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紅顏之手
聶沛涵從馮飛懷中接過鸾夙,轉對方才請罪的管事道:「老沙,船上可有傷藥?」
名喚老沙的管事連忙回話:「有藥,屬下這便去取。」
聶沛涵不再多言,徑直抱着鸾夙進了艙內,老沙眼疾手快,已明了聶沛涵心意,忙在前頭引路,将二人引到了艙裏的床榻前。
聶沛涵将鸾夙放在榻上,輕柔捏起她的手腕,看着那被缰繩磨得鮮血淋漓的雙手,臉色越發沉得可怕。直到此時,鸾夙才感到掌心和膝處傳來火辣辣的痛感,再瞧見聶沛涵的臉色,終於忍不住落下了淚。
「現在才想起來哭,未免太晚了。」聶沛涵語氣微沉,擡手拭去鸾夙面上剛剛滑落的淚珠,又對老沙蹙眉問道:「傷藥怎得還沒送來?」
「就來了,就來了。」老沙誠惶誠恐回話。
彷佛是為了安撫聶沛涵的不耐煩,但見老沙此話甫落,便有一個小婢捧了一套女子衣衫,連并着兩個白玉瓷瓶送進了艙內。
老沙見狀忙又道:「船上簡陋,只有兄弟們時常慣用的傷藥。唯有讓夫人先将就着,船一靠岸,屬下便去請大夫。」言罷已從小婢手中接過白玉瓷瓶,俯身奉上。
「放下吧。」聶沛涵淡淡回了一句,又轉對馮飛囑咐道:「都退下吧,你在門外守着,沒有本王之命,誰都不許進來。」
馮飛亦頗為關切鸾夙的傷勢,聞言連忙拱手領命,将艙內一衆人都趕了出去,又将艙門關上。
聶沛涵取過白玉瓷瓶,将瓶中傷藥倒在手上,又托起鸾夙一只手腕,仔細在她掌心塗抹。也不知這到底是什麽傷藥,聞着是有一陣清香,然而塗在傷處卻蟄得很疼。鸾夙無意識地抽了抽手,卻被聶沛涵死死抓住不放,道:「忍一忍。」言罷又繼續給她上藥。
「我手疼。」鸾夙強忍着淚水,只覺掌心的痛楚有如鑽心,遠比前兩日被郇明所傷還要更重一些。
「難道你想雙手殘廢?」聶沛涵只說了這一句,便繼續埋首給鸾夙掌心上藥,又扯下自己一角衣袍,就着燭火将她的雙手仔仔細細包紮起來。
至始至終,鸾夙緊咬下唇,未再反抗痛呼。
聶沛涵看着她沾了些許灰塵的嬌顏,低嘆一聲,伸手便欲解她的腰帶。鸾夙駭得避了避身子,卻不小心牽連到傷處,眼淚霎時又湧了出來。
聶沛涵不由手上一頓:「我給你看看身上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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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夙已無力再說話,只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聶沛涵頗為無奈:「你的衣裳方才都磨破了,還要穿着嗎?」
鸾夙扁着嘴,面上梨花帶雨,卻仍是一副倔強神色。
「我以為你在我面前已無須看重這些。」聶沛涵這話教鸾夙立時又想起了自己沐浴那日,裸身遭他擄劫的舊事,不禁面上一紅,靠在榻上再次搖頭拒絕。
聶沛涵極為無奈,只嘆道:「你雙手受傷,難道還能自己更衣上藥?」
鸾夙咬了咬下唇,極其虛弱道:「船上有丫鬟。」
聶沛涵對她大感束手無策,只得起身朝艙外走去。他正欲對守在門外的馮飛囑咐此事,卻見老沙已領着方纏那個丫鬟侯在門外,丫鬟手中還端了一盆冒着熱氣的水。
到底還是女子體貼,知道先給鸾夙打盆熱水擦洗,的确要比自己照顧得周到一些。聶沛涵無奈地在心底苦笑,想他堂堂南熙慕王,除了從前曾在母妃跟前侍奉湯藥之外,還從未照顧過旁的女人。如今前後兩次給鸾夙上藥,卻連番遭她嫌棄。
聶沛涵對着丫鬟冷冷囑咐:「仔細伺候。」
丫鬟低低福身,馮飛忙将艙門推開,讓丫鬟入了屋內。
老沙見聶沛涵神色不豫,此時又再次請罪道:「屬下來遲,讓夫人受傷了……不知殿下可是安好?」
「本王無恙,」聶沛涵回道,「不怪你,是聶沛鴻早到了,此事亦在本王預料之外。」他再看了老沙一眼,道:「下去吧。」
聶沛涵出乎意料沒有降罪,老沙不由心底一松,忙誠惶誠恐地退了下去。
聶沛涵又看了看守在門外的馮飛,半晌卻忽然問道:「你跟了本王多少年了?」
馮飛一愣,回憶片刻才道:「十四年了。」
「你與本王同歲……如此說來本王六歲便與你相識了。」聶沛涵語中隐帶唏噓,再問:「你說,要認識多久,才能教你奮不顧身去救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呢?」
馮飛想了想,俯首回道:「屬下不知。」
聶沛涵望着艙門沉默片刻,才幽幽嘆道:「她果真傻得很。從前在黎都救下素不相識的臣暄,如今又……」
此句并未說完,聶沛涵又是一嘆:「本王去艙外走走,你在此守着,待那丫鬟出來再去請我。」
言罷也不等馮飛答話,已兀自踱步出了船艙。
北熙不似南熙疆域四季如春,這深秋季節已是凍得要命,何況此時還在江上。聶沛涵自十三歲起在軍中鍛煉,如今已近八載時光,他自問什麽苦都吃得,亦曾在兩國邊陲經歷天寒地凍,是以并不覺得北熙寒冷辛苦。然而此時此刻,他卻頭一次感到有些寒涼,那一絲後怕之意拂過腦中,令他險些失控。
能讓向來自持的他懊惱失控,聶沛涵不想深究其中原因。
倘若不是自己刻意拖延時間,想要等待老沙的援兵來燒聶沛鴻的貨物,其實大可速戰速決了,某些人便也不會受傷。
聶沛涵從袖中取出那一只繡鞋式樣的玉石挂墜,迎着月色緩緩端詳起來。
猶記得二十日前,他以賀壽之名抵達黎都,與臣暄達成了互利協議。原歧也如兩人所願上了鈎,派臣暄每日相陪自己在黎都城內閑逛。這枚繡鞋挂墜,便是當時在一家頗負盛名的玉石店裏買下的。
他還能記得當時臣暄的調侃語氣和暧昧笑意,而他當時買下這墜子,卻是徹頭徹尾存了不軌之心,想要以此來追蹤鸾夙逃出黎都後的行蹤。他按照「飛将軍」丁益飛從前教授的法子,制了追蹤藥水,将這墜子浸泡在其中一天一夜。
第二日再晾乾之時,那香氣和夜光粉便會沾染其上,留下痕跡。而佩戴這挂墜的人,便也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三日前在幽州郇明府上,當他瞧見被鸾夙丢棄在臺階上的挂墜之時,心中是有一絲惱火的,他怒她膽大包天,竟敢伺機逃跑;也怒她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原是打算好好教訓她一番,但她當時已被郇明所傷,傷勢雖然不重,可對她一介嬌弱女流而言已算是破天荒了。
這一耽擱,便将墜子一直留到了現在。聶沛涵将墜子高高執起,放在眼前再次打量,經過十馀日的風吹日曬,這墜子的香氣早已散去,然卻仍舊隐隐可見夜光粉粒。這粉質甚是奇特,尋常人用肉眼看不出夜光色,唯有經過另一種粉末攙和,獨特之處才會顯露出來。
聶沛涵盯着墜子沉默許久,終是迎着月光淋漓的江面,将墜子狠狠擲了出去。只聽「撲通」一聲微弱輕響傳來,那一枚玉石吊墜已立時沉入江底,消失得無影無蹤,唯餘江面上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漣漪,卻又迅速消散開去。
彷佛只是為了丢棄這一枚玉墜,聶沛涵忽然感到一樁心事就此了卻,自覺已在船頭吹夠了冷風,人也吹得清醒了許多。他轉身往艙內返去,甫走至艙門,卻恰好與馮飛相撞。馮飛連忙後退一步,才俯首恭謹禀道:「鸾夙姑娘已收拾妥當了。」
「丫鬟呢?」聶沛涵邊問邊往艙內走。
「在屋前候着回話。」
聶沛涵不再多說,徑直走至鸾夙的屋前,對侍立的丫鬟問道:「她傷勢如何?」
丫鬟行了一禮,乖巧回道:「夫人掌心的傷已被包紮過,奴婢看不出來。膝上與手肘上的傷要重一些,不過并未傷到筋骨。其他地方皆是磨破了皮,已擦了藥,并無大礙。」
聶沛涵聞言「嗯」了一聲,推開房門道:「你下去吧。」
屋內燭火适時傳來「劈啪」一聲脆響,聶沛涵邁步而入。此時但見鸾夙面上已洗了乾淨,身上也換了衣衫,仍舊半倚在床頭,被褥齊胸而蓋,将兩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雙手露在外頭。
聶沛涵兀自在榻前坐定,瞧着鸾夙輕微紅腫的雙眼,只覺天意弄人。前幾日他才從郇明手中救下鸾夙,這一次卻要換他問道:「為何救我?」
為何要救他?鸾夙自己也說不清楚,大約還是放不下那一段兒時情誼,亦或是感念他在幽州救了自己吧。鸾夙并不看聶沛涵,只垂着長睫回道:「你從郇明手中救過我一命,咱們兩清了。」
聶沛涵聞言輕輕嗤笑:「當時在渡口情勢危急,難為你還能想出理由來。」
鸾夙仍舊垂着眸:「我知恩圖報,自然時時記着。」她睫毛微動,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不喜歡欠下人情。」
「那臣暄呢?」聶沛涵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問道:「你為何救他?難道也是他救你在先?」
鸾夙不知聶沛涵所指,究竟是怡紅閣後院那一次相救?還是她助臣暄逃出黎都?她沉吟片刻,決定避過這個話題,遂答道:「他長得好看。」
聶沛涵冷笑出聲:「當時他滿臉是血,難為你目光如炬。」
鸾夙終是擡起頭來,看向聶沛涵:「慕王殿下想說什麽?」
聶沛涵盯着鸾夙一張頗為憔悴疲倦的容顏,沉默半晌才回嘆:「且先忍忍,明日靠了岸便給你尋最好的大夫來。」
鸾夙「嗯」了一聲:「左右死不了,我不會殘廢了吧?」
「誰敢将你治成殘廢,我便殺了他。」聶沛涵這一次是笑着說的,語中頗有打趣之意,又安慰鸾夙道:「你放心,倘若在此治不好,我便請南熙名醫為你治傷,禦醫也是請得動的。」
聶沛涵此言一出,鸾夙卻立時沉靜起來,半晌方道:「鸾夙有一請求,還望慕王殿下允準。」
「不準。」聶沛涵并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鸾夙在心裏重重感慨,即便是肚裏的蛔蟲也沒有這樣了解心思的。她再看了聶沛涵一眼:「慕王殿下是成大事之人,而我區區風塵女子,脫籍從良的心願便是平淡度日。殿下與鎮國王世子之間的英雄争霸實不關我之事。還望殿下成全我吧。」
聶沛涵聞言卻是一笑,忽然說了句毫不相幹的話:「你方才在我大哥面前那番口齒,倒也算伶俐……對着拂疏也是。」
鸾夙一愣,不知聶沛涵此話何意,卻還是大着膽子将話題引了回來:「求慕王殿下成全。」
聶沛涵終於變了臉色:「你再說一遍?」
「求慕王殿下成全。」鸾夙這一次已是鐵了心,無論聶沛涵如何生氣威脅,她都要為自己讨個說法。
聶沛涵的目光從鸾夙倔強堅毅的面上緩緩下落,最終落定在她雙手之上。這雙手,能撫琴,能作畫,能題詞,能下棋……無一不是黎都城內青樓之最,只怕也是天下女子之翹楚。然而此刻這雙手卻被纏得嚴嚴實實,也不知痊愈之後是否靈活如舊……
聶沛涵思忖良久,內疚之意緩緩升上心頭,終是妥協嘆道:「我答應你,倘若臣暄半年之後仍無回應,我便放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