方買些小家什。
“有沒有人跟着你?”夏月問。
“沒發現。”荷香答。
夏月默默地喝光了藥,靠在床上,沉思着沒再說話。
她不确定是真的沒有,還是對方太謹慎,叫荷香完全沒有察覺。
但是在李府中,這幾日确實和過去沒有差別,沒有人來故意試探,也沒有人來無事獻殷勤。周圍一切如常,仿佛那天的事情都是錯覺,連“洪武”也再沒有出現過。
而血鵲仍舊隔日送來。
休息了幾日後,她已經可以下床走動。
晌午時分,荷香從街上回來,将買回來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水。
“還是沒人攔你?”夏月問。
“沒有,不過剛才回來的時候遇見小順,他問我出去幹嗎。”小順是李季身邊那個小藥童。
“你怎麽說?”
“就按照小姐吩咐的,說你覺得屋子裏悶得慌,就叫我去買些絲線打穗子。”
夏月點點頭,不再問。
“對了。”荷香又說,“我們經常去買絲線那家店,絲線也漲價了。”
夏月并未放在心上,“哦”了一聲,沒想到荷香卻繼續絮絮叨叨地彙報道:“老板說,最近打仗了,南邊的貨都過不來了,所以才漲價。”
夏月忙問道:“哪裏在打仗?”
荷香見她這般神色,知曉事情不一般,于是回道:“說是南邊,具體我倒是沒問,小姐要是想知道,我再出去一趟。”
一個時辰後,荷香去而複返。
她腦子不算笨,出去東拼西湊地打探了一下,總結說道:“是南邊的淮王叛亂了,和朝廷的軍隊打起來了。”
“什麽時候的事?”
“哦,我想起來了,”荷香悟道,“那日小姐您情況不好的時候,李大人就提過淮王,還說什麽嘩變,我當時不懂,就是一個多月以前。”
夏月聽完之後,心裏默默推算了一下時間。
“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看這帝京歌舞升平的樣子,好像沒啥大事,大家都稱淮王以卵擊石而已。不過,裁縫店的夥計卻偷偷告訴我說,這些其實是朝廷在安撫人心而已。”
荷香說完,扶着夏月從桌子前起身,慢慢走回床榻。
“就這些?”夏月問。
她記得當時子瑾應該是帶着楚秦、楚仲去找淮王,只是不知他是打算投奔他還是如何,如今突然得知淮王兵變,心情複雜極了。
“他們說皇上派了徐敬業做統帥。”
夏月對朝廷怎麽樣一點也不關心,于是又問:“淮王那裏,你就沒聽到別的什麽消息?”
荷香想了想,突然說:“哦,對了,還有一位燕平王!”
聽見這三個字,夏月剛要在床榻邊坐下,身子僵在半空:“燕平王怎麽了?”
荷香見夏月一臉異樣神色,倒是不敢繼續了,不禁問道:“小姐?”
“燕平王怎麽了?”她又問。
“小姐,你說這個燕平王是誰啊,怎麽以前從來沒聽說過?聽說和淮王一起造反。”
“還有呢?”
“還說淮王要把自己家的郡主許配給他。”
夏月默默地聽着,然後自言自語說:“延慶郡主好像比他小兩歲,兩個人年齡相當,再合适不過。”
“小姐認識他們?”
夏月卻沒答話,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假若荷香打聽到的這些都是真的,那麽子瑾和淮王綁在一起不知是喜還是憂。當年淮王第一個對當今皇帝俯首稱臣,如今又是第一個與之反目,人品可見一斑,所以要是子瑾真娶了他的獨生女,倒不失為一個保障。
如今,子瑾的身份已經公之天下,還與朝廷作對,那麽會不會有人順藤摸瓜查到喻家,而除之後快?
她越想越心驚,頓時覺得那日“洪武”的眼神更加不一般。
于是她說:“明日,你按照我吩咐的事情去找舅老爺。”
“明日就去?”荷香詫異地退了兩步,她本以為經過這幾日夏月已經放棄了這個念頭。
“明日出門前,一定要和往常一樣,然後記住我教你的法子。”夏月叮囑。
“小姐……”一想到要別離,荷香的淚湧了出來。
夏月知道,若是不再對荷香解釋一下,無論如何說服不了她,于是輕輕嘆氣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荷香抹了抹眼淚,垂頭走到床前。
“我爹以前是朝廷要犯。”夏月淡淡地說。
荷香聞聲驚訝地擡頭:“老爺他?”
“他是好人,”夏月繼續說,“我保證他是好人,雖說不是被人冤枉,而是有苦衷,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他得罪了朝廷裏的人,後來他就帶着我們一家四口逃命到了錦洛,然後又收留了你。現在有人認出我來。”
“是誰?”荷香急問。
“你不要問,繼續聽我說。”夏月道,“你若是不按照我說的做,外祖母和舅舅他們興許全都會被我牽連,連你也不例外。”
“可是我們走了,小姐你怎麽辦?”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擔心。”
“小姐是何時被發現的?是不是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讓人看出了破綻,是不是李大人知道了什麽?”荷香開始自責起來。
“不是你想得那樣。”
“那是洪公子?”荷香突然想起那些細節,“是洪公子那天來探望了小姐,然後就變成了這樣。就是這樣,枉費我還勸小姐和他好,沒想到到頭來他居然要害你。”
“現在你明白了緣由,明日要聽我的話。”
“小姐你怎麽辦?”
“你放心吧,等你們走了,我就沒了顧忌,才好和人周旋。再說了,若是洪武有心害我,那之前也不必費心救我。”
待她說完這些,荷香似乎是信了。
“洪公子送我的那根簪子呢?”她問。
荷香應了一聲,從妝臺的盒子裏取了出來,拿給夏月。上次在田家莊的時候,尚睿又命人給夏月送了過來,她也不好再扔,只叫荷香收好。
夏月将簪子随手放在了枕下。
夜裏,她伸手摸了摸枕下的東西。那金簪的簪花是純金的,花樣做得有點軟,但是簪頭卻不知用了什麽東西,又硬又尖,比其他首飾倒是鋒利了很多。方才她告訴荷香的話,有一半真,有一半假。
“洪武”救過她,若他只是要她的命,他拿去便是。
第二日一早,荷香如往常一般出門上街,她先去買了些夏月喜歡的點心,而後又到了一家裁縫店。
這裁縫店的老板娘有個幼子,體弱多病。老板娘是個寡婦,獨自帶着個老媽媽支撐着鋪子。穆遠之隔日便會叫夥計送藥過去。
荷香在街邊守了一會兒,果然見到舅老爺家的夥計拎着東西進了裁縫店。她趁機從正門走了進去。那小夥計見荷香正要發聲,卻被荷香制止,将袖子裏的紙條悄悄塞給他:“回去就替我給老夫人。”
辦完事,她拐進一條巷子,靜靜等了一個時辰,沒見到任何可疑人,然後去了城東角。
老太太已經到了。
“月兒還好吧?”老太太問。
“小姐一切都好。”荷香答。
老太太也按照夏月所說的地方找到了那塊玉,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來遞給了荷香。
因為信上寫得十分清楚,老太太不再多問,只是眼裏盈着淚說:“我們天黑就走,叫她不要擔心。”
夏月在信裏說,他們一起消失太引人注目,于是告訴老太太先走,她和荷香随後脫身。老太太并不生疑,給了包袱就離開。
荷香打開包袱,裏面除了夏月帶去帝京的一些細軟,還有老人家親手給夏月做的新鞋襪。荷香觸景傷情,頓時淚濕眼眶。
哭了一會兒後,她站了起來,做了個決定,而後抹幹臉上的淚痕,将玉貼身放好,拿上包袱徑直回到李季府去。
荷香回來的時候,李季正在給夏月施針。
夏月見她拿着包袱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不禁又氣又怒,卻礙于旁人在場,什麽也不能說。
小順倒是問她:“荷香姐,你又出去買了這麽多東西?”
“嗯。”荷香應了一聲
“你時常不是買絲線買衣服,就是買胭脂買點心……”
“姑娘家的事情,你管得着嗎?”荷香瞪了他一眼。
拔了針,李季擡腳正要走,卻被夏月喚住。
“李大人,”夏月說,“我請您替我弟弟看病的事情……”
李季垂目答道:“令弟的病既非絕症,姑娘又何必總執着于此。”
夏月還想再說,見李季已經開門離去,只好将視線收回來落在荷香身上。荷香自知理虧,一面輕輕走去将房門關上,一面彙報道:“老太太和舅老爺大概晚上就會走。”
夏月惱道:“我說的話,你已經不肯聽了是不是?”
“小姐,我不會走的。”
“那我要你出城後帶給子瑾的東西怎麽辦?”夏月問她。
荷香聞言将老太太給她的玉蟬從衣襟裏掏出來,塞給夏月說:“小姐以後有機會自己給少爺好了,我才不去。”
“現在他很需要這個東西。”
“那和我有什麽關系,少爺有楚大哥跟楚二哥,可是小姐只有我。”荷香梗着脖子為自己辯解。
夏月沒繼續和荷香争執,該說的都說了,她不聽也沒別的法子,嘆了一口氣:“不知道你這麽犟,是跟誰學的。”
“那還能有誰。”荷香咧着嘴傻笑。
夏月沒有笑,只是将那塊高辛玉放在掌心輕輕來回摩挲了一陣,扭身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粉色的荷包将玉裝了進去。
“小姐,”荷香勸道,“興許洪公子并沒有惡意,只是碰巧知道你以前的名字而已,不然他幹嗎這麽多天還不來找你麻煩?”
夏月終于擡頭看了她一眼,瞪她道:“就你聰明!”
雲中一役大意失策,讓徐家軍失了銳氣,而後朝廷又派司馬霖督戰。二人素來是死對頭,徐敬業更覺得失了顏面。如今,司馬霖來奏,說徐敬業急躁冒進,剛愎自用,扔下雲中,長驅直入滄荒,主力軍隊戰線太長,唯恐補給不足。
尚睿看了折子,既沒給司馬霖撐腰,也未告誡徐敬業,只給徐敬業寫了一行字:徐将軍年長體衰,量力而行。
連續好些天,尚睿的情緒都不太高,旁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戰事吃緊所致,只有明連看出了點端倪。明連了解他,朝廷的事情他是從不會放在臉上的,定是別的緣由,所以一舉一動十分小心,唯恐觸了他的逆鱗。
黃昏時分,姚創帶來夏月最新的動向。
尚睿呷了口茶,沒發聲。
姚創道:“看樣子,醫館的人晚上是要走了。”
尚睿将茶盞擱在桌面上。
姚創又說:“若是闵姑娘也要走,臣可要攔下她?”
尚睿起身,負手走了兩步,而後淡淡說:“随她吧。”
晚上,尚睿覺得煩悶,便帶着明連出宮喝酒聽曲去了。明連擅自去通知了洪武同行。
他們前腳到酒樓,洪武後腳就到了。
洪武迎面而來,還故意裝着巧遇的模樣,笑着說:“哎,公子也在,好巧。”
尚睿瞥了明連一眼,又斜睨着洪武說:“別唱戲了,你倆那點心思,誰不知道。”
洪武繼續裝傻:“唱什麽戲?”
“那你自己進去,我換一家。”尚睿擡腿就要走。
明連和洪武連忙攔住他,如實招供。
三個人進酒樓,上了二樓包房,酒菜上齊之後,唱曲的姑娘抱着琴來了。彈了兩首曲子之後,姑娘調了調弦,休整稍許。
洪武便賞了她一些銀兩,還和她攀談了幾句。
“姑娘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洪武問道。
“奴家餘音兒,是錦洛人氏。”
尚睿本來一個人在剝面前那碟松子,從頭到尾沒說話,聽見“錦洛”這兩個字,倒是擡起頭瞄了對方一眼,然後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
那女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窘迫地垂下頭去。
明連知道他的心病,便緩和氣氛道:“姑娘你還有什麽拿手的曲子,聽着又喜慶的,給我們公子來一曲。”
沒想到洪武卻十分不識時務,插嘴又說:“我聽人說,錦洛是咱們大衛朝的樂曲鄉,個個嗓子都跟百靈鳥似的,你唱幾首你們當地的曲子聽聽。”
明連聽着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對方年紀小,說話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聽老人們說,是錦洛的水好,從小喝着嗓子越養越靈。”
尚睿冷嗤:“那什麽時候給我喝兩口,我也可以上街賣個藝。”
見洪武還想接話,明連忙說:“姑娘你還是繼續給我們唱曲吧。”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時,被門外嘈雜的聲音打斷了。
只聽門外的人說:“小爺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一個歌姬,什麽賣藝不賣身,真當自己是官家的大小姐。”
餘音兒一聽那聲音,臉色就變了,手上的動作即刻停下來。
被他糾纏的那女子倒是沒哭,冷冷地說:“王公子,這是在帝京皇城,天子腳下,不是在您的錦洛,您若是再如此強買強賣,奴家只有報官了。”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為你逃到帝京來,我就沒法子嗎?你還不是落在老子手裏。”
而後,又聽見酒樓的人來當和事老。
男子卻不由分說,一路拉拉扯扯,帶着人拖着那歌姬走到尚睿他們包房門外的樓梯口。
餘音兒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門去幫忙。
明連不想生事,攔住她說:“姑娘,你們認識?”
“她是奴家的親姐姐,叫餘畫兒,都是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萬般不得已我們才躲着他跑到京裏來。”
洪武本就是一個疾惡如仇的急性子,聽到這種事情少不了打抱不平,可是礙于此刻尚睿沒發話,也不敢亂動。
餘音兒又急又怕,不禁哭出聲來。
尚睿本來靠在軟榻的椅背上,手指撥弄着那碟炒松子,閉目養神。聽見哭聲,他睜開了眼睛,幽幽說道:“聽着這姓王的,有錢有勢,對你姐姐又那麽有興趣,嫁給他不是挺好嗎?”
洪武本以為尚睿會出來主持公道,沒想他卻說出那麽一句話,還勸人嫁給那無賴,差點被氣得嘔出一口老血來。
餘音兒流着淚道:“可是我姐姐已經有心上人了,還定了親,這王公子知道之後,暗地裏派人把他給打傷,回家沒幾天就死了。”
洪武一聽,胸中的怒火燒得更旺。
哪知尚睿卻說:“我要是這姓王的,對你姐姐喜歡得緊,我也恨不得将那男人磨成齑粉。”
他這話一出,幾乎能把洪武和餘音兒給噎死了。
“公子……”明連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可是人家都要死不活了,他也不能是非不分,還盡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啊。
尚睿将兩顆松子扔在碟子裏,拍了拍手裏果仁的碎屑,對洪武說:“你去看看。”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門而出。
只見那姓王的帶着幾個家丁,拉扯着一位白衣女子。酒館的老板和夥計都在一旁相勸。
那女子倔強地掙紮着,臉上沒有挂淚,但是已經被吓得雙唇發白。
洪武制止道:“這位兄臺,你這樣強迫一位弱女子,就沒有王法了嗎?”
那姓王的見洪武雖然身材健碩,但穿着樸素,好似一粗人,便嗤笑道:“‘兄臺’這兩個字也是你叫得起的?你知道小爺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洪武說着單手輕輕一削,便卸開了對方放在那女子身上的手。
那人頓時吃痛地叫了起來。
洪武趁機将女子護在身後。
對方怒火中燒,叫嚣道:“混賬東西!你可知道老子姓王!錦洛州吏王奎是我爹,當今丞相是我伯父,皇後是我族姐,連皇帝陛下看見我,也要叫聲小舅子,小心你的狗命。”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義子,皇後的堂弟——王淦。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髒長得有些異于常人,常人在右,他卻在左。那一刀并未刺中要害,被人從河裏撈起來之後,沒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這人平時作惡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錦洛嚴查了一番兇手,也沒有個結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腳下,一來避避風頭外加養病,二來尋個閑職給他,免得無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洪武倒不是怕王家人,他只是怕惹了皇帝的家務事。
王淦是個察言觀色的厲害人,一見自己報上名後,洪武臉上就有了猶豫之色,即刻覺得自己氣勢高出一截,便叫了旁邊家丁圍上去要對付洪武。
洪武拿不定主意動不動手,于是手腕往後一攬,只将女子緊緊護住。就在劍拔弩張之時,一個聲音卻不急不緩地在身後響起:“剛才,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說話的人卻是尚睿。
洪武一回頭,發現尚睿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他說這話的口氣聽不出情緒,而那雙盯着王淦的眼睛卻冷極了。
尚睿走到洪武身側,緩緩站定。
王淦哼了一聲,趾高氣昂地重複道:“洗幹淨耳朵聽清楚了,小爺我是當今王相的侄兒,皇後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問有沒有王法,因為小爺我說的話就是王……”
誰知那個“法”字還沒有出口,尚睿猛然擡起腿,一腳狠狠蹬在王淦的肚子上,瞬間就将他踢下樓梯去。
因為事發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誰也沒有看清他怎麽出腳的。只見王淦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跟個球一樣,咕嚕嚕順着樓梯滾到了一樓。
王淦本來胸口有傷,肉也未長全,孤枕在家又想起餘畫兒的那雙嫩滑小手,一時色急攻心,才背着家裏人偷偷到酒樓撒歡,哪想竟然遇見尚睿這種硬茬。如今他從樓上滾下來,傷口裂開,鮮血如注,頓時昏死了過去。
旁邊四個家丁一時有些慌亂,其中一個連滾帶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傷情,剩下幾個人則朝尚睿撲了過去。
洪武哪敢等尚睿動手,剎那間腳下生風,擋在尚睿身前,快速地一出腿,踢在最近的那人身上,對方直直地飛了出去,連續撞到了後面兩個,三人一并滾下了樓。
幾個人費力地爬起來,知道打不過,再不敢貿然上前,随後相互間用眼神合計了一下,便背着暈過去的王淦歪歪斜斜地走了。
回宮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語。
明連怕他遷怒到皇後身上,更惹出別的不痛快,一路都忐忑着。
到了康寧殿,尚睿突然回身,兩只眼睛盯着明連。
明連被吓了一跳:“皇上?”
“朕的炒松子呢?”
明連松了一口氣:“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給皇上做。”
尚睿轉頭看了看洪武。
洪武忙說:“我也沒拿。”
不想尚睿說:“你去李季那裏一趟,告訴姚創,”他語氣微微一頓,“務必要将闵夏月和那塊玉蟬一起留下。”
洪武這回倒也機靈,領命轉身走了兩步後,又覺得不對,回來問道:“皇上,要是闵姑娘硬要走,姚創他該如何留?”
尚睿聞言瞧了他一眼。
那雙眼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清亮,叫旁邊人看着都瘆得慌。只聽尚睿微微說了六個字:“給我留個活口。”
回到寝宮,他倒是面色平靜,既沒繼續提夏月,也沒提王淦,冷淡地叫人更衣洗漱,然後蒙頭就睡。
第二天一早,尚睿準備去太後那裏問安,剛出門就遇見了姚創。
姚創跟在身旁,不待尚睿開口,便回道:“皇上,一夜無事,她沒有走。”
“沒有?”他停下來,斜瞥了姚創一眼。
“沒有。她和小丫鬟都沒有走。”姚創重複了一遍。
他站在原地,旁邊跟着的人也不敢動。靜默了片刻之後,見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後幹淨利落地說了一個字:“走。”
別人看不出來,明連卻知道,他的心情不太一樣了,便問道:“去哪兒啊,皇上?”
“不是給太後請安嗎?還能去哪兒。”
到了承褔宮,太後正忙不過來。
老太太最喜歡的那條狗,最近下了一窩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給扔出了窩,也不喂奶。這下子把太後給急壞了。
尚睿坐得遠遠的,看着太後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給小狗崽喂牛乳,一勺一勺地舀着,十分仔細,嘴裏還唠叨着:“慢點慢點……”
“朕小時候也沒見您這麽疼愛過。”尚睿道。
“哀家這不就是把它當成你了嗎?”
“……”
自從上次的談話後,母子倆的關系一直沒有緩過來。尚睿倒是每日來請安,冷冷清清說完就走,這次倒是因為一窩狗崽,還多說了幾句。
尚睿走到承褔宮外面,又扭頭對明連吩咐:“去跟太後要一只。”
明連一愣,卻不敢多問,急忙照做。
太後倒是意外:“他不是從小就不喜歡狗嗎?”嘴上這麽說,卻仍然叫人挑了只長得最結實的幼崽給了明連。
太後頓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你們皇上不會看上了誰,想拿哀家的寶貝去讨人家歡心吧?”
明連垂着頭,不知道如何答話。
“這倒是奇了。”太後又說,“你說你們皇上是怎麽想的,寵妾滅妻這樣的事情,哀家肯定不會答應,可是他如今只去皇後那裏,不說後宮雨露均沾,好歹也要為別人想想。後宮就那麽兩三個人,徐昭儀都來哀家這裏哭了好幾回了。他的心思哀家是猜不透了,你們皇上要是喜歡誰,只要身家清白,哀家也不攔着,只望早日再生個一兒半女出來。要是說他不好女色,可又把皇後寵得跟心肝似的……”
明連被太後絮絮叨叨啰唆了半晌才得以脫身,随後就将那只小狗送到了夏月那裏。
荷香逗着籃子裏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虧我沒走,不但什麽事也沒有,洪公子還怕你養病無聊,送個這麽乖巧的小東西來。”
夏月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荷香一邊照顧夏月,一邊照顧那只小狗崽。雖說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對小狗喜歡得緊,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阿墨。
接連幾日,夏月不但沒有等到“洪武”帶人來緝拿她,反而收到他派人送來的各種物品,有點心,有果子,還有茶葉,毫無規律,就仿佛是他自己吃到喝到什麽不錯的東西,便給她添一份。
她本來準備好以死相搏,沒想到滿腔的視死如歸卻無處可使。
早朝上,前線傳來消息,糧草供給被叛軍燒毀,淮王親自帶兵夜襲了軍營。
尚睿冷冷問道:“徐敬業呢?”
田遠跪在地上:“徐将軍……被擒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本來還有人竊竊私語,此刻卻猛然靜了下來。
尚睿緩緩将最後三個字又重複了一遍:“被擒了?”
他如此問着,大殿之上竟然沒人敢接話。
“你說朕那位魏王大将軍徐敬業,被尉尚仁那個反複的小人給生擒了?”他的語氣極緩,一句話說得像一碗無波的水,毫無起伏,卻叫旁人聽了幾乎不敢呼吸。
賀蘭巡一撩袍角,第一個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随後其他人才如夢初醒般,接連跪下去,一邊喚陛下,一邊求息怒。
“軍中如今誰主事?”尚睿問。
“徐将軍副将徐子章。”田遠答道。
尚睿幽幽一嘆:“子章從未獨當一面,他父親被擒,恐怕心浮氣躁,難當大任。”言罷,環視了殿下衆人,開口問道:“諸位有何看法?”
堂下卻沒人接話。
過了片刻,兵部有人說道:“司馬大人德高望重,雖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試。”
“司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問。
田遠回複道:“前線回報,司馬大人一直規勸徐将軍莫要急躁冒進,徐将軍卻将他扣押在滄荒以北二十裏的行營中……”
“他放肆!”尚睿低沉一喝。
聽到這裏,一衆人都吸了口涼氣。
這徐敬業未免也太無法無天了。
朝臣不敢擡頭,都噤了聲。
這時候,丞相王機站了出來,跪在殿中央,道:“臣有本要奏——”
尚睿揮了揮衣袖:“王卿,請講。”
“反賊尉尚仁在滄荒安營紮寨,定是希望與梁王勾結,如今國亂在即,只怕讓西域烏孫人鑽了空子,到時候內憂外患,再亡羊補牢也晚矣。此次鎮反,應速戰速決,如今燃眉之急,應該命徐子章放出司馬霖,将帥印移交司馬霖穩住軍心。司馬霖雖因傷病不掌帥多年,但他足智多謀、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馬霖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心當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難之時,以大局為重。”
王機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啞難聽,卻铿锵有力。
尚睿聽完,不置可否,只是輕輕挑眉看了一下大殿門外的天空。
王機尚未起身,獨子王清走了過去,旁人以為他是要攙扶自己的老父,沒想到他卻一并跪在父親身邊:“微臣也有一事,懇請陛下恩準。”
“你講。”尚睿說。
“承蒙先帝恩賜,王家在敘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風調雨順,糧谷滿倉。微臣願将所有儲糧全部捐出,親自護送至前線。”
他說完這句話,群臣開始竊竊私語,而賀蘭巡的拳頭則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老将軍李秉立也拱手道:“皇上,老臣家裏也有糧食,請王大人一并給前線戰士送去吧。”若說王家世代家業豐厚,那這李秉立就完全相反。他本是布衣出身,靠着一身孤膽拼殺出數次戰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家底十分微薄。
丞相王機又道:“李大人素來清貧,但是卻有滿腔赤誠,其忠心可鑒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辭。”
随着王清這麽一說,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紛紛跟尚睿表态。
一時間,殿上聲音此起彼伏。
但是徐敬業一黨中有的人在順勢倒戈,有的人卻紋絲未動。徐敬業被擒這事事發突然,之前沒有任何風聲,連剛才得了消息去太後那邊通風報信的都還沒來得及回轉。
尚睿道:“各位愛卿能有此忠君愛國之心,朕十分欣慰。糧草一事,就暫交王機了。”
王機又說:“皇上,前線主帥早做決斷。”
于是,又有人舉薦李秉立領軍;也有人說李秉立年事過高,不如司馬霖;徐氏一黨則堅持徐子章。幾方面各執一詞,争論得不可開交。
這時,尚睿餘光一瞄。明連輕輕躬身,告訴尚睿,太後已經趕到後殿。
尚睿坐在禦座上,突然朗聲問道:“徐承致何在?”
一位鼻挺口闊的高大男子應聲從人群中走到殿中央:“微臣在。”
這人叫徐承致,他父親是徐敬業的堂兄,雖然也任軍中要職,負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