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幽州奇遇(一)

幽州乃北熙重鎮,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鸾夙一早打着呵欠起身,天蒙蒙亮便随聶沛涵上了馬車。直至一路南行出了小鎮,她才知曉此處已是幽州地界。

待入了幽州最為繁華的幽州府,聶沛涵又棄了馬車,改為步行,直往七拐八拐的胡同裏去。鸾夙原就是個不認路的主兒,跟着聶沛涵與馮飛早已走得暈頭轉向,三人直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見聶沛涵停在一座頗為僻靜的尋常人家門前,側首相問鸾夙:「走累了?」

「走暈了。」鸾夙回道。她并未逞強,從前在聞香苑練舞時要更為辛苦,與那時相比,這區區大半個時辰的路途不過小巫見大巫,但這些彎彎道道卻是教人頭暈眼花。

聶沛涵不再多言,只擡首瞧着這曲徑通幽處。鸾夙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大門匾額上寫着「鬧靜園」三個字,也不知是什麽字體,甚為奇特。

「這便是你要見的那位隐士?」鸾夙好奇。

「不錯,」聶沛涵淡淡道,「『節氣不折,幽州郇明』說的正是他。此人頗有些風骨,對天下之勢亦有獨到之解。」

「公子想将他收為己用?」鸾夙再問。

這一次聶沛涵倒未曾答話,只看着那「鬧靜園」三字匾額,囑咐道:「進了這園子一定謹言慎行,飯菜酒水皆不能用。」

「是。」馮飛率先領命,又上前一步敲了大門。

須臾,一個四十來歲年紀丶方額闊臉的仆從應聲開了門,只淡淡掃了門外一眼,問道:「諸位是?」

「南熙客商,久聞郇先生大名,途經此地特來拜會。」聶沛涵報上家門:「在下姓聶,這兩位是家仆。」

開門的仆從并未回禀主人,便自行将三人放入園內。三人一路跟着仆從而行,只覺這園中石盤小路錯綜複雜,倘若不是有人領着,只怕便會誤入深處。

鸾夙覺得這方額闊臉的仆從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再者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她出身青樓已算閱人無數,便也沒有留心探究這仆從為何眼熟。

鸾夙暗自記下沿路風景,跟在聶沛涵身後乖順不言,只拐了三兩個岔路,才見仆從在一間屋前停下。鸾夙細細打量屋子周圍,只見附近還有四條岔路,分別通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鸾夙見狀更加頭暈,此時仆從卻已做了個「請」的手勢,對聶沛涵道:「公子随我進去吧。」

「有勞。」聶沛涵禮貌回道。

鸾夙撫了撫額頭,與馮飛一道随聶沛涵進了屋內,擡眼便瞧見主位上坐着一個中年男子,身着藏青衣衫,是文人打扮。可鸾夙覺得這人身上卻并無半分文人氣質,也無武人氣質,倒像是個尋常的販夫走卒。她不禁在心中犯了嘀咕,暗道此人莫非徒有虛名?然轉念一想,人不可貌相,這位隐士大約也是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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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但見這園子的主人已起身相迎:「在下郇明,怠慢了幾位貴客,還望恕罪。」

聶沛涵拱手一笑:「郇先生客氣,是我等冒昧打擾了。」

郇明也不多言,只吩咐方才領他們進門的仆從上茶。不一會兒,仆從端了三個茶盞入內,一一奉上。此時郇明才又言道:「公子光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聶某有事欲請教郇先生。」

郇明只一挑眉:「公子請講。」

聶沛涵面上露出一絲莫可名狀的微笑:「敢問先生,『閱人無數不如內觀己身』,此句何解?」

郇明微一沉吟:「這與在下一直推崇的『一日三省吾身』頗有相同之處。」

聶沛涵颔首表示受教:「聶某還有一問,『閱人無數不如閱人有術』,敢問先生,這又是何解?」

這一次郇明已眉頭微蹙:「公子切莫拐彎抹角了,有話直說吧!」

聶沛涵這才放聲一笑,犀利道:「你不是郇明,」又指了指方才開門的仆從,「他才是。」

郇明尚未來得及反駁,但見方纏那開門的仆從已哈哈大笑起來,豎起大拇指對聶沛涵贊道:「公子好眼力,在下才是幽州郇明。」他指了指主位之上的假冒之人:「這是園中管家。」

假郇明一見真郇明已承認了身份,忙從主位上起身,對聶沛涵恭謹道:「在下冒犯貴客了。」

聶沛涵只對假郇明微微颔首,也不見生氣。此時真郇明已落座於主位之上,又對聶沛涵問道:「不知公子是如何識穿在下身份的?」

聶沛涵将右手食指在座椅扶手上輕叩兩下,才緩緩道:「其一,郇先生開門之時,在下自報家門,先生假扮管家,卻并未向主人回禀便放行來客,此於禮不合。」

他看着主位上神色莫辨的真郇明,又道:「其二,先生引我三人入這屋內時,亦未向主人禀明,然主人卻已正襟坐於主位之上,可見早知來人,早有準備。想來這以假亂真的法子已用過數遍了。」

「其三,」聶沛涵看了一眼座側的假郇明,再道,「世人皆知,郇明乃是武人出身,後又棄武從文。可先生的這位管家一看便不是武人,言行舉止亦無根基,他假扮先生,也只能騙騙尋常沒有眼色之人罷了。」

郇明聽聞聶沛涵此言,不住點頭道:「看來公子乃是不尋常的有眼色之人了。」

聶沛涵拱手回笑:「不敢當。」

郇明面露探究神色,在聶沛涵的魅惑容顏上逡巡半晌,亦緩緩道:「公子也不是南熙客商。」

「哦?先生何以見得?」聶沛涵面上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這一次換了郇明輕叩座椅扶手,泰然笑道:「公子自稱姓聶,來自南熙,然世人皆知,聶氏乃南熙國姓,公子又生得器宇軒昂丶風姿非凡,即便刻意着了尋常衣衫,亦難掩龍鳳之姿,自稱客商只能騙騙尋常沒有眼色之人罷了。」

郇明一直看着聶沛涵,見他仍是微笑,遂再道:「『羅剎戰神,南熙聶氏,慕王梓霖,郎豔獨絕』說得難道不是閣下?」聶沛涵,字梓霖,郇明口中這一段流傳於兩國邊陲的小評,所指正是每每在戰場上戴着羅剎面具的骁勇人物,亦是南熙第一美男子,慕王聶沛涵。

聶沛涵一直是故意露出身份破綻給郇明,此刻他見郇明已勘破自己真實身份,便雲淡風輕道:「郇先生目光如炬。」

原來他真的是聶沛涵!鸾夙在一旁聽聞郇明此言,立刻喜出望外。既有郇明證實這黑衣公子的身份,想來他千真萬确便是聶沛涵其人了。鸾夙剎那感到有萬千滋味在心中翻湧,左手也不自禁撫上腰間那只裝有半枚玉佩的香囊。

她只覺自己此刻已是要放聲大哭起來,然卻還是強自忍住,擡手輕拭眼中淚花。鸾夙在心中暗自決定,一旦離開此處,她便立刻将自己的真實身份對聶沛涵據實以告。即便他不能記得自己,她也相信他不會忘記那枚他親手相贈的玉佩。

既然暗暗下了決定,那份與聶沛涵即将相認的激動也令鸾夙有些心神游離。待她心情平複之時,耳中卻恰好聽得郇明直入主題問道:「不知慕王殿下千裏迢迢光臨寒舍,究竟有何指教?」

「郇明郇明,難道不是『尋一明主』之意?本王誠心相邀先生前往南熙助我一臂之力。」聶沛涵亦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直白相告。

此時但見郇明低嘆一聲:「多謝慕王殿下青眼相看。只可惜郇某乃是北熙人,與殿下道不同,不相為謀。」

聶沛涵并不為這番拒絕而有所動搖,仍舊勸道:「本王以為,郇先生并不是如此迂腐狹隘之人,将眼界限制在南北之隔。」

郇明仍舊搖頭:「慕王殿下請回吧,郇某感佩殿下器重。」

聶沛涵聞言沉吟須臾,卻是再道:「無妨,本王前來,尚有一事想要請教先生。」

郇明颔首傾聽:「殿下請說。」

這一次聶沛涵卻并未直白說話,而是回首看了看一直站在身邊的鸾夙,道:「你去園中等我。此處布置了奇門遁甲,你切莫亂跑,再迷了路。」

眼下即便聶沛涵趕她走,她也不會走了,至少她要将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才行。鸾夙點了點頭,依言邁步出了屋子。關上房門的一瞬間,她還能聽到郇明在屋內相問:「這位姑娘也不是殿下的侍婢吧?」

「小妾素來被本王慣壞了,行止無禮,先生莫怪。」但聽聶沛涵悠悠回道。

鸾夙在屋外聽聞聶沛涵此言,面上立刻一紅。雖說她知曉這話只是聶沛涵的托辭,然而被她聽在耳中,仍舊羞赧。這一份羞赧之意,與從前和臣暄在人前做戲時的姿态,已是大有不同。

因着聶沛涵方才囑咐過這園子裏容易迷路,是以鸾夙也不敢走遠,只在屋子附近的岔路上随意轉轉。但她走着走着,卻發現自己始終不能離開這屋子的方圓三裏,無論往哪個方向走,最終都會折回屋子附近,甚是奇妙。

像鸾夙這種路癡之人,生平最佩服能做出迷宮的高人。她不由來了探究興致,再換了另一條岔路走去,直将屋前四條岔路走遍,才醒悟過來,這四條路乃是圍成了一個死圈,來路亦是去路,倘若沒有知曉路線的人在前頭領路,尋常人是走不出去的。

鸾夙有些樂了。若是換做平常,要她研究這樣紛繁複雜的路徑,她早已大呼頭痛,但此刻她卻願意耐着性子研究,她自問大約是因為與聶沛涵相認在即,連耐性也好了起來。

鸾夙決定再從屋前走一回,試着尋出一條通路。她自诩苦練舞技八年,步态輕盈無人能敵,縱是屋內之人耳力再佳,也聽不出她的腳步聲來。

鸾夙不由輕擡腳步往屋前走去,力圖不會驚擾屋內相談的兩人。豈知她剛走到屋前,卻聽聞屋內的郇明低聲道:「龍脈地圖由墨門弟子世代相傳。實不相瞞,郇某也是多方打聽,才知曉這一代的龍脈地圖是傳到了從前北熙的宰相淩恪手中。但他八年前慘遭武威帝滅門,這地圖便也不知所蹤。至於龍脈到底是什麽,是圓是扁,是人是物,恐怕如今天下間唯有墨門子弟知曉。」

「世人相傳,得龍脈者得天下,足可見龍脈之重。更有傳聞大熙王朝的傳國玉玺便在龍脈之中。本王亦有心一探,還望先生知無不言……」這是聶沛涵的聲音。

墨門丶龍脈丶地圖……屋內郇明與聶沛涵的這一番對話,雖只寥寥數句,卻已勾起了鸾夙心中埋藏最深丶時刻都不敢相忘的那一段記憶。鸾夙只覺自己雙腳有如灌了鉛,再也邁不動一步,只能屏住呼吸,繼續窺聽下去。

「郇某所知已盡數相告於殿下,毫無本分隐瞞。如今淩相去世多年,倘要再追查這一條線索,只怕也不是容易之事。再者當年淩相之死本就大有蹊跷,說是他勾結南熙,只怕也是武威帝的假托之辭。焉知不是武威帝知曉了龍脈地圖在他身上,據為己有之後殺人滅口的?」郇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屋內聶沛涵久久未再出聲,應是在斟酌什麽。半晌鸾夙才又聽聞他道:「先生所言極是。只是大熙王朝的傳國玉玺,在南北分裂之前已不知所蹤,如今兩國的玉玺皆是後來所制,無論玉質還是象徵意義已不能與傳國玉玺同日而語。倘若能尋得那玉玺,想來兩國統一指日可待……」

「看來慕王殿下頗有雄心,志不在小……」郇明一語道出聶沛涵的雄心壯志。

鸾夙沒有聽到聶沛涵的回話,屋內适時的沉默聲便是他最好的回應。

然而聽到此處,已是足夠。鸾夙只覺此刻自己的心已随着聶沛涵的話語漸漸深沉寒涼,方才想要與之相認的心思,瞬間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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