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

一滞,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愛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闾海,将海岸線盡收眼底,何曾想過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卻是這樣的風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滿了一種叫紫重葛的爬藤。這是京畿野地裏常見的植物,卻不想它們會如此茂盛地長在這海邊的崖壁上,而在這個時節,正是它的花期,滿滿一塊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風,竟然全都盛開了,将半個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塊巨幅的花屏,既壯觀又美。

海風襲來,紫重葛随着風勢搖曳。

落英缤紛,從半空而來。

她這才看到腳下居然也鋪了一層紫色的落花,她剛才因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現下竟然不敢下腳。

“真美。”她輕聲驚嘆,“你是如何發現的?”

黑壁崖的這面朝海的懸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懸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還有這樣的景致,而且這塊石灘兩側都被海水封住,僅有剛才那條不起眼的小徑才能到這裏,若不是有心,根本不會發現。

“我幼時有一次随父親坐船出海,回程的時候看見。那時是初夏,雖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當時就想,這裏怎麽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牆。”他喃喃地解釋着,臉上的神情似乎也被這一片紫色吞并了。

“海上看着更美嗎?”她好奇。

“一樣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着春陽。

說話間,海水漲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灘塗,已經淹沒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将它們卷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着他站在了高處的礁石上。

驟雨後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靜,海水由遠及近起起伏伏,最後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頃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複。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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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聽着奔騰激昂的驚濤聲,久未說話。

尚睿站在她的身後。

一個巨浪拍過來,激起一人高的銀白浪花,朝她腳上撲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沒想後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牽她的手。

她一驚,手指被他碰到的時候,仿佛被烙鐵燙了一般,猛地抽了回來。

一番接觸,她用餘光又開始打量他。

這個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還能讓李季給她治病。

更何況,他明明姓洪,卻又長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面皮,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據說開國的太祖皇帝,也是個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衛開朝以來,好幾代都是擇美入後宮,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來越好。

她未見過先儲,也未見過其他皇室宗親,卻有一年元日随着父親遠遠瞧過先帝的龍顏,知天命的年紀卻溫文沉寧,風姿猶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從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習慣了他的容貌,也不以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幾人亵渎子瑾的話,面色霎時就白了,胸中頓時痛得似乎要滴出血來。

若是沒有那場變故,天下間誰敢那般拿他的面貌來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禦座上的那個人和徐氏來。

旁邊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宮闱,心思缜密,見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将她此刻的心思猜個七八分。

一只低空掠過俯沖至水面捕食的大鳥,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寂靜。

“我的确認識你父親。”他直接說道,“卻沒什麽來往。”

夏月狐疑。因為看他不過二十來歲,換成十年前父親在朝廷任職的時候,他才多大?要說僅僅只是彼此認識,她卻是不怎麽相信。

她雖不精于算計,卻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叫他說真話?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擡頭去摸對襟裏藏着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卻怕他生疑,生生把動作收了回來。

“你父親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當年,誰也沒想到先儲會托孤于喻晟。喻晟向來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裝着天下社稷,後來和先儲政見也不盡相同,雖然他因為先儲而入仕,後來卻沒人将他歸為先儲一黨,所以當時才将他忽略。

君子一諾千金,沒想到他甘願為了那一句承諾,放棄江山抱負和自己一身的才學,攜着妻女四處躲避追捕,隐于市井之中。

這讓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為他是敷衍,補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時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親口說出“佩服”二字着實不易。

“那你以前見過我?”她指的是兒時。

尚睿側着臉,含笑打量着她,目光從眉眼移到嘴,須臾後,本想搖頭直接說實話,轉眼卻又反問:“你打賭又未贏我,我為何要告訴你?”一臉狡黠。

那一年,喻晟鬧過一個笑話。

先帝遇見一盤殘棋,不知何解,于是深夜召見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趕到乾泰殿門口,太監點着燈正要替他引路,卻“撲哧”一笑。原來不知道他為何,頭上的發髻玉冠旁邊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钿子。先帝得知後,先是雷霆大怒,責罵他不知天子禮,但親眼見到他後又忍俊不禁:“喻卿,這是何故?”

“小女刁頑,硬要跟着臣進宮,臣将她留在馬車上,也沒覺察她做出這樣的事情。”

當時尚睿就在一側,不禁插嘴問道:“喻大人家裏有幾個孩子?”

“回殿下的話,臣只有這一女,拙名昭陽,頑劣不堪。臣甚是頭疼,哪敢再養孩子。”

話雖這樣說,可是喻晟的臉上哪有頭痛的樣子,分明滿是寵溺和歡喜。尚睿想起自己和雙親之間除了血脈還摻雜了太多其他,永不會這般親密,不由得有些向往。

這記憶本應積壓在某個角落漸漸塵封,卻不想因為“昭陽”這兩個字突然就鮮活了起來。

他腦中已過萬千,最終卻只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霁月光風。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十分不悅地說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何還不抓我去交給朝廷。”

他眼尾帶着笑:“你出這主意,聽起來倒是不錯。”

她垂着眼,沒接他的話,自己往回走。

因為漲了潮,海水漫過了大部分灘塗,夏月只好借着那些礁石朝邊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間的間隔卻有些寬,她不想濕了鞋,也懶得理留在後面的尚睿,徑直在上面跳躍着朝前移動。

走到半途,能下腳的礁石越來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個目标,就使勁朝那邊一躍,本來并無難度,可是剛下過雨,石面十分濕滑。

她落腳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滑了一下,身體便朝後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并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濘裏,而是落在尚睿的懷抱裏。

他接住她,挑着眉說:“你父親明明一身才學,怎麽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小時候有人這樣說,十有八九是在譏諷她母親是商戶之女的出身。她不悅地推開他:“與你何幹。”

他站在泥濘裏,不由分說地打橫抱起夏月,踏着潮水朝岸邊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掙紮着。

哪知他的力氣十分大,牢牢地将她抱在懷裏,使得她的臉不得不貼在他的胸襟上,那觸感又冷又潮。她這才想起方才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許早就濕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別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這是要做什麽?”

她非但沒有答話,還将外衣的衣襟扒開,拿手伸進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濕的。

“那日我不過只看了你一眼,你這是要摸回來嗎?”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着他的衣服說:“春暖乍寒的,怎麽能裹着一身濕衣服吹這麽久的海風。”不知不覺她唠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說完,她又埋頭一看,發現他踩在水裏,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這麽大個人了,怎麽不知道愛惜自己。人家都念叨着春捂秋凍,你倒是裹着一身濕,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似的。”

到了岸邊,他将她從懷裏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這麽嬌弱。”

夏月聽他這麽一說,倒是回過神來,他這麽來路不明的一個人,她本來是抱着以死相拼的決心跟着他出來的,如今關心他受不受寒做什麽。

她不再多話,轉身沿着來路返回。

尚睿倒是顯得心情好極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照你小時候的年紀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麽還沒嫁人?”尚睿問。

這話倒不是故意試探她,而是他确實好奇。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棄她擋道,于是不敢停歇地爬着山,說話有些喘:“我一個罪臣之後,嫁給誰不都是害人家嗎?”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細,她也懶得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認了。

尚睿一樂,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這樣的倒是少見。以前他遇見的女子要麽對他唯唯諾諾,要麽阿谀獻媚,一根頭發也能誇出朵花來。還有,就是王潇湘這種,只會冷眼瞧着,像座冰山一樣。

以前他出去逛酒樓,聽旁人說男人都賤皮子,喜歡啃硬茬,越是不從的,越是心頭好。

可惜,他卻沒有那樣的興趣。

倒是這闵夏月剛剛好,時而硬時而柔,你以為她要和你拼命的時候,她卻突然給你一顆甜棗,你以為她溫良順從的時候,卻又忽而跳起來嗆你幾口。若非不是因為……

他心中一凜,面上還挂着笑,心中卻不舒坦起來。

卻不想,走到山頂的時候,夏月停下來轉身對着他:“我有一些話想對洪公子說。”

他等着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問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我想說明了好,”夏月僵着一張臉,“外祖母是我最後的親人,我從錦洛來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後,我一個人鉸了頭發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變故,她老人家去了別的地方養老,可是我的決心卻沒有改。所以但願是我誤會公子的美意了。”她尴尬地一口氣将話說完。

尚睿聽到她要出家的話,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雙親孑然一身以外,是否還遇見了其他事情,才讓她年紀輕輕有了這樣的念頭。後來又聽她說出最後一句話,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這輩子,只遇見過自己嫌棄別人,哪兒敢有他還未開口,便反過來先嫌棄他的。

這不是在宮裏,他礙于身份不能将她怎麽樣,須臾,他掩了眼中積蓄的怒意,冷笑一聲:“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壓根沒想搭理她。

他扔了那麽一句譏諷她的話,她也沒惱。她不太喜歡琢磨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思,既然對方說沒有,便是沒有,她再不會多想。

山腳下兩匹棗紅馬還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馬鞍有些濕。

她見尚睿站在一側,神色又恢複了平靜,才覺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夏月卻不知道,他這人若是存心收斂神色,任誰也看不出破綻來。

尚睿上了馬,指着西邊:“我們從那邊繞回去,過兩裏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個客棧,正好可以吃些東西。”

他不說還好,這樣一提醒,她才想起兩個人出來大半天了,頓時覺得餓。

一路上兩個人騎馬緩緩并排而行,到了客棧,發現客人不少。

“下月春闱會試照舊,這些時日自然人多。許多人在此落腳歇息,天黑前可以進城。”尚睿解釋着,讓店裏夥計領着上了二樓包房。

他随意點了幾個菜。

小夥計十分聰慧,不需要重複就記在心裏,又解釋說店裏客人多,可能上菜會慢些。

尚睿倒是懶得繼續開口,揮了揮手便打發了那夥計。

夥計賠着笑,順手關了包房的門。

包房裏除了桌椅,還有一張寬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後小憩的。

不到片刻,小夥計先送來一壺茶。

尚睿卻沒動手。

夏月覺察到他整個人從半路上開始就恹恹的,臉色不好,于是拿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

哪想他這人挑剔極了,看了一眼那茶湯的顏色和浮在面上的茶葉,皺了皺眉,只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視地不再喝了。

夏月瞅着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幹淨衣服給你換一下?”

他不豫道:“我不穿別人的衣裳。”

夏月瞠目結舌,剛才他還說自己沒女子那般金貴,可現在看來分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店夥計又來敲門,說是剛才點的素肘子沒了食材,要不要換成蒸釀三寶,這也是他們店裏賣得最好的一道菜。

尚睿支着頭,眼皮耷拉着,沒話說。

夏月只得替他應了那小夥計,見他仿佛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擋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讓夥計給他熬份姜湯來。

小夥計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們附近有沒有賣新衣裳的?”

小夥計搖頭:“咱們這館子荒郊野外的,也是借着後面的湖,才有人來踏踏青吃吃飯歇歇腳,哪會有衣裳鋪子,”這夥計識人眼色,見尚睿一身濕氣,又要喝姜湯,自然明白是要換衣服,于是說,“姑娘,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們掌櫃家的小少爺和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問問。”

哪知夏月沒開口,尚睿斷然拒絕:“不要。”

夏月頓時覺得這人也太難伺候了,平時不知道被家裏人慣成什麽樣,斜瞥了他一眼,對小夥計說:“你別理他,盡管拿來就是。”

小夥計見尚睿一身簡潔精細的打扮,便知道是貴人,做生意的最善于從皮囊識貴賤,貴人自然脾氣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會兒,衣服送來了,果然是新的。

尚睿擡眼看了看,面色稍霁,起身開始解腰間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紅了臉:“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脫?”

尚睿斜睨着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還管這些俗禮做什麽,反正上次我見過你的,這次你看回來,咱們就可以兩清了。”

他說着話,并未停下手中的動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這屋子不大,他坐外面,她坐裏面窗戶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間,在她面前換起衣裳來,她卻出不去。眼看他脫了外衣,只剩中衣,夏月又避不開,只好尴尬地轉過身對着窗棂。

窸窸窣窣的聲音停歇後,夏月聽見小夥計敲門來上菜,尚睿開門将他放了進來。她想他應該換好了,不然也不會去應門,于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幾個葷素搭配的菜被小夥計利落地擺在桌子上。

她準備吃飯,順便看了一眼尚睿,這一看,差點“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也不知道小夥計什麽眼神,還說那少掌櫃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現在袖子和腳下短了那麽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號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夥計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看着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頭打量着自己,眉毛都快皺在一起了,扔了塊銀子給夥計,指着自己換下來的那堆衣服:“你趕緊拿去烤幹了,給我送回來。”

小夥計接過銀子,嘴角都要飛起來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幹淨衣服,坐在桌邊一口喝了剛熬的姜湯。

此刻,在門外暗中守着的姚創等人也松了口氣。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們自然不敢讓他一個人帶着夏月出城,何況這闵夏月不比別人,若是她藏了禍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們只敢遠遠跟着,沒尚睿的授意,壓根不敢露臉,可是任由他這麽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尚睿頭昏腦漲,不太有胃口,一碗熱騰騰的姜湯下去,貼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難免有些犯困,于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軟榻,對夏月說:“我在這裏睡一會兒,你自己吃飯,吃完了叫我上路。”說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還真睡着了。

軟榻上沒有被子,估計就是有,也會被他嫌棄。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吃自己的飯。能幫他叫一碗姜湯已經是她這半吊子醫者最大的善心了。

不一會兒,夥計将最後換的那道蒸釀三寶送來了,弄出些響動,但也沒擾了他的好眠。

待她吃飽後,他依舊睡着。

外面天色尚明,還出着太陽,可是春日裏的天氣,看着是朗日,轉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開口喊了一聲“喂”。

他沒有動。

夏月走過去本想推一下他,将他弄醒,卻覺得他臉色有些不對勁,慘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塊似的,身體還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

她知道他這是寒氣聚結于心之後,全身即将爆發高燒的征兆。

“洪公子。”她試着叫了叫。

他睡着的時候已經病倒了,當然不能應她。

夏月又叫了一聲,依舊動也沒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體溫果然驟然升高了。

她見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後一步,心中有了別的主意。

如今她已經輕輕松松出了帝京,眼前這人又這樣,正是她脫身的好時機。

荷香還在城裏,高辛玉也藏在城裏。玉是身外物,荷香卻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會不會害得她丢了命?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經起事,她便是他的軟肋。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他長着這樣一副尉家人的臉,究竟是敵是友?是皇親還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難道姓尉?

剎那之間,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陽”的時候那滿目的寒氣,至今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他知道喻昭陽,那麽順藤摸瓜就會牽連到子瑾身上去,更何況他還見過她的高辛玉。

哪怕只是萬一,她也不能拿子瑾來冒這個險。

她一邊想着,一邊去摸胸前藏着的那根簪子。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備,殺了他?

想到這裏,她的手哆嗦了起來,不禁将那金簪緊緊握在手裏。她略通醫術,知道要害在哪裏,雖不能保證一擊斃命,至少還可以補幾下。

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她活了這麽久,連一只雞也沒有殺過,何況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正在她心中掙紮的時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燒得迷糊了,竟然像個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聲:“娘。”

她倏然一驚。

是了,他也許只是個毫不相幹的人,有爹,有娘,也許還有妻兒,她怎麽能憑他一張臉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他。

更何況,他還救過她。她怎能做這樣恩将仇報、草菅性命的險惡小人。

她要還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殺他。

夏月似乎為自己找到的這個理由松了一口氣,接連後退了好幾步,随後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姚創懸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去,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叫人跟着夏月,然後自己小心翼翼地進屋親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況。

姚創一時沒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們怎麽留,難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樣,只需要留個活口?

夏月怕旁人懷疑,鎮定地走到樓下。一樓大堂裏熱鬧非凡,壓根沒人注意她,連剛才那個小夥計也不知道去哪裏了。她目不斜視地走到外面馬廄裏,牽了自己的那匹馬。

臨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樓的窗戶。她估計一會兒小夥計會将烤幹的衣服給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樣,肯定會去叫人替他看病。

怕惹人注意,她沒有立刻騎馬,而是牽着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來她怕迷路,二來她斷定像尚睿那個樣子,自己醒過來都難,莫要說來追她了。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家客棧。

他那麽年輕力壯,看着身板也不錯,應該不會因為發點高燒就死了的。

可是——萬一那小夥計和掌櫃都是個黑心眼,見自己跑了,留下的那個又不省人事,直接将他擡出來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夏月突然想起他為她凍傷的那雙手,還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內,那滴順着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馬。

一顆心似乎被什麽東西纏了起來,越纏越密,繞了一層又一層,裹得她透不過氣來。

這時,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麽小小的一團濕潤,卻在層層疊疊中擴散開來,漸漸沁到了深處,清涼冰冷的觸感挨着她的心,一時之間,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風透入心間。

她騎在馬背上,扭身看着來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撲面而來的風,拉着缰繩又原路折返。

她告訴自己在血鵲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條命,如今先還了再說。

夏月這麽快去而複返,讓姚創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圖,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來冒險,讓他們再單獨相處,便輕輕一躍藏在了屋梁上。

她回到屋裏,摸了一下尚睿的額頭。

果然已經燙得驚人。

他開始呓語不止,但是模模糊糊聽不清在說什麽。

夏月叫了小夥計給他找了床被子給他蓋上,自己又去打了盆涼水,拿帕子浸濕了之後敷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頭和四肢截然相反,簡直冰火兩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時不時地哆嗦一下。

小夥計見他這樣,不禁問:“他冷成這樣,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夏月搖頭:“他只是發高燒所以才覺得冷,蓋多了反而不好。”

小夥計又熱心地問:“要不要我給他弄個湯婆子來?”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涼的手,答道:“他身上燙,這樣的病就是要散了熱氣才好。湯婆子太烈了。”說着,顧不得小夥計還在旁邊,就将他雙手焐在自己溫熱的掌中。

可是他的手指那長,她壓根包不住一半,只好來回地揉搓着。

小夥計以為兩個人定是夫妻,也沒多想。

夏月又說:“小哥,麻煩你幫我們找輛車,送我們進城去。”

小夥計想想也是,這裏荒郊野外的,既沒大夫也沒藥,肯定不如城裏方便,說道:“只是,這馬車……”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門壓根沒帶銀子,也沒注意尚睿剛才換了衣服之後将錢袋子擱哪兒了,只得将懷裏的那根金簪交給小夥子:“我沒帶錢,你看這個行不行,還要麻煩你找兩個人幫我把他擡下樓去。”

小夥計心中一跳:“姑娘,你這首飾忒貴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麽多。”

她本來沒打算留着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将它當了做盤纏。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個角,剩下的還我。”

小夥計覺得這主意倒是不錯,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準備去請教掌櫃的,卻忍不住又問道:“這麽好看的首飾,切了是不是有點可惜?”

夏月搓着掌中那雙冰涼的手,眼皮也沒擡:“身外之物有什麽可惜的。”這東西反正是他掏錢買的,拿來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哦,對了,我還有兩匹馬,你先照看着,過兩天會有人來領。”夏月補充道。

不一會兒,小夥計就找來人和車,将尚睿擡上了車,還不忘記将烘幹的衣服一并遞給她。

小夥計又說:“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兒,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夏月随着小夥計的話打量了一下那車夫,十分精壯的一個中年漢子,長相卻不怎麽舒服,特別是小夥計将尚睿的衣服交給她的時候,他看到那枚毫無瑕疵的白玉腰扣時,眼睛都亮了。

她留了個心眼,問小夥計:“這大哥不是你們店裏的嗎?”要是開店做正經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小夥計答:“我們店裏的馬車是送貨的,怕你們坐着不合适。這大哥經常來這裏打酒,聽說我們找車,他就說他有。不過您放心,車錢掌櫃的已經付了。”

自從王淦的事情後,她對這些細枝末節很敏感,膽子變得十分小。

一時間,她有些猶豫。

夏月打量了一下車裏的尚睿,本想着叫車夫把他送進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揚镳,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個人,對方萬一起了什麽歹心,他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看了看小夥計還給她的那根切殘的金簪,欲哭無淚。掌櫃大概覺得簪子精致,缺了哪裏都不好,幹脆将簪杆給去了,剩一個簪頭給她,拿來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她将尚睿留在車上先托給小夥計照看,借口說自己要出恭,趁機進了廚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随後才上了車。

姚創遠遠盯着她這樣折騰,心情倒是複雜了起來。

尚睿的身量有些長,那馬車壓根不夠他平躺着,只好斜靠着坐。可是,這馬車輪子做得十分簡陋,那車夫趕車的技術也不怎麽樣,車廂裏又颠又晃,他的頭不停地磕在側面的木板上。夏月在旁邊都看着心驚,別到最後腦子不是燒壞的,而是磕糊塗的就不好了,急忙将他的頭攬在懷裏。

他的頭依舊熱得滾燙,眼睛緊緊地閉着,嘴唇因為發燒顯得豐潤鮮紅。

她很怕身邊人這樣不止不休地發燒。當年,子瑾就是這樣将耳朵燒壞的,她自小就留下這個陰影,至今心有餘悸。

夏月幽幽地嘆着氣,又将蓋在他額頭上的濕帕子換了一面。

可是他實在太燙了,連那冰涼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車上沒有水,只能将帕子放在風裏涼一涼,再貼上去。

車窗簾子沒敢放下,她一直緊張地盯着車外面,就怕車夫将他們拖到什麽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後藏着的那把刀,确定還在那裏後,稍微心安了些,又将尚睿的手攏在手心裏哈氣。

如此反複很多遍。

他們騎着快馬出來沒什麽知覺,心情又輕松,哪想回去的路程卻那樣漫長。

她久久地繃着神經,眼看着窗外天色漸漸暗下去,最後混沌一片。

忽然,懷裏的人動了一下,迷迷糊糊中還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高熱燒得他嗓子都啞了七八分,語音呢喃,她只聽清楚後面那個“水”字,便說:“忘記備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朦胧中聽見這個聲音,尚睿一個激靈,神志清醒了大半,頓時察覺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審視了四周一遍,須臾,又閉上眼睛。

夏月本以為他醒了,想着他們如此暧昧地依偎着,十分尴尬,鼓起勇氣垂臉打量他,卻發現他壓根沒睜眼,以為他大概還在夢中說胡話,于是又将額前的帕子翻了個面。

而後,又将他一雙冰涼的手揉搓了起來。

尚睿合着雙眼,有些舍不得睜開。

一路上相安無事,夏月放下心來。

進城後,她放開尚睿,挑開前面的門簾,給車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到了李府門口,她客氣地請車夫去叫門,自己又回身一看,發現他已經醒了,直直地坐在車裏。

她看着他,不知這中間的經歷從何說起,嘴唇翕動,正要說話,卻被匆匆而來的門房打斷。

李季得了消息,臉色都變了,從府裏迎了出來。

尚睿卻撐着頭,自己揭了馬車的竹簾下車。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沒人來告知她後來他怎麽樣了,看他下車走路的樣子,想來只要有李季在,是沒有大礙的。

她不知道的是,後來尚睿并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尚睿對李季說:“本來沒什麽大病,你就在這裏給我抓點藥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禦醫記檔,問東問西,驚動了皇後和太後,又是一陣唠叨。”

哪知,剛喝了藥沒多久,他又發了一次高燒。

在李季府裏等了尚睿一天的明連,含着淚念叨:“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會病成這樣?這回宮去可怎麽交代。”

李季解釋說:“皇上這是連日操勞,吃睡都不怎麽上心,積勞成疾,又受了寒,才發了這麽猛的熱病。”

李季又問:“姚大人,你們和皇上到底去哪兒了?”

姚創沒敢答話,未獲尚睿的首肯,他怎麽敢多嘴。

明連遲疑:“現在要回宮嗎?”

姚創說:“皇上剛才說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這裏。”他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說什麽便是什麽。

尚睿被燒得全身發冷,渾身戰栗着,待李季給他施了兩次針才稍好。

荷香去後院廚房的時候,聽見煎藥的動靜,便回來告訴了夏月:“小姐,我們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做什麽?要不是為了他,我早跑了。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她将事情大致跟荷香說了說,除開她起心殺了他那段。

“還有你,”夏月又伸着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腦袋,“早叫你走你不聽,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懶得管他,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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