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君意憐我
船在江上行了一夜,待到翌日清晨才在一處繁華之地靠了岸。老沙誤以為鸾夙是聶沛涵的姬妾,怕聶沛涵惦記她的傷勢,船一靠岸便立刻派人将城內最好的大夫請上了船,還特意囑咐帶着最好的傷藥。
大夫上船為鸾夙問診治傷,除卻必要的詢問之外,整個過程甚是寡言,而聶沛涵則始終在一旁看着,亦是沉默不語。艙內的氣氛有些沉悶,鸾夙和服侍的丫鬟也不說話,待診治完畢,大夫提着藥箱起身,才又對鸾夙道:「夫人好生将養幾日,傷勢未到筋骨,并無大礙。」
鸾夙在榻上勉強一笑,颔首回道:「多謝。」
大夫點點頭,又向聶沛涵告辭。聶沛涵瞧了一眼鸾夙,道:「我送大夫出去。」言罷丫鬟已眼疾手快推開艙門,兩人便前後相繼而出。
待走到艙外,聶沛涵當先而立,對大夫問道:「煩請大夫如實相告,她的傷勢究竟如何了?」
大夫眉頭微蹙,嘆道:「手臂和膝上的傷雖深了些,倒也并無大礙,只是夫人掌上的傷……」
「掌上的傷如何?」聶沛涵語中隐帶焦慮,一反常态急切問道。
大夫沉吟一瞬,似在醞釀如何措辭,片刻後卻是反問:「夫人可會撫琴作畫?」
聶沛涵颔首:「會的。」
大夫聞言再嘆一聲,才如實回道:「若是恢複得好,尋常活動是可以的,提筆作畫亦可,只是不能再撫琴了……也不能手負重物。」
聶沛涵并未即刻回話,那魅惑的游離神色倒是令大夫有些忐忑不安。他方才登船見到這一對夫妻時,便已知對方來頭不小,絕不是尋常商賈。單看這男子風姿絕世,女子亦是風華絕代,雙雙一身貴氣又豈是尋常商賈人家可得?
然而大夫到底行走市井多年,心中雖清明如鏡,面上卻并不戳破,只是頗為擔心聶沛涵會因鸾夙的傷勢遷怒於他。豈知聶沛涵不過是神色游離了些,沉默片刻後已幽幽囑咐道:「老沙,送大夫回去吧。」
一直侍立在艙外的老沙即刻稱是,忙領着大夫下了船。
聶沛涵在艙外默然立了半晌,腦中盡是鸾夙挂牌之日的場景。當時他秘密前來黎都辦事,原是想要捎帶着與臣暄見上一面,豈知臣暄突遭襲擊,在怡紅閣後院被鸾夙救了去。他便由此對鸾夙留了心,探出她是聞香苑的花魁雅妓。
聶沛涵猶記得那一日在聞香苑裏,他是親眼瞧着臣暄抱得美人歸的。那夜鸾夙一雙白皙柔荑靈活纖長丶指尖生花,一曲《長相憶》彈得刻骨銘心丶教人動容……豈知不過數月光景,如今卻是再也無法彈筝撫琴了。
聶沛涵自問從不是憐香惜玉之人,對那些靡靡之音更是嗤之以鼻,此生唯一所念便是位極巅峰丶俯覽天下。可不知為何,此刻他只要一想起鸾夙日後将再也不能撫琴,便會感到一陣難言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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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沛涵強迫自己阻斷這浮華思緒,只兀自品嘗着苦澀滋味,轉身回了屋。此刻鸾夙仍舊坐在榻上,正被丫鬟服侍着喝藥,面上表情甚是難受,彷佛赴死一般。聶沛涵不由輕笑出聲,丫鬟這才發現身後來人,忙起身見禮。
聶沛涵徑直走到榻前,從丫鬟手中接過藥碗,命道:「去門外守着。」
丫鬟一出門,鸾夙立刻別過頭去,蹙着眉拒絕再喝藥。
聶沛涵見狀也蹙眉問道:「難道我是洪水猛獸?本王纡尊降貴給你喂藥,你倒杠上了。」
鸾夙撇了撇嘴:「我不是因為你喂才不喝,我本就讨厭藥味……」鸾夙想了想,十分不情願地道:「若不是怕你遷怒那丫鬟,縱然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喝這藥的。」言罷又吐了吐舌頭,苦着臉表示十分難喝。
聶沛涵笑了:「你竟将我想得如此殘暴,動不動便會遷怒於人。」
「難道不是嗎?」鸾夙立刻反問:「我不就是你遷怒臣暄的結果?」
聶沛涵聞言蹙了蹙眉,一股怒意險要發作。鸾夙見狀有些害怕,連忙向床榻裏側挪了挪,賠笑道:「我說笑來着。」
聶沛涵看着鸾夙面上的懼意,知曉她當真是「敬畏」自己。可畏懼歸畏懼,她閑來無事時卻還是會忍不住對自己諷刺幾句。
這樣一想,聶沛涵又覺十分無奈。他按捺下将要發作的脾氣,反笑道:「你在我面前還敢牙尖嘴利,倒也算是『不畏強權』了。」
鸾夙乾笑一聲,正暗自慶幸自己避開喝藥的下場,豈知聶沛涵已再次将藥碗端起,湊到她面前道:「大夫開了十日的藥,北熙天寒,倒也不怕放壞。往後每日早中晚各三次,本王親自督促你喝藥。」
「不要!」鸾夙立時變了臉色,慘兮兮道:「你不如殺了我,我也不喝。」
「你少喝一口,本王便命人對那丫鬟杖責二十。你若不想連累她丢了性命,這藥不僅得喝,且還需一口不剩。」聶沛涵面上的笑意令鸾夙瞬間毛骨悚然。
「無恥!奸詐!你還說自己不殘暴?」鸾夙瞪大眼睛,憋屈得兩腮通紅。
聶沛涵悠然自得地從碗中舀起一勺藥:「多謝提醒,你若不說,本王也想不起來去遷怒那丫鬟。」他将勺子湊至鸾夙唇邊,面上笑得越發魅惑:「涼了,快喝。」
鸾夙已是恨得咬牙切齒:「不敢勞駕慕王殿下親自喂藥,還是讓丫鬟進來吧。」
「敬酒不吃吃罰酒,」聶沛涵危險地眯起一雙鳳眼,笑中帶着三分威脅,「你喝是不喝?」
鸾夙不敢再言,乖順埋首将藥喝盡。
聶沛涵很是滿意,将藥碗擱在案頭,再道:「再過一個時辰便要開船了,咱們得趕在江面結冰之前,進入南熙境內。」
「不再乘馬坐車了?」鸾夙再問。
「旱路風險太大,徒惹是非,亦不是我勢力範圍,水路更為保險一些。」
鸾夙聽出他話中之意,沉吟片刻,才謹慎問道:「北熙水路在你掌控之中?」
「漕幫。」聶沛涵并不隐瞞。
「漕幫?漕幫控制着北熙一半水路,勢力之大連官府都無可奈何,在北熙可謂是南方水域無冕之王……難怪你到了秋風渡才改走水路,原來是将漕幫收為己用了?」鸾夙鄭重其事地打量了聶沛涵一番,頭一次感到這天下之争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聶沛涵能悄無聲息深入敵營,掌控北熙一半水路……這番作為,不知鎮國王父子可能匹敵?
聶沛涵見鸾夙似有所想,已猜到了她的心思,遂淡淡相問:「你擔心臣暄?」
鸾夙已對他能猜中自己的心思見怪不怪:「你是不是在我腦子裏也裝了東西?怎得我想什麽你都能猜到?」
豈知聶沛涵卻忽然沉下臉色,冷冷一笑:「只因你太膚淺。」
鸾夙狠狠剜了聶沛涵一眼,決定不再接話,平白受氣。
聶沛涵只覺自己心情忽然差到極點,也沒了興致再與鸾夙說話,便道:「歇着吧,有事叫丫鬟服侍,切莫自己逞強。」言罷已預備轉身邁步。
「慕王且慢,」鸾夙垂眸看着自己的雙手,忽然開口問道,「我的手究竟傷得如何,還請慕王實話實說。」
鸾夙甚少喚他「慕王」,每每如此稱呼,皆會讓他感到一陣疏遠之意。聶沛涵不禁心思一沉,對她回道:「你不是聽大夫說了嗎?」
鸾夙仍舊沒看聶沛涵:「我的手傷得如何,我自己能感覺得到。慕王無需相瞞。」
聽聞鸾夙此言,聶沛涵只覺那微苦的滋味再次湧上心頭,只得如實相告:「往後不能撫琴了。」他蹙眉打量鸾夙,生怕她經受不住這句話。
「吃飯寫字可會耽誤?」鸾夙低低再問。
「不耽誤。」
「如此甚好,」鸾夙面上并無半分難受之意,只略微點頭,毫無表情道,「左右我也不喜撫琴,從前不過是迫不得已,如今早膩了。」
「實話?」聶沛涵有些不信,多年苦練,哪能說棄便棄。
「慕王哪知風塵女子之苦,撫琴丶歌舞……無非是想要提高身價而已,被逼無奈,棄了也罷。」鸾夙偏頭想了想,又道:「唯有詩畫,我倒是喜歡的。不過可惜,我這些年來的積蓄,以及那一幅劉派真跡,都燒在那輛馬車上了。」
聶沛涵這才想起鸾夙是有個包袱的,自鄭城便一路随身帶着,當寶貝似的。她出身風塵,攢些積蓄頗為不易,也難怪她會心疼。只是那劉派的畫……聶沛涵猜測是她挂牌之日,臣暄相贈的那一幅。
她究竟是心疼被燒了的畫?還是惦記那贈畫的人?聶沛涵瞧着鸾夙的惋惜面色,勉強笑道:「是我的錯,回頭到了南熙便補給你。」
鸾夙緩緩搖了搖頭:「有些東西是補不回來的……好比記憶。」她口中如此說着,已有些哽咽之意,只因這一句話,恰好是他們彼此之間那段兒時情誼的一個血淋淋寫照。
聶沛涵卻是會錯了意,耳中聽聞鸾夙的哽咽,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沉默起來。
豈知鸾夙又忍下哭意,還有一問:「昨夜在秋風渡口,慕王是早有安排漕幫的人來接應吧?」
「我總得做了萬全準備。」聶沛涵承認。
「所以慕王對聶沛鴻說的那些話,甚至不惜讓我惹怒他,都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
「有時你太敏感,也太聰明,會讓人措手不及。」聶沛涵如是回答。
鸾夙聞言冷冷一笑:「倘若漕幫的人不來,慕王可有把握安然離開?」
「有,」他索性全部認下,「只是舍不得那十來艘船貨。」聶沛涵不喜歡騙人,尤其眼前這女人也算救過他的性命。
事到如今鸾夙已再無可問,只低低自嘲道:「原來是我多此一舉了。即便我不出手相助,慕王也能全身而退……」
聶沛涵聞言眉頭微蹙,這女人怎會這樣想?難道當時的危急情況是假的嗎?縱然此事的确是在他掌控之中,但人無完人,他又豈能沒有半分失算?
昨夜有人将火把投擲到馬車之上,便是他的失算之處。
聶沛涵不禁大為懊惱,然而那份與生俱來的驕傲卻令他終是沉默以對,不願開口解釋。
他從不怕被人誤會。
此時但見鸾夙已反身側躺在榻上,背對聶沛涵,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意:「勞煩慕王替我關門。」
聶沛涵心底沉了一沉,默然轉身出了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