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疑是故人(二)

但見雅間內除卻聶沛涵之外,還另有兩人作陪。一人四十歲左右年紀,絡腮胡子,頗有兇相;而另一人……身姿窈窕,眉目玲珑,着一襲翠色衣衫,正是剛剛別過十日的故人——拂疏。

「恭喜鸾夙妹妹。十日不見,一切可安?」只聽拂疏率先起身,笑靥相迎。

鸾夙看了一眼主座之上的聶沛涵,立刻已明白個中情由,不禁冷笑反問:「拂疏姐姐說笑了,不知鸾夙喜從何來?」

拂疏面上笑意不變:「妹妹脫籍從良,又得世子器重,難道不是喜事一樁?」

「再得世子器重,不也是受人挾制了嗎?」鸾夙兀自在案前坐下,擡首看着仍舊站定的拂疏,毫不掩飾語中諷刺:「應是妹妹恭喜姐姐才對,姐姐先得鎮國王世子器重,又得公子倚仗,這『棄暗投明』做得八面玲珑不動聲色,鸾夙自愧不如。」

言罷她也不再看桌上衆人,自顧自端起案上已泡好的清茶,啜飲起來:「茶色清香,馀味回甘,正是從前世子最愛喝的雪頂綠玉,想必出自姐姐之手。」

鸾夙這番話極盡諷刺之意,若是教尋常姑娘聽了,定然已無地自容,然拂疏卻仍舊含笑,再道:「拂疏茶藝不及妹妹,獻醜了。」

鸾夙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此時卻聽主座之上的聶沛涵終於開口,對着鸾夙道:「我今日說你與臣暄『鹣鲽情深』,你還反駁否認。然此刻口中一字一句,卻都是對拂疏的指責發難,這又是為何呢?」

鸾夙再看了一眼拂疏,幽幽回道:「我怎敢指責拂疏姐姐?我剛不是贊她『棄暗投明』嗎?」

聶沛涵噙起一絲笑意,不再與鸾夙說話,只轉對拂疏道:「坐吧。」

拂疏這才恭謹行了一禮,複又在案前坐定。

一張四方桌,坐着四個人,這其中已有兩人是各懷心事丶不好相與,鸾夙瞧着一直未發一語的絡腮胡子,主動相問:「這位大叔可是悅來客棧的掌櫃?」

絡腮胡子抱拳回道:「姑娘好眼力。」

「哈!不是小女子眼力好,只是這手段忒過尋常,毫無新意。」鸾夙頗為挑釁地瞧着聶沛涵,掩嘴笑道:「公子與鎮國王世子都喜歡将據點設在客棧裏,讓領頭的做個掌櫃,就連手下的姑娘都是同一人,這才是心心相印丶鹣鲽情深啊!」

這一句話,不但将拂疏再次諷刺了一遍,且還當衆抹了聶沛涵的面子,又隐晦提及他是個斷袖。鸾夙自覺很是暢快,方才瞧見拂疏的憤懑之意也消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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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沛涵面上卻不見生氣,只低低向那絡腮胡子囑咐了幾句,好似并不避諱鸾夙在場。鸾夙見聶沛涵十分坦然,自己便更加坦然,一邊喝着茶,一邊瞪着拂疏,耳中還細細聽着聶沛涵的各種部署。

不多時,但見一個小二托着盤子敲開了雅間的房門,傳菜上來。此時聶沛涵恰好也說到尾聲,便就此對案上三人道:「先用飯吧!」

絡腮胡子與拂疏各自點頭稱是,眼瞧着聶沛涵動了筷子,才動筷吃了起來。唯獨鸾夙手上不動,只左顧右盼了一陣,疑問道:「怎麽不見馮飛?」

聶沛涵聞言來了興致:「你何時關心起他來了?他在外頭候着。」

聽聞聶沛涵此言,鸾夙不由蹙起娥眉,撫腮長嘆道:「哎……有人為公子鞍前馬後丶忠心耿耿,吃飯時卻要忍饑挨餓守在門外;有人不過是薄有姿色丶半路投靠,吃飯時卻能心安理得上桌相陪。這道理當真不通,實在不通,的确不通啊!」

鸾夙面上滿是一副感慨表情,邊說邊搖頭,再道:「公子這般厚此薄彼,喜新厭舊,苛待下屬,實在是讓人心寒不已。」

言罷鸾夙又擡眸看了拂疏一眼,但見拂疏終是臉色微變,垂首禮道:「拂疏尚有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說着已站起身來,一路碎步出了雅間。

鸾夙回首瞧了一眼拂疏的背影,再次看向聶沛涵道:「咦?拂疏姐姐為何要走?我又不是說她。」

此言剛落,但見那絡腮胡子也已起身見禮:「客棧裏還有些瑣事等着處理,屬下也告退了。」言罷也開了雅間房門大步邁出。

不過片刻功夫,屋內唯餘聶沛涵與鸾夙兩人仍在座上。鸾夙這才對聶沛涵再次笑道:「怎麽都走了?難道是我詞不達意?」言罷已兀自執起筷子開始夾菜,邊吃邊道:「哎……他們的臉皮都忒薄了點兒,不及某人啊!」

聶沛涵終於停杯投箸,對鸾夙道:「你還真是會自得其樂。」

鸾夙又執起茶杯啜飲一口,啧啧道:「人生苦短,受制於人,不能及時行樂,只好逞口舌之快了……這茶味道不錯,是拂疏拿手,公子怎得不嘗嘗?」

「我從不喝茶。」聶沛涵淡淡答道。

「公子愛酒?」鸾夙随口再問。

「酒與白水。」聶沛涵看着她手中茶杯,道:「酒之香醇,可以解憂;水之至清,可以醒神。人生在世,不過時醉時醒,酒水二字,方得真谛。」

鸾夙聞言撇了撇嘴:「從前只聽說過茶能解酒,還是頭一次聽說水能醒神。公子不覺得牽強嗎?」

「不牽強。白水清味,可比人心,有毒無毒丶是否變味,一嘗便知。」聶沛涵邊說邊将拂疏斟上的一杯茶緩緩倒掉,那水聲在地板上輕濺出聲,直讓鸾夙有些毛骨悚然。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白水無色無味,不容易被人下毒罷了。鸾夙不由仔細打量起眼前這自稱聶沛涵的黑衣公子,他應是一個極為自律丶極為謹慎丶極為嚴苛之人,否則也不會苛待自己如斯。

鸾夙再次輕嘆一聲,看着地上一灘水漬,惋惜道:「實在可惜,拂疏一手好茶藝,看來公子是嘗不到了。」

聶沛涵這才又挂上笑意:「難道不是你茶藝更好?」

鸾夙乾咳一聲:「誰說的?」

聶沛涵挑眉:「那一番『茶事九編』難道不是你的煮茶心得?」

鸾夙連忙低眉喝了口茶:「咳咳,紙上談兵而已。」

聶沛涵聞言大笑出聲:「每每與鸾夙姑娘交談,總是能有意外收獲。或引人深思,或惹人發笑。」

鸾夙一口菜險些噎在口中:「不敢當不敢當,我每每與公子說話,都是提着十二萬分的心思。公子覺得我好笑,我卻對公子還有……敬畏之情。」鸾夙想了想,自覺「敬畏」兩字用得恰當至極。

敬畏……」聶沛涵低眉品了品這兩個字,又擡首笑道:「倒是遺憾了,我竟讓姑娘如此懼怕。只是這一路往南熙須得兩月路程,長路漫漫,若無一人說話解悶,實在無趣至極啊。」

「可不是嗎?」鸾夙附和道:「公子能在車裏閉目養神大半日,這番定力我自問做不到。」

「我并非閉目養神。」但聽聶沛涵淡淡回道,然他卻并未再繼續解釋下去,而是轉了話題:「既然鸾夙姑娘悶得慌,不若給你找個伴如何?左右這一路上也得有人照拂姑娘起居,那便讓拂疏一路侍奉吧!」

「咳咳……咳咳……」鸾夙聞言,終是被噎得咳嗽起來,半晌才平複道:「不必不必,多謝公子好意。」

「姑娘不是喜歡拂疏的煮茶手藝嗎?雪頂綠玉已是罕有,更不是人人都能煮出滋味的。姑娘既喜歡喝,便耽着拂疏侍奉着吧。」聶沛涵故作調侃狀,神色隐晦再對鸾夙道:「可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報仇。争風吃醋什麽的,我必定視而不見。」

這是調侃自己從前與拂疏為了臣暄故意争寵的舊事了!鸾夙狠狠一咬牙:「公子當真善解人意!」

聶沛涵優雅地夾了一筷子菜放到鸾夙碗中:「不必客氣。」

*****

用過晚膳,鸾夙頗有些悶悶不樂。自己明明在人前口齒伶俐,為何到了這黑衣公子面前,卻總是被駁斥得啞口無言?鸾夙氣鼓鼓地坐回屋內,越想自己如今的近況越覺煩躁,不由推開客房的窗戶向外遠眺。

這波光粼粼的水面,直教她這只旱鴨子犯了難。可倘若今日不開溜,越耽擱下去便離北熙境內越遠,一旦過了兩國邊陲,入了南熙境內,自己想要逃走便更是難上加難了。

鸾夙越想越是愁眉苦臉,不禁托腮支在窗臺上,唉聲嘆氣起來。

「哎……」方嘆了一聲,門卻「吱呀」開啓,但見聶沛涵站在門外,一雙幽潭黑眸帶着探究之意:「鸾夙姑娘嘆什麽?」

「你怎麽不敲門?」鸾夙有些薄怒:「男女有別,你不知道嗎?」

聶沛涵卻不道歉,兀自淺笑邁步入內,又将房門關上,反問道:「難道如今你不是受制於我?怎得還将自己奉為貴賓了?」

聶沛涵的這一句話,立時讓鸾夙洩了底氣。是了,自己被他脅迫,能有好吃好喝已算不錯,若是換了旁人擄劫自己,只怕貞潔都保不住了,還何談男女之妨呢?再者眼前這人是個斷袖,也許在他眼裏,男女之妨并不算什麽。

如此一想,鸾夙也算是自我安慰一番,她乖順了半晌,見聶沛涵仍舊用那雙魅惑鳳眼看着自己,不禁又躊躇相問:「公子當真要帶着拂疏一起上路?」

此話一出,聶沛涵再次大笑出來:「鸾夙姑娘若是願意,帶着她也無妨。」

「不不不,不能帶。」鸾夙想起了從前臣暄評價拂疏的四個字——心術不正,今日果見臣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倘若讓自己和這樣一個心術不正的蛇蠍美女同吃同住,她倒寧願跟着眼前這個斷袖,至少他能保自己「毫發無傷」。

此時但聽聶沛涵又道:「你若老實些,不想着如何逃跑,咱們都相安無事。倘若你耍些小聰明……那本王便只好差遣馮飛與你同吃同住,将你看緊了。」

「那我寧願要拂疏!」鸾夙不假思索讨價還價。

此話一出,鸾夙立時自知失言,再看聶沛涵,果見他正眯着鳳眼危險地瞧着自己:「你果然存了逃意。不過本王還是勸你死了心吧。」

鸾夙立時打了個寒顫,不敢多言。聶沛涵見狀再道:「你冷嗎?南熙四季如春,倒能免去你寒日之苦。明日随我去見一位隐士,然後咱們便直奔南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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