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畿行營,但因為自己父親英年早逝,他這一支卻沒有徐敬業那麽顯赫。

“朕有個差事給你,讓你挽回你們徐家軍的顏面,不知你敢不敢接。”

徐承致叩首道:“微臣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于是,尚睿命他帶五千精銳騎兵負責到滄荒切斷反賊的糧草,再等待與司馬霖會合。在衆人争議中又派洪武從開州抽調五萬援兵,兵分兩路,一邊支援司馬霖,一邊切斷反賊與吳王合圍的勢頭。而後,李秉立受命,接替洪武接管京畿衛戍。

尚睿囑咐道:“承致,你只需切斷他們的糧食來源,然後原地待命,切不可自作主張,如若違背,軍法處置。”

徐承致下跪領旨:“臣謹遵聖命。”

交代了徐承致,尚睿又對洪武說,“洪将軍,你無論如何也要攔住和吳王會面的賊子。”

洪武領旨道:“臣定不辱使命。”

待洪武說完,尚睿從座椅上起身,下了臺階,踱了兩步,轉身又走了回去:“傳朕的口谕給司馬霖。”尚睿道,“若是子章、承致,還有洪将軍如此鼎力相助,他還不能給朕拿下叛軍,救出徐敬業,那麽他,”他的話語一頓,“提頭來見。”

後殿內的太後始終沒有發音。

大臣們三三兩兩地紮堆離開,他們悄悄嘆息道:“我大衛朝難道要毀在徐氏一族手裏?”

田遠靜靜地看着王清父子遠去的背影。

賀蘭巡捋了捋胡須:“巡某突然想起了彈珠。”

田遠接着賀蘭巡的話,說道:“皇上準備發出最用力的一擊了,把所有的琉璃球都彈到它應在的位置。”只要徐承致肯聽話,他便能全身而退。

賀蘭巡和田遠并肩,出了皇城宮門。

在李季的精心調理下,夏月已基本康複,渾身都是勁兒。夜裏,荷香喂了阿墨牛乳後,又去給夏月煎藥,一時忘記将狗留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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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墨舔了舔自己後,想下桌子去,卻發現桌子太高了,于是站在桌邊望着下面嘤嘤唔唔地着急。

夏月本來在榻上看書,聽見它的聲音,擡頭瞧了瞧。

阿墨探了一只腳下去,又害怕地收了回來。

她無奈地放下書,起身走去将它抱了起來。她剛才手上捧着手爐,雙臂都是暖和的,阿墨的腦袋不禁貪戀地蹭了蹭。

這是她第一次抱它。那黑色的毛絨小腦袋撒嬌,突然觸及了她心裏很柔軟的那個地方,不禁趁着荷香不在時和它多玩耍了一會兒。

睡覺前,夏月叫荷香将上次老太太給的包袱拿出來,取出裏面的一些銀兩,對荷香說:“明日該去辭行了。這些銀兩走的時候交給李大人。”她本想再花些功夫請李季回心轉意給子瑾看看病,現在看來是無望了。

荷香說:“小姐你這身子骨剛好,再調理兩三天吧,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

“那——後天走,你可別再攔我了。”

荷香點點頭:“我們回哪兒去?”

“先回舅舅那裏吧。反正房子也空着。”

睡到半夜,有東西在腳邊動來動去,夏月摸黑起身查看,發現竟然是阿墨。她也沒攆它,随它怎麽折騰。

過了一夜後,阿墨便黏着她,一直跟在她腳邊。小狗又矮又小,跟得也緊,好幾次夏月都差點踩着它。萬般無奈,夏月只好将它摟在懷裏。

散朝後,尚睿照例去承褔宮問安。

徐太後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誦經禮佛。他無心打擾,便繞到院子裏溜達了一圈,沒想到卻見到魏王遺孤冉鴻。

自從魏王被誅後,冉鴻就跟故意躲着尚睿一般,再也沒敢在尚睿跟前出現過。他雖然被貶為庶人,卻沒有旨意要送他去哪裏,于是便留在了宮裏。

若非時不時有人在朝堂上提醒尚睿留了魏王的餘孽勢必後患無窮,他幾乎忘了這孩子。其實,不是遺忘,而是不敢去想,怕又憶起孩子的父親,他的這位兄長。因為徐太後的緣故,他和兄長們的關系都不甚親厚,只是魏王做事沒心沒肺,和誰都能自來熟,所以算起來尚睿居然和他的交集最多。

王潇湘懂尚睿的心思,一直照顧着冉鴻,和皇子冉浚同吃同睡,沒受過委屈。

在太後的院子裏撞見時,兩個孩子正在專心逗太後的那窩狗崽,一見尚睿立馬就站了起來。

尚睿招了招手,将兒子叫過來,然後又看了看冉鴻,示意他也過來。

冉浚倒是蹦蹦跳跳的,而冉鴻磨蹭了好一陣子,才一步一步地挪近。

尚睿在涼亭的凳子上坐下。

冉浚請安道:“浚兒見過父皇。”

冉浚的話還沒落地,冉鴻就趕緊跪下:“罪臣之子冉鴻給皇上請安。”

尚睿眉心一揪,連看了冉鴻兩眼,心中有話,可是張了張嘴,卻不知究竟要說什麽。

他瞥了兒子一眼。

冉浚素來平和聰慧又善解人意,立馬扶起冉鴻:“鴻哥哥,你別這樣,你是我的哥哥,父皇自然也是你的叔父。”

冉鴻卻再一次跪下,慌忙地叩首道:“罪臣之子不敢造次。”

尚睿的目光冷下來:“平日裏是誰教你這些話的?”

冉鴻卻不敢答,跪在地上,背弓得像一只蝦,瑟瑟發抖。

尚睿見狀又不忍責問他,半晌後,緩了緩自己方才的語氣:“鴻兒,你起來回朕。”

聽了尚睿的話,冉鴻瑟瑟地站了起來:“回皇上,是冉鴻自知身……”冉鴻的話還沒說完,一擡眸被尚睿的眼色吓住了,不敢再繼續往下說。

正好王潇湘也來承褔宮見太後,遠遠瞧到這一幕,走近勸道:“瞧皇上您把這孩子給吓得,怎麽在母後這裏教訓孩子的不是?”随後,将這兩個孩子牽着領回了自己的妗德宮。

王潇湘命宮女拿了些點心給孩子吃。冉浚含了一嘴的果子,偷偷地瞅了一眼尚睿。而冉鴻的手還在哆嗦。

王潇湘摸了摸冉鴻的頭,又對尚睿道:“你別難為他了,無論如何他也是不敢對你實話實說的。”

話已經挑得很明了,這偌大的宮裏,能讓所有人都對他守口如瓶的還能有誰,所以王潇湘才将話岔開,帶人離開了承褔宮。

尚睿不是不懂,是心氣無處撒。

冉浚畢竟還是小孩子,見父親母親都在跟前,咽了嘴裏的東西,才敢小心翼翼地替冉鴻辯解道:“是皇奶奶說的,皇奶奶說若是鴻哥哥不知罪孽,不守本分,皇奶奶她就……她就……”

旁邊,冉鴻的眼淚已經“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卻不敢發聲。

冉浚也被感染了一般,忽然哇的一聲哭道:“父皇,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皇奶奶,皇奶奶叫鴻哥哥不能告訴我,更不可以告訴別人。要是皇奶奶知道以後,會不會真的要鴻哥哥死。”

王潇湘将孩子攬在懷裏。

尚睿看了看冉鴻,伸手去牽他。冉鴻雖然心中有些戚然,但還是走到尚睿跟前。

尚睿道:“鴻兒,宮裏的太傅可有教你,何為國何為家?”

冉鴻點了點頭。

尚睿語氣稍改,又道:“我們是天家子弟,和常人不同,家即為國,國即是家。冉鴻的父親也是朕的哥哥,哥哥犯了國法,受到了處罰,朕也很難過,礙于親疏也許比冉鴻少幾分,所以朕可以體會你的痛苦。可是你沒有錯,哪怕是你父親違逆了國法,你卻沒有錯。你父親臨刑前,朕去看過他,他說他唯一的願望就是你能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做個有用之人。你這一生的本分就是要帶着你父親的期待活得更好,而不是背着莫須有的罪孽自憐自哀。”

冉浚聽完這一席話,頃刻撲在尚睿胸口,緊緊抱住他號啕大哭了起來,嘴裏一邊抽噎一邊喊着:“九叔,九叔……”那聲音旁人聽了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尚睿用了半日的時間陪着兩個孩子在妗德宮玩彈珠,直到用了午膳,該午歇了。

尚睿看着王潇湘領着兩個小孩子走後,神色漸漸凜冽。

明連站在尚睿身後,絲毫不敢大意。

王潇湘從偏殿去而複返,看到他微微一怔。

“皇上。”

尚睿周遭散發出來的寒意與戾氣幾乎将他整個人裹了起來。小幾子上擺的瓷瓶裏斜插着幾支開得豔麗的桃花,這撲鼻的春意卻沒有将他那張俊臉渲染出半絲暖色。

他一言未發地回了乾泰殿,命人磨好墨後,屏退了包括明連在內的所有宮人,他親自蘸了濃稠的墨汁,展開桌上的卷軸,緩緩落筆。

半個時辰後,明連才在門外聽見尚睿喚他,随即又跟着他再一次去了承褔宮。

這一回,太後剛剛午睡起身,頭發绾了個新式樣,整個人顯得十分精神。

她擡頭一見尚睿的面色,便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偏殿裏,只剩母子二人。

太後平了平衣上的褶子:“說吧,何事?”

尚睿開門見山道,“兒子方才拟了兩份旨意,母後看看,究竟是發哪一份好?”

說完,他将兩幅卷軸都放在太後身邊的案頭幾上。

太後展開一幅,匆匆讀了一遍,帶着怒意瞪了一眼對面坐着的尚睿,重重放下後,又拿起另一幅,還未讀完整個人已經變得怒不可遏,一把将手裏的東西狠狠地扔到尚睿腳邊:“混賬東西!你這是要逼死哀家?”

尚睿聽着太後口中“混賬東西”這四個字,平靜地回道:“母親養了兒子這麽多年,最後也只是當兒子是件東西嗎?”

太後勃然怒道:“你還知道哀家養了你這麽多年,你卻要滅了徐氏滿門?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尚睿不答。

太後見他這般态度,指着他的鼻子,大喝道:“你給哀家跪下!”

聽聞太後的責罵,尚睿起身照做。

“你看你寫的這些都是什麽,”太後被氣得雙手哆嗦,拿起案頭幾上另一幅卷軸,含着怒念道,“今國難在即,魏王徐敬業空握兵權,大敗叛軍。之後竟與叛賊聯合,意欲謀反,其心可誅。現革去徐敬業魏王稱號,剝其世襲之權。朕念徐氏為我大衛朝國親,特赦其族無恙。然,徐氏一族終生不得為官,若非奉旨召見不得随意進京,若有違背,株連九族……”到後面,太後都念不下去了,一把将聖旨拍在桌面上。徐太後本身就是個烈性子,越說越怒,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碗薏米蓮子粥朝尚睿砸過去,沒想到他竟然沒躲,碗砸在他胸口,落地碎成兩半,粥潑了他半身。

尚睿跪地,默不作聲。

“你倒是給哀家說話啊!”太後怒視。

尚睿垂眸,淡淡道:“兒子能說什麽,母後您也并非不知徐敬業他為何會被尉尚仁生擒。”

太後一愣,這事她自然是已經知曉,支吾着說:“你……你舅舅……他不過是收到五妹的書信,說是可以救徐陽一命。你知道徐陽是他的命根子,所以他才冒險帶着心腹……”太後口中的五妹便是淮王妃。

尚睿冷斥:“這事不知母親從何得知,他們為了欺瞞您,竟然編出這樣一個父子情深的謊話。”

他繼續道:“信确實是淮王妃所寫,可是裏面寫的卻是徐敬業為謀劃他心中所圖,句句皆是勸他與淮王連手,妄想與之攜手平分天下。”

太後怒視他,全然不信:“你怎能斷定,哀家知道的是假,你知道的卻是真?”

“那封信,兒子已經派人拿到,不日就可以送到帝京,讓母親可以親鑒淮王妃字跡。”

徐太後聞言有些語塞,于是又說:“你怎知不是尉尚仁的反間計?”

“母親可知,昨夜司馬霖已經找到徐陽。”

徐太後詫異:“他不是被尉尚仁捉住了嗎?”

“南域嘩變,徐陽在敘州大營騎兵突圍,被困石城山,混戰中身負重傷,被一獵戶所救。”

太後聽聞,連忙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走到佛像前拜了一拜:“菩薩心善,菩薩心善。”

尚睿見狀,眸中染着清冷:“母親修來的菩薩心腸只對徐陽他們,卻沒有冉鴻他們嗎?”

徐太後駁斥道:“你懂什麽,沒有徐氏哪有你的今日,尉家這些人早就把我們母子吃了。”

她一邊說,一邊又從佛龛前走了回來:“就算徐陽無恙,也不能證明你舅舅他有了逆心。”

此刻,徐太後已經平靜了許多,對尚睿的話雖不是全信,卻也有了疑心,她以為尚睿肯定會繼續拿話來勸說她,沒想到尚睿卻一點頭,答道:“不錯。”

他擡眸繼續說:“但是朕要它是真的,就能是真的。朕會叫人模仿徐敬業的筆跡,寫封回信給尉尚仁,有了之前淮王妃的手書,鐵證如山,假的也會成為真的。那尉尚仁撿了個漁翁得利,多半也會繼續把戲做下去。若是他不識時務,偏要和徐敬業撇開幹系,那就更好辦了,朕可以說他是做戲想要保護徐敬業而已。時機一到,朕再将這張旨意發下去。母親,您說到時會如何?”

“你瘋了!”徐太後驚駭道,“你知道若是徐家軍被你逼得臨陣倒戈,會有何後果嗎?”

“朕若讓徐氏滿門血流成河,那魚死網破是其一;若是他們與尉尚仁結成一氣,反過來要了兒子的命,這是其二。本來成王敗寇,兒子無話可說,可是到時母親您如何善終?”

“那你拟這樣的旨意作甚?”徐太後氣極反問。

“所以兒子才拟了另一份,請母親定奪。”尚睿垂手,将剛才被太後摔在他腳邊的卷軸拾起來,雙手呈上,“徐敬業若是能自裁于叛軍獄中,兒子會以國禮待之,迎回屍身,将他按封王品階葬于王陵,徐家卸了兵權,可保永享聖寵。”

太後看着尚睿手上的那份聖旨,久久不曾說話,也未伸手拿。尚睿也保持着那個姿勢沒有動。

尚睿看着太後:“母親可知徐敬業夥同朝中同黨貪污一事?”

徐太後擺了擺手:“他之前和哀家說過。有些同僚同鄉總抹不開情面,就是這樣的小事,王機和禦史臺卻總要找他麻煩。”

尚睿冷笑道:“小事?”他将聖旨放下,從懷裏掏出一張折子,“這是朕收到的之前梁馬渡貪污案三司會審後的上疏。”

“結果如何?”

“梁馬渡招供,徐敬業才是幕後主事,徐敬業一黨和朝中官員勾結,不但買賣官職,甚至倒賣軍中軍糧,單是梁馬渡一系人所認罪畫押的涉案糧款粗略統計已達三百五十萬石。”尚睿目若寒潭,“三百五十萬石——母親自然知道自兒子登基以來,全國每年所征秋糧也不過四百萬石。”

徐太後驚道:“你所說是真?”

尚睿答:“兒子所言句句屬實。母親若不信,可前往大理寺親審。徐敬業一黨之所為,件件皆是要亡我尉家天下,其心可誅。”他說話的語氣不疾不緩,卻如錘錾在心。

徐太後的手指用力地攪着手中的絲帕,幾乎将它繞破:“可是,他是哀家的親哥哥,徐家百年基業系于他一身,等哀家死後有何顏面去見徐家的列祖列宗。”

尚睿垂眸道:“假使在兒子和徐氏之中只能選一個,母親會選誰?母親有沒有想過,待日後銮輿西歸之時,母親的神位應供于尉家,還是徐家?何況兒子此刻并未要母親舍棄徐氏一門,僅要徐敬業一人而已。”

徐太後眼眸微動,卻緊閉着嘴。

兩個人一跪一坐,均未再言。

他雖跪着,但是身體卻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後的心反而越來越顫。

一炷香之後,太後才悲恸地嘆道:“何至于此啊,睿兒。”

喊完他的小名,太後淚水潸然。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雲,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業如此貪財攬權,目無王法,欺上瞞下,不死難以服天下道義。”

言罷,他将剛才的折子放在聖旨旁邊,朝着太後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緩緩又說:“母親,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太後聽聞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無比悲痛,雙眼一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顫抖着伸手拿起那份聖旨,雙手展開,來回看了很多遍。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獄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此事母親可以放心。”尚睿說。

“子章那邊……”

“待洪武的援軍一到,司馬霖和洪武二者久經沙場,雙管齊下,自然會有辦法,再加母親修書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徐太後将聖旨遞還給他,喃喃說道:“你有萬全之策,那是再好不過。只是子章和陽兒,何其無辜。”

“只要他們對得住兒子,兒子絕不株連。”

徐太後虛弱地點點頭,緩慢地走到殿門口将門打開,喚人進來,又轉身折回将尚睿扶了起來。

明連也跟着人進了殿。

太後看到尚睿身上的污漬,對明連說:“去取衣裳先給你們皇上換了再走。”說完就徑直進了內室,再沒出現。

那日,陽光十分濃烈,尚睿從太後的承福宮走了出來,腳下的影子被拉成細長,他垂頭看了半晌後,負手離去。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時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園子裏逗狗。

夏月看見他,愣了愣。

荷香則只身擋在夏月的面前。

夏月說:“荷香,你抱着阿墨回房,我有話要跟洪公子說。”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來心情不太好。

夏月戒備地看着他。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帶你去個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來。有話路上說。”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轉臉看了一下尚睿,點頭道:“你等我一下。”轉身回到房裏換了身衣服,當時姚創帶着荷香來尋她的時候沒有帶什麽首飾,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極其簡單,但是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從枕頭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并沒有戴在發間,而是貼在胸前藏着,才随他離開。

馬車出了城。

尚睿和她并坐着,中間隔了張小幾子。

夏月目不斜視,也沒有問他要去何地,左手時不時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李季說你的手也好了?”尚睿問。

“嗯。”

“你不問我為何會知道你是喻昭陽?”

“你想說自然會說。”夏月頭也不轉地回道。

尚睿輕輕一笑,倒是也不繼續問了。

馬車到了城外一個馬場,尚睿掀簾下車:“一會兒有山路,我騎馬帶你?”

他那嘴角挂着的笑讓夏月想起上回馬上的難堪,于是毅然拒絕道:“不用。”

尚睿倒是沒有意外,叫人給她找了一匹馬。

不一會兒,旁人就牽來一匹棗紅色的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緞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馬兒雖然健碩高大,性格卻純良溫順,一點也不抗拒她。

她出門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想着換一身窄袖的衣衫,萬一有什麽閃失也好見機行事,沒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場。

“走吧。”他翻身上馬,回身看她。

夏月沒話說,接過旁人遞來的鬥篷,披着系好後,自己踩着腳蹬也跨上馬背。

兩匹馬一前一後往東走了一截官道。

夏月跟着他,翻了幾個小山丘後,地勢平坦起來。

尚睿的馬一直走在她前面,不近不遠,剛好隔了一丈,有時她慢一點,他便會慢下來,她若是快,他也會快。

他始終沒說話,也沒說要去哪裏,連頭也沒有回。

夏月有些不服氣,想要追上他,問個究竟。沒想到,她一夾馬肚,他也駕着馬跑了起來。

她素來沒什麽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聲:“喂——”

尚睿聞聲回頭。

“這是要去哪兒?”她問。

“你方才不是說你不想問我,我想說時自然會說嗎?”尚睿斜睨她,“我現在不想說。”

“你!”她有些惱。

她生氣的時候,臉頰會紅,然後嘴笨得半晌擠不出一個字來。

尚睿眼睛一彎,笑容從嘴角漾開,忽然之間,仿佛春風随之而生,萦繞在他身側。他看着她,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

夏月聞言傻傻一愣,她雖說不拘小節,但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平素裏除了家裏人,連男子也很少接觸,哪會想到有人會将這樣的話,當着自己的面就脫口而出,頓時呆住了。

“我就喜歡你對我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完,他朗聲笑了起來,揚鞭策馬。

夏月的臉霎時從紅轉白,幾乎想追上去将他一把拉下馬來揍一頓。

只見他前行了一截路後又拉住缰繩,折返到她身旁說:“聽說你小的時候你父親專門請過北疆的師傅教你騎馬,不過我看你騎術也不怎麽樣,要不要比試比試?”

“你認識我爹?”夏月詫異地看着他。

“想知道?”尚睿揚眉反問。

夏月坐在馬背上,看着他沒有說話。

“你若騎馬贏了我就告訴你,可是……”他歪了歪頭,嘴角泛開一絲玩味的笑,“你若是輸了,就讓我親一口。如何?”

他話音未落,她一怒便揚起手上的馬鞭朝他甩過去,沒想到他機靈極了,身手又快,人和馬往前一蹿便躲開了。

她氣紅了臉,策馬上前想要追上去,将他從馬上踢下去。

哪知他帶着馬一躍,又蹿得更遠,還揚揚得意地回頭道:“要不要我讓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我為何要跟你比!”她氣極。

“你不敢?”他激她。

“誰說我不敢!”

他手挽着馬鞭,指着前方說:“朝北走十裏地的尾闾海邊有塊黑壁崖,誰先到就是誰勝?”語罷又斜睨着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着來路自己先回去。”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癢癢地說,“朝北走十裏,海邊黑壁崖,我去過,不用你指路。”說完,不等他發話,夏月便策馬絕塵而去。

尚睿在後面,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笑,也緩緩地跟了上去。

這十裏地,是帝京到尾闾海最寬闊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極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徑又難以辨認,于是馬兒在路上撒歡跑着。她很久沒有騎過這麽快了,只聽見風在耳邊呼嘯。

好在馬兒十分溫純聽話,剛開始她還有些緊張,後來漸漸和這匹棗紅馬配合得越來越默契,手腳也放松了起來,全身都伸展開了。

春寒料峭。

策馬奔馳中,風吹落了鬥篷的帽子,她也無暇顧忌,任由那帶着寒意的風吹割着雙頰,卻不覺得痛。

眼見兩側的小樹林,飛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後。

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麽暢快過了,仿佛那些郁結于心的情緒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記了身後的那個人,直到一直奔馳到黑壁崖的山腳下,她勒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着她的尚睿。

她喘着氣,因為跑得太快,臉頰被吹得通紅,一雙眼珠子濕漉漉的,像極了東苑獵場裏那些多次從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她揚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對他宣布道:“你輸了。”

他不以為意,翻身下馬。

方才她實在跑得有些快,卻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擔心,于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緊緊跟着,就怕她一個不小心摔下來,連眼睛也不敢眨,沒想到就抱着這個念想,居然忘了之前為了捉弄她的挑釁。

“下來吧,後面的路是騎不上去了。”他說。

夏月放開缰繩,跳下馬來。

于是,兩個人将馬系在山下,并肩朝上走。

黑壁崖是一塊巨大的崖石,聳立在海邊,因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緩坡,臨海那面則是峭壁。

前人在緩坡上鑿了上頂的臺階,但是經歷多年的風吹日曬,許多地方已經難以下腳。剛開始,兩個人還能并肩而行,漸漸地夏月落在了後面。

頂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輕輕一躍而上,而後又回頭伸手拉夏月。

她借着他的力,終于爬到了坡頂,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黑壁崖這邊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遠處海的那一邊卻是烏雲壓頂。

鹹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吹得頭發四處飛散。

夏月這才發現頭上唯一一根绾發的發簪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她索性擡起手臂,拆掉了頭發重新草草地绾了一下。

風開始變急了。

岩下的海浪越來越高。

遠方海那一邊的烏雲似乎都要沉到海裏去了。

忽然,天邊的烏雲沉了一下,并未看見閃電,但雷聲已經從遠處緩緩滾過來,沉沉悶悶。

“這是今年的第一聲雷。”站在旁邊的尚睿喃喃自語道。

她聞聲轉頭看他。

他在岩石上負手而立。那海風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個人紋絲不動,站得又直又穩,跟她被吹得東躲西藏、頭發四散的狼狽相完全不同。

一襲素衣,卻宛若日月。

他迎着風,身姿挺拔豪氣,靜靜地注視着那團烏雲,似乎旁邊一切都和他無關,全然置身于這俗世之外。

而後,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漸漸起了雨霧。

海浪洶湧。

而他們站的這邊海岸依舊是晴天朗日。這樣的景致,忽而讓人覺得世間萬物都變得渺小起來。

過了許久,他才轉過頭對她說:“我頭一回看見海上這樣下雨。”

夏月終于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還殘留着一股孩子氣般的新奇。

“我也是。”她說。

就是說這些話的時間,頭頂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然後那些雨水迅速朝岸邊移了過來。

雨霧如飛一般地擴散着。

忽地,就變了天。

夏月一仰頭,已經能夠感到有零星的雨點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雨勢來得如此洶湧,讓人措手不及。

他們站在光禿禿的山崖上,連棵樹都沒有,完全找不到可臨時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時候,尚睿說道:“這邊有條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着她往一側走去。

原來膝蓋高的一堆野草叢,走進撥開後現出一條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徑。

夏月緊跟着他。

小路的石階依靠着石壁,迂回盤旋着往下。

沒走幾步,就見路邊有個石洞。

與其說是石洞,不如說是石壁凹進去兩尺寬的一個地方,剛剛有一人高,站進去,身體剛好被頭上的岩石遮住。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來。

卻不想,海風實在太大了,雖然能遮住身體,那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風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淺,根本擋不住。

只見他沒有遲疑,迅速地解開外衫脫下來,背對着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頂端。

轉瞬之間,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溫暖的屏障,擋住了那些風雨。

她的背緊緊貼着身後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他們倆離得很近。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朝哪裏瞧,只好偏着頭,垂眼看別處。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額頭。

一下,兩下,三下……

舒緩,且沉靜。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睑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後下意識地擡頭。

她仰臉擡眼,看見他的臉。

些許雨水沿着衣服和岩石的縫隙中滴了下來,正巧這時有一滴落到他的額頭中央,然後那滴水,一路向下,從眉間滑過。

他兩只手撐着自己的外衣,騰不出手來擦掉它。

只見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繼續的勢頭。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個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并重疊在他的鼻尖,頓了一頓,最後還是滴了下來。

又落在她的臉上。

他渾然未覺,目光一直看着別處。

眼見,雨水又從別的地方滲下,接連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對于突如其來的觸碰,他先怔了怔,随後開口說:“剛才的賭約,你還認嗎?”

“當然認了,我贏了。”

尚睿揚眉,明顯不贊同。

“誰先到黑壁崖誰就贏,我先到。”她據理力争。

“我明明記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頭頂。

夏月這才發現,他指的是他先上山頂,所以要算他贏。

她剛要急着和他争辯,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于是她憋了口氣,擰着眉,再也不和他搭話。

他眼角含着笑意,垂頭看着她一雙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瑩透亮,此刻不服氣的心情全寫在臉上,覺得她真是有趣。

他再次失笑。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就停了。

驟雨過後,陽光又傾瀉而下。

尚睿将半濕的外衣擰了擰又穿在了身上。

他們沿着小徑蜿蜒而下。

因為海邊潮濕,又被草叢覆蓋住,石階有些地方長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懸崖底下是一片灘塗,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擋,灘塗外就是海。

別處的海岸是沙灘,而這裏卻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剛準備朝海邊走去,卻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輕輕說了一句:“你回頭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轉身擡眼的剎那間,她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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