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第三日,帝京全城裹素,皇帝親率群臣前往城外迎接徐敬業的棺椁。

從禦辇上下來的尚睿,身着一件玄色的暗紋長袍,發上戴着白玉冠,全身素色,面容俊美卻一臉深沉。

徐子章一行人見到禦駕,遠遠便下了馬,所有人并未着戎裝,只穿一身孝衣。

隊伍徐徐而來。

徐子章見着尚睿親臨,跪地叩首:“陛下竟然親自來吊唁,臣……臣……”眼眶中盈着淚,哽咽了半晌沒有下文。

尚睿上前一步,虛扶着他:“舅舅一生戎馬,如此一來也算終于可以歇一下了,子章你不用太傷心。”

旁邊幾位朝臣也上前跟着安慰了徐子章幾句。

随後,尚睿徑自走到車隊中央的馬車一側,撩開白色的紗帳,看到裏面的棺椁,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然後幽幽一嘆。

待安置好徐子章一行,尚睿回到宮裏就接到西域來報。

“烏孫國在邊境蠢蠢欲動,上個月安州抓到一批流民,經過查實居然是混進我朝的烏孫奸細,其中一人還交代他們是分批前往,各自并不認識,只知道前往帝京會合,也許有上百人。”賀蘭巡一臉憂心地彙報着,神色一頓,又說道,“說不定是烏孫看我朝如今大軍皆在南邊,有意偷襲。”

田遠冷笑道:“烏孫國才多大,我大衛就算沒有洪将軍那幾十萬大軍,也不懼怕它。”

尚睿沉吟:“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特別是那百十來號人也不可小觑。在帝京的據點,沒有查到嗎?”

賀蘭巡回禀道:“他們分批往東,只有每一隊的領頭人才知道具體據點,安州捉到那隊人的時候,領隊的當場就服毒自盡了。”

正說着這事,明連從外面回來,面色有些異樣,見尚睿正在與外臣議事,不敢貿然打斷。

尚睿察覺:“怎麽了?”

明連雙膝跪地,伏身請罪道:“剛才慎刑司來人說,荷香早上在獄中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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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睿眯着一雙眼,眸中泛着清冷的光,盯着明連的頭頂,斂着情緒問道:“他們是怎麽辦事的?”

“她前日交代了那些事情後,慎刑司的人怕她自盡,連續兩日都通宵命人守着她,昨夜也是一夜無事,當值的人也就松了一口氣,沒想到一個不注意,她就咬舌自盡了……”明連一邊說着,一邊雙手伏地,自己額頭上的冷汗也不敢擦。

賀蘭巡不便插嘴,只得旁觀。

田遠看了尚睿一眼,又看了看明連。

國事與私事孰輕孰重,尚睿自然有衡量,對明連淡淡說:“這事情該罰的罰,剩下的你去辦。”他打發了明連,又繼續商議烏孫細作之事。

周宅裏的夏月仍然在祈禱着荷香可以平安歸來。

子瑾告訴她,明日便可以動身:“等你平安出了城,我約見九叔的時候,定會向他讨要荷香。月兒,你別太憂心。”

夏月遲疑着問道:“我走之前,荷香是在李季那裏,為何會和當今皇帝牽扯上,還有……”她說出心中疑問,“我也不懂,為何我逃走,他們竟然會封城緝拿我,就算洪武是禁軍統領,他會如此膽大?”

子瑾凝視着她,半晌後,已打算與她實話實說,便問道:“月兒既知洪武統領禁軍,那可知道如今淮王叛亂,朝廷派誰領軍?”

“之前是徐敬業,這我聽說過,”夏月答,“可是你說徐敬業死了,現今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子瑾握着她的手,輕輕說道:“是洪武。”

他察覺到被他揉在掌中的纖細手指不安地動了一下,他的心也随之一縮。

從下午開始陣雨時停時歇,此刻又下起雨來,落在房瓦上叮叮咚咚的,可是,他卻絲毫沒有知覺。

他又說:“淮州與帝京相隔千裏,一個人如何又能同時在帝京下令全城搜查你?”他言辭一頓,“月兒,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垂着眼,躲開她的視線,沒有勇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看到她的神色中帶着對那個人任何的眷戀或者別的什麽情緒。

夏月見子瑾刻意躲閃着自己的目光,壓根不擡頭,心中已經有了答案,腦中一團亂麻,最後仍然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個字“誰”。

他看見這個字,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将眼睛擡起來,伸手撫摸着她的臉頰,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就是我的九叔,當今天子,尉尚睿。”說完這句話後,他那清亮溫和的雙眼竟然十分平靜。

夏月聽着這些話,胸中似乎已經被利器戳開了一個洞,雙眼毫無表情地看着他的唇瓣一開一合,然後再往自己心口的那個洞探去,裏面是黑漆漆的,空茫一片。

她心中竟既無意外也無怨怼,仿佛在聽人說起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見她不說話,子瑾抓着她的那只手緊緊地收攏着。

屋外的雨依舊在下,濕潤的涼意從窗縫中飄進來。她的指尖有些涼,而他的掌心卻是暖暖的。

片刻之後,夏月的心似乎被那點溫度暖得軟了起來,迎着他的目光,嘴角輕輕一揚,故作輕松地說:“我真笨,早就該想到,你們長得有點像。”

子瑾側着頭:“哪裏像?”

夏月皺着眉頭,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将臉湊了上去,琢磨了一下。半晌後,她投降道:“可是多比較幾下,又覺得不像了。”

子瑾仿佛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認真地蹙着眉,最後卻又忍不住笑道:“你好敷衍。”一張笑臉看上去格外俊朗動人。

“我哪裏敷衍你了?”夏月瞪他。

“我還不知道你?”子瑾反問。

“是是是,自然是因為你好看一百倍,所以才不像。”子瑾自小不喜別人拿面貌來開他玩笑,僅有夏月才可以随意以此揶揄他。說了一半,夏月話鋒一轉,“只是不知道你九叔人家小的時候,是不是也跟你一樣,明明缺着一排門牙,卻硬要纏着他姐姐要糖吃。”他幼時換牙換得比同齡的孩子晚,又愛吃糖,不知道鬧出了多少趣事。

夏月本以為他還會繼續反駁她,沒想到他卻直接用唇封住了她的嘴。

她錯愕着,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依舊小心地吻着她,吻得謹慎含蓄,和上次一樣,唇瓣相貼,沒有大肆進攻,僅僅是輕輕地摩挲着。

她紅着臉,不敢呼吸,覺得自己手腳都沒地方放,許久才定住心神,小心地用手肘将兩個人隔開一點距離,微惱道:“你是屬狗的嗎?”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下次再拿小時候的事情打趣我,我還這樣。”

“反了你。”夏月正色道。

他笑了起來,将她攬入懷中:“明日等送你出了城,我把手邊的事情了結後,就去找你和外祖母她們。”

她擡頭對他說:“要走我們一起走。”

“嗯。但是我還要随梁王一起回來。南域的事情要給九叔一個交代,還有我的父王母後和喻家牽扯在裏面。”他說,“雖說九叔肯定能猜到我和你在一起,但是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你不報仇了?”夏月拽住他的衣襟。

子瑾淡然一笑:“人死不能複生,活着的不是更重要嗎?”

她心情複雜地問道:“尉尚睿他是不是拿我來威脅你了?”

子瑾怔了一怔,搖頭:“……沒有。”

夏月牢牢地盯着他,想從他臉上捕捉到蛛絲馬跡:“真的?”

他偏過頭:“你再這麽盯着我看,我又要忍不住親你了。”

這時,楚秦找來,說是其他人在前廳等着子瑾将明天的事情再商議一下。

子瑾聞言,跟着他去了前廳。

待他走了後,夏月将燈全部點亮,屋內陡然變得亮堂堂的。整個周宅只有她這間屋子才有密室,為以防萬一,她執意叫子瑾和她住在一起。

于是,這兩夜都是她睡床,他睡外面軟榻。

周宅不比別處,每一個能進出府邸的人都要謹慎對待,所以并無多餘的侍女,一切都要夏月親力親為。所幸她這人歷來灑脫慣了,還因為有子瑾在這裏,反倒覺得沒了拘束,顯得安逸自在。

不知道他們會談到多晚,于是她先幫他鋪床。

哪想卻從他昨夜睡過的被褥裏抖出一個長命鎖來。她拾起來,拿在手裏仔細地回憶了一下,才想起這是自己小時候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東西。

琳琅坊的那只金鎖弄丢了之後,母親就在錦洛請人另打了這一副。後來及笄之後,她再也沒戴過,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扔哪裏去了,卻不想在子瑾這裏。

夏月想了想,将長命鎖給他收走了。

夜裏,子瑾回屋的時候,夏月已經洗漱妥當。

她卻沒睡,點着燈,趁着自己的記憶還深刻,坐在桌前将李季之前教的東西寫下來。

見她寫得十分專心,子瑾也沒敢弄出聲響來打攪她,安靜地去楚仲那裏洗漱幹淨了才回屋。

待子瑾将自己收拾妥當,回來睡覺時卻發現長命鎖不見了。

他一個人靜悄悄地找了一番,未果後,有些急。他只好走到夏月跟前問道:“你看見我的東西沒?”

夏月此刻正在回頭檢查自己之前寫的醫案,聽到動靜後擡頭看見他那副模樣,狡黠地答:“我只看見我的東西了,沒看見你的東西。”

“那你還給我。”他說。

“這明明是我的。”

“爹早将它給我了。”

“不可能。”她反駁他。

“爹當初說你以後嫁人的時候,我給你備份嫁妝,其餘家裏剩下的東西都由我處理。這長命鎖在我眼中自然就算是那剩下的部分。”

夏月瞠目結舌:“你這些時日到底是跟誰學的,嘴皮子變這麽厲害。”沒等他回答,她已脫口問道,“那你準備給我拿些什麽做嫁妝?”

問完這句話,兩個人都是一愣。

他緩緩地說:“你哪兒也不許嫁。”

她聲音低了下去:“我是哪兒也不會嫁,我說過我要……”

哪知還未說完,她便被子瑾一把拽起來,用一個擁抱打斷了她後面即将出口的話。

他眉毛蹙起來,将她箍在胸前:“別說,月兒,別說後面的話。”只見他神色微痛,語氣低落下去:“我每次一想到都恨不得殺了自己,這都怪我。”

夏月抽出雙手,去捧他的臉:“我跟你說過我沒事,王淦他們沒有把我怎麽樣,我只是沒有想過要嫁人。”她一個孤女,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姐妹,連姓氏都是假的,再嫁到一個陌生人的家裏去,餘生有何意義。

只是這些話,也不能對子瑾說,不然更讓他自責。

想到這裏,夏月收回手臂,轉而安慰地抱了一下他。她注意到他真的比她記憶中長結實了許多,四肢颀長,挺拔舒展,有一副男人的臂彎。

他們自小不分彼此,連身上的香,也用的是一種。只是她在李季府上的時候,萬事從簡,也沒有心思用香,如今和他耳鬓厮磨了兩三日,身上又染了他的氣味。

他突然垂頭說:“你記不記得我刻在齊先生書院桌上的那幾個字?”

夏月心中輕輕一嘆,怎麽會不記得。

“本來那場大火會要了我的命,是上天憐我,才叫我活了下來,這十餘年我就兩個心願,一個是為父王正名,給爹洗清逆賊的罪名,還他清白,另一個就是你。我不是為了要報答爹和娘的養育之恩,也不是覺得你孤單可憐才要說這些話,這份感情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我卻是在你及笄那天下的決心。”他的聲音徐徐而來,雙眼之中似乎有耀目的星光,“月兒,如果你心中沒有別人,那麽就嫁給我好不好?讓我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來愛你。”

夏月擡眼看他,越來越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陌生又熟悉。

上一次說起這個話題是在錦洛,當時他醉了酒,滿目含着淚,連她的眼睛也不敢直視,如今一年多未見,變化的不僅僅是臂彎和身高,他也慢慢長成了一個堅毅果敢的男子,而胸膛中對她的那顆心愈發變得如磐石一般堅定。

她将手覆在他的臉上,先經過額頭,劃過眉毛,然後是眼睛。夏月覺得眼眶裏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急忙說:“你不要立刻回答,我就怕你又用這樣那樣的理由來搪塞我。”

夏月點了點頭,又怕他誤會是已經答應他前面說的話,于是連忙改為搖頭,臉這樣一搖一晃,眼淚就流了出來。

他用指腹替她抹了淚珠,又說:“其實這些話,我本來是想等着帝京的事情了結之後再對你說的,可是,我又等不及了。”

她倒是沒有繼續哭,轉身走到床前,從枕頭下摸出那串長命鎖遞給他:“下次要是再被我撿到,我就不給你了。”

子瑾見她真的主動還給他,接過的時候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面色一紅,仿佛又變回了夏月印象中那個害羞含蓄的少年。

夜裏熄了燈,兩個人皆是久未入睡。

她聽見他在外面的軟榻上翻了個身,他大概是把她的長命鎖貼身放着,那鎖的底部吊着三個綠豆大的鈴铛。此刻,随着他的動作,那些鈴铛在這樣萬籁俱寂的夜裏,發出細微的響動。

聲音清脆撩人。

“子瑾。”她輕輕地喚着他。

屋內暗淡無光。

與她意料的一樣,他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呼喚。

“你知不知道?”她翻過身望着他睡的那個方向,“這世間對我而言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可是我差一點點就愛上了別人。”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喬裝,分別扮作周氏夫婦的小厮和家丁随馬車出了門。到城門的時候,夏月的畫像還貼着,只是城門已經大開,哨卡偶爾會抽查一下來往行人。

她本來身量就比一般女子高,此刻穿着男裝帶了一點英氣,走在幾個男子中間,并不顯得突兀。

因為連續封了幾日城,昨日開城門的時候又已是午後,所以早晨往來的人格外多,當值的士兵匆匆瞧了他們幾眼,并未看出什麽疑點,便放行了。

子瑾走在她的前面。

正要出城門的時候,子瑾的身形微微一頓,目光落在迎面進城的一個年輕女子身上。

那女子立刻覺察到子瑾投過來的視線,回看他,眼中卻毫無波瀾,還朝他笑了笑。

子瑾也有改裝,臉上的皮膚被夏月抹黑了不少,按理說不是特別熟悉的人應該認不出他來。

夏月狐疑地看着對方。

沒想到那女子的目光掠過子瑾,将他身邊的人浏覽了一遍,最後停在了夏月身上。

夏月怕生出意外,不敢多看,側過身往旁人身後躲了躲。

最終雙方什麽也沒說,各自在城門下擦肩而過。

一行人出了城後,并未停歇,依舊趕路。

夏月見他有心事,問道:“怎麽了?”

“看到一個故人。”

“那位姑娘?”夏月問,“她是誰?”

子瑾答:“淮王的嫡女,菁潭郡主。”上次一別,她執意回了淮州,此刻卻又陡然出現在帝京。

不知為何,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預感。

“和你定親的那位郡主?”夏月又問。

他笑:“我沒有和她定親。”

言罷,他斂容嘆息:“其實,菁潭她也是個可憐人。”

快落日的時候,他們才達到雲澗寺與梁王會合。

雲澗寺因為旁邊的雲澗峰而得名,寺廟裏也能聽到雲澗峰的瀑布聲。

寺廟後院有一排專供居士和香客暫住的寮房。

夏月如在周宅一樣,一到寺廟就安靜地待在安置她的那間居士寮房內寫着醫案,沒敢去打攪子瑾和梁王。她知道,雖然子瑾在她面前說得雲淡風輕,可真要帶着一幹人從帝京全身而退會有多難。

夕陽漸暗,寮房裏沒有現成的燈火,她擱筆想去找外面的小師傅借一盞。

夏月立在房前,覺得瀑布聲十分大,卻不知道這瀑布究竟在哪裏。院裏打掃的小沙彌見夏月有些好奇的樣子,便熱心地介紹說:“咱們寺廟前面的溪水很好看,女施主可以去瞧瞧。”他們一行人剛才是從後面進的雲澗寺,所以沒有看到前門的風景。

夏月路過旁邊客室,見子瑾還在和梁王談話,便遠遠地對子瑾朝大門外指了指。

子瑾猜她應該是去看那瀑布,點頭笑着應允。

梁王見狀,問子瑾:“你怎麽沒把闵家這丫頭先送到安全的地方?”他們此去和談,雖然說不上兇多吉少,但是也前途未蔔,既然尉尚睿可以拿住闵夏月第一次,就知道她是他們的軟肋,難免沒有第二次。

子瑾解釋:“我想守着她,能近一些便近一些,與其讓她去別處,不如留在我身邊,讓我自己護着她。可是明日情況特殊,我實在帶不了她,只有将她先托付給六叔。”

梁王也不多勸:“明日之事,如何安排?”

“楚秦明日一早會和九叔的人聯絡,我和他談妥當後,六叔方可應召進京面聖,以保萬無一失。”

“不行。”梁王擺手,“冉郁,你有所不知,尉尚睿這人心思缜密且口蜜腹劍,恐怕你應付不了,我必須陪你去。”

子瑾不贊同:“六叔如果和我同去,倘若九叔真的有變,那我們豈不是毫無退路了,更何況,六叔還要替我看護夏月。除了六叔,我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

梁王嘆氣,不再争執。

子瑾猶豫着又說:“今日在城裏還遇見一個人,還要六叔派人好好詳查一番。”

“誰?”

“尉菁潭。”

“她如何會在這裏?”梁王略有詫異。

“我也不得其解。”

梁王納悶道:“莫非她求你相助不成,又來求尉尚睿?”

子瑾若有所思:“希望只是如此。”

夏月出了寺廟大門,便聽見水流聲陡然增大,随之而來的是那種撲面而來的濕氣,她循着水聲繞過一截小徑,拐彎後還來不及細想,就被眼中的景色震懾了。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大水從山頂一瀉而下,幾十丈懸崖,流水轟然落下。她緩緩挪近腳步,最後站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那岩石正好位于瀑布半腰。

濺起來的水珠被夕陽的餘晖映襯着,雖沒有彩虹,卻閃爍飛躍,叫人十分着迷。

她只站了一會兒,便被那濃厚的水霧裹得全身好像濕了一層,可是整個人卻十分舒暢。

不知道什麽時候,子瑾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

他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垂着頭在她耳邊說:“閉上眼。”

她聽話地閉上眼睛。

濕漉漉的水汽彌漫在空氣中,因為目不能視,瀑布的聲音愈發震耳欲聾。那激昂的水聲仿佛沖刷在自己的心頭,整個人都被狠狠地清洗了一遍。

她挪開他的手,露出自己雙眼,正笑着回頭,說道:“你聽,這聲音真……”

話到一半,夏月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失言了。

他卻不以為意地挑着眉毛道:“我聽過。肯定還是以前那樣,又不會變。”

夏月聞言一笑,伸出手指,使勁地掐了掐他的臉。

他蹙眉:“你欺負我。”

“欺負你怎麽了?”夏月笑。

“那我肯定是要連本帶利地要回來。”子瑾答。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雙清澈如山泉的眼眸牢牢地鎖住夏月,幾乎攝住她的心魄。而後,他用手托起夏月的下巴,俯下臉,毫不猶豫地吻了她。

這次和之前都不同,他吻得十分熾熱,可是在成功撬開她的雙唇後,他又有些生硬且不得章法。

夏月被他逼得朝後退,他又抵了上去,最後将她禁锢在他和石壁之間的狹窄空隙內。

她退無可退,只得後背貼着潮濕的石壁。

那石壁因為緊挨着瀑布,有涓涓的山泉從其間浸透出來,所以又冷又潮,還硌人。

他覺察之後,忙将她擁在胸前,将兩個人對調了過來。

這一動作中斷了那個吻,她急忙将臉埋進他的懷中,同時下意識地伸手環住他的腰身。

他自己也心如搗鼓,沒有繼續,只是任由她如此環抱着自己。

兩個人維持着這樣的姿勢,許久也沒有說話。

夏月耳朵貼着他的胸膛,聽着裏面那猛烈地躍動着的節奏,自己的心一時間柔軟得無以複加。

她收回右手,用食指的指尖在他的胸口上慢慢地寫了幾個字。

待她寫完,他并未出聲回答,而是捉住她那只手,借着她的指尖繼續在剛才她留字的胸前,又寫了一句話。

她寫:绾發為始。

他答:迄于白首。

正是他當年刻在書桌上的字。

翌日,子瑾得到楚秦的回信。

“他約你在哪裏見?”夏月問。

“帝京官道往東的一家酒肆。”

夏月面色微變:“是不是離着黑壁崖不遠?”

子瑾查看了一下手中的圖紙:“不錯。”

夏月頓了頓,詫異道:“為什麽會選那裏?”

“九叔他想拿出誠意,自然是不會選在帝京內或者京畿行宮,那樣對我很不利。楚秦已經去查探過,這客棧車來人往,在從東進京的必經之路上,十分熱鬧,反倒再合适不過了。”

她望着桌上展開的圖,猶豫着說:“之前,我和他去過這家店。”口中所指的“他”是誰,不言而喻了。

當時因為她不準備告訴他那夜的痛楚,因此也刻意隐去了這一段經歷。

他聞言後,并未好奇地追問這句話的前因後果,卻意外地問了一句:“你吃過之後覺得酒菜味道如何?”

“不怎麽樣。”她搖頭答。

“那我是不是該建議換一家?”

夏月“撲哧”一笑,随後又嗔道:“我在跟你說正事。”

臨行前,夏月拉住他的缰繩,再一次叮囑道:“我說過你若是死了,我不會獨活。”她沒有執意要求和他同往,她明白自己去了也許反而會拖他的後腿,讓他束手束腳。

更何況,她覺得已經沒有和尉尚睿再見面的必要。

子瑾騎在馬上,點了點頭。

她不滿地對他下令:“你用嘴說給我聽。”

他笑:“等我回來。”

一行人出了雲澗峰後,策馬往東而行,趕到客棧時,時間正好。

客棧不遠處潛伏着的楚秦暗中朝子瑾微微颔首。

子瑾得了信號,帶着楚仲徑直進了客棧大門。

姚創迎面而來,一眼就認出了子瑾,低聲說:“闵公子請跟我來,我家主人也剛到。”

此刻的尚睿,穿着常服,正站在上次那間包房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山景。聽見姚創的敲門聲後,他轉身。

他和子瑾一照面,兩個人都是一愣。

楚仲與姚創皆留在外面,合上房門後,包房內僅剩下尚睿和子瑾兩個人。

子瑾默默地看着眼前人,一言未發。

就是這個人,害得他幼年失祜,家破人亡,落下殘疾。也是這個人讓整個喻家躲躲藏藏,使夏月至今漂泊難安。

這一切,哪怕不是出于尉尚睿的本意,但依舊是由他而起。

一笑泯恩仇,這句話說起來簡單,此刻子瑾的心中卻難免複雜難耐。

先打破沉默的是尚睿,他平靜地叫了一聲:“郁兒,”眼中看不出情緒,“你我有十多年沒見了。”

子瑾垂了垂眼。

尚睿坐下後,指了指圓桌旁,示意子瑾坐。

子瑾掀衣落座,說道:“最後一次見面,應該是九叔從池子裏救我一命那回。”

尚睿不置可否地給他斟了杯茶,片刻後淡淡一笑:“小時候,你是宮裏最聽話的孩子,不像大哥家裏那幾個,真是讨厭得狗都嫌。所以先帝最疼的就是你。”

子瑾接話道:“冉郁不孝,從未在皇爺爺的陵前磕過頭。”

其中緣由,彼此心知肚明。

尚睿道:“改日,你也去北陵祭拜一下他老人家。”

話已至此,尚睿索性開門見山,打開先前準備在桌上的黑檀木盒。盒子裏面橫放着幾張紙,他拿起上面那張,遞給子瑾說:“這是你父王和母妃帝後的追封,是我欠他們的,下面有我叫人拟了幾個尊號,你這個做兒子的看看哪個合适。妥當之後,連着你的授封一并昭告天下。”

“多謝九叔。”子瑾接了過去,他伸手的時候,袖子間有一絲微弱的氣息随着他的動作飄散出來。

那氣味極淡,絲絲縷縷,懸浮在這空氣中,和尚睿初見到夏月時從她身上時聞到的一模一樣。與她處得近時不待嗅而自入鼻中,可是刻意再聞又覺得無香,淳古清幽,完全不像尋常女子慣用的東西。

如今想來,他們兩個人竟然連身上用的香也是一樣,尚睿的情緒無端煩躁起來。

待子瑾看完他親筆拟的折子後,尚睿又說:“追封之事還涉及遷陵,其中幹系十分繁複,等欽天監定下日子,我們再從長計議……”

說到這裏,尚睿微微一頓,從說第一個字起,他就覺得子瑾有些不對勁,直到此刻才發現端倪。他只要一開口,子瑾便會一刻不停地盯着他。因為素日裏,敢這樣直視他的人不多,所以他對此特別敏銳。轉念想起那些密報,還有夏月癡纏李季治病的事,這才确定他真的是有耳疾,并非是為了掩人耳目故意惹人放低戒心的把戲。

思索至此,尚睿不禁轉而嘆道:“這些年,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是我疏忽了。”

子瑾知曉他言下之意,卻無法接過這句話。他能如何回答?說這些都是拜他所賜?口上洩憤或是客套地搖尾乞憐?前者沒必要,至于後者,他做不到。

于是他避而不答,繼續上一個話題道:“父王遷陵一事,侄兒知道牽涉頗多,不能急于一時。多謝九叔這份心,若是父王和皇爺爺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字句上是說謝,但是語氣卻不卑。

言罷,子瑾端起茶盞,泰然地呷了一口。

尚睿見他動作,問道:“你不怕我下毒?”

子瑾道:“九叔頂天立地,肯定不是這樣的小人。”

尚睿輕輕一笑,尉冉郁确實聰明。此刻殺他不難,但是殺了之後如何善後,那些從淮王帳下投誠而來的将士不提,民心不提,恐怕連自己那關也過不了。兩相比較,還不如留着他。

尚睿又說:“雲中那塊地,你不必騰出來。我想好了,給你做燕平王封地。日後你和梁王也好互相照看。”

話題轉到梁王身上,子瑾說:“梁王一事,還望九叔開恩。”

“你不必說,我自不會将他與淮王一黨等同。但是他先隔岸觀火再私自發兵,你尚情有可原,而至于他,我為君他為臣,公然忤逆我,罪卻不可恕。”這句話被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卻透着淩厲的肅殺之氣。

稍做停頓,他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君臣之外,我與他還是親兄弟,想他當初也是護你心切,才出此下策。就罰他三年俸祿,叫他好自為之。”

“那侄兒就替梁王多謝九叔網開一面。”子瑾知道,尉尚睿這番話,懲治梁王是假,警醒自己是真,不過是要他明白,雖然先儲追封,他也被正了位,但若是日後再有異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只需談笑之間。

兩個人看起來平靜的談話,卻波濤暗湧。

尚睿隐隐再次聞到子瑾身上的氣息,心中的那絲煩躁又開始蠢蠢欲動。

他有些不耐地從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戶推開了些,卻不想餘光瞥見牆角的那張軟榻。

同一間屋子,同一張榻。

他當時躺在上面,神志不清。

她照顧他。

也差點殺了他。

尚睿思緒回轉,轉身後神色無波地看着子瑾,開口提道:“還有喻晟。”

子瑾手指微微一屈,等着他的下文。

“太後曾經削了他官職,還下令緝拿他,我之前查了一下,至今緝拿令還被廷尉府登記在冊。如今罪未脫,他夫婦二人卻已含冤去世。我心難安。”

他說着話,腳步又踱了回來,從剛才那盒子中取出壓在最下面的一張旨意。

“聽說他認了你做義子,将你撫養成人,這讓我十分欣慰。朝廷還他清白是其一,其二他膝下只有一女,名為昭陽,我想将她認作先儲的養女,日後與你以姐弟相稱,讓她納入尉家玉牒。旨意我都已經寫好了,按照先前玉碟的排序就封為延寧郡主,你看看。”

尚睿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将手中的聖旨遞到子瑾的面前。

子瑾看了尚睿的手一眼,卻是不接。

他知道此行不易,也料到尉尚睿肯定不會輕易地放過夏月,卻不想他竟然這樣下手。若是夏月入了玉牒,做了他父王名正言順的嫡女,那便成了他真正的姐姐。大衛朝雖然堂兄妹可通婚,叔侄女可通婚,但是親兄妹、親姐弟是絕對不可能的。

尚睿雙眉微挑:“聽說那喻晟待你如同親生,如此大恩,焉能不報?”

子瑾沒有答話,也沒有動。

兩個人陷入了僵局。

一個人遞過聖旨,另一個人卻不接。

子瑾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緊緊握成了拳。

他若是接了,那他這一生執念如何善終。

他若是不接,尉尚睿一怒之下,南域百姓、梁王……後果不堪設想。

尚睿目中帶着淩厲,不愠不火地又叫了一聲:“郁兒。”

這時,子瑾從凳上起身,後移了幾步後,撩起袍子雙膝跪地道:“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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