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上別舊

江上行舟,一日千裏,的确要比旱路快上許多,再者還有漕幫護航,路上自然十分順利,再無是非。前後不過走了三十馀日水路,鸾夙已隐隐感到溫暖回春之意——南熙邊境即在眼前。

轉眼已是十月底,這些日子以來鸾夙日日按時吃藥擦藥,一日三次從不敢忘,眼看着膝上和臂上的傷口已結了痂,手掌也能彎曲自如,她心裏自然十分歡喜。

如今雖說雙手仍舊使不上力,但好賴已能勉強端個杯子丶用雙筷子了。

這些時日裏,鸾夙幾乎對聶沛涵不假辭色,而聶沛涵好似也是刻意疏遠鸾夙,每日只在她吃藥時前來看上一眼,待她吃過了藥,便又一聲不吭走了。馮飛倒是時常來探,鸾夙在船上閑得無聊,有時亦會與馮飛攀談幾句。

這一日船只照舊靠岸補給,馮飛也上岸去采買了些日常物品,還給鸾夙捎帶了一盒胭脂回來。鸾夙很是驚喜,連日裏她被藥罐子熏着,自覺也增添了幾分病容,此刻見了這盒胭脂,立時一改往日的恹恹萎靡。

「馮大哥,你在慕王府上當的是什麽差?」鸾夙對鏡輕擦胭脂,随口問道。

「四品侍衛長,亦是殿下陣前先鋒。」馮飛回道。

「馮大哥年紀輕輕,官職倒是不低。」鸾夙上了胭脂水粉,轉身又對馮飛笑道:「顏色如何?」

「姑娘本來就是美人。」馮飛笑回。

鸾夙聞言掩面輕笑:「馮大哥倒是會說話,不知可有娶妻?」

豈知馮飛面上卻忽現尴尬之色,竟是低眉乾咳一聲,道:「馮飛追随殿下,并未娶妻。」

鸾夙不禁眉頭微蹙:「慕王忒不厚道,只管使喚你為他鞍前馬後丶出生入死地賣命,也不曉得替你操心終身大事。」鸾夙又将語調降低,兀自輕聲發着牢騷:「他自己是個斷袖,也不讓旁人輕省了。」

「鸾夙姑娘說什麽?」馮飛沒有聽清最後一句。

「哈!沒事,只是提醒馮大哥合該找個姑娘來照顧你了。」鸾夙含糊過去,再笑:「慕王殿下諸事繁忙,應是忽略了此事,大哥自己也該主動提一提。」

馮飛再次乾咳一聲:「勞姑娘記挂了,我追随殿下行蹤不定丶多番涉險,只怕會耽誤了好人家的姑娘。」

「莫要替你家主子找借口了,左右都是他耽誤了你。」鸾夙輕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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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飛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再辯白,只道:「我去殿下那處侍奉,不叨擾姑娘養傷了。」

鸾夙起身相送:「再次謝過馮大哥的胭脂。」

馮飛朝鸾夙擺手示意,便邁步走出了艙門。他從艙外将門小心翼翼關上,轉身卻見聶沛涵正站在不遠處,面上神色好壞莫辨。

馮飛連忙俯身見禮:「殿下。」

聶沛涵并未說話,也不喚他免禮。馮飛不知自己究竟哪裏得罪了主子,更不敢擅自起身,只得維持着見禮的姿勢,猶自僵了半晌。

「下去吧。」馮飛直感到脖頸有些僵硬之意,才聽聞聶沛涵淡淡命道。

馮飛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多言相問,只得起身恭謹而去。

聶沛涵又在艙外獨自站了片刻,才推門進了鸾夙屋內。

「馮大哥拉了東西嗎?」但見此刻鸾夙正背朝艙門,兀自對鏡梳妝,邊描着眉黛邊向身後問話。

聶沛涵沒有吭聲,鸾夙這才執着眉筆回首,一看來人是他,立刻從梳妝臺前起身,斂去笑意疏離見禮:「慕王殿下。」

聶沛涵看着鸾夙的遠山眉黛,淡淡道:「女為悅己者容,鸾夙姑娘又是為誰妝扮?」

鸾夙聽着聶沛涵此話頗有些找茬的意味,便回道:「世間女子皆愛惜容顏,這船上沒有悅鸾夙者,鸾夙只好自娛自樂。」

「你上了胭脂。」這是一個陳述語氣。

鸾夙覺得這話有些好笑:「病中幾日,氣色不好,塗些胭脂遮遮醜。」

「還是素面朝天好看些。」聶沛涵又是一個陳述。

鸾夙覺得聶沛涵今日十分異於往常,亦或是她與他這幾日不常接觸的原因所致?她總覺得他今日古怪了許多。

「慕王殿下不會是來瞧我擦胭脂的吧?」鸾夙不喜歡拐彎抹角。

聶沛涵這才噙起一絲笑意:「自明日起,不必再坐船了。」

鸾夙一怔:「改走旱路了?」

「南熙邊境即到。」聶沛涵淡淡回說:「明日船一靠岸,便可駕車前往南熙祈城。」

祈城是南熙邊界線上的一座小城,因是兩國邊境,往來客商頻繁,倒也讓這小城逐漸熱鬧繁華起來。

「入了祈城,自有人前來相迎。」聶沛涵再道:「我已命人請了南熙最好的大夫屈方,如今他人已在祈城相侯。」

是了,一旦入了祈城,便是入了南熙國境,自己便也完完全全在聶沛涵的掌控之中了,倘若再想離開,恐怕唯有求得他點頭應允才行。

如此一想,鸾夙不禁想要再次确認聶沛涵的承諾,於是謹慎問道:「我雙手受傷那日,殿下曾言及,倘若半年之後鎮國王世子不作任何回應,便會放我自由離去。這話可還算數?」

聶沛涵面色一沉,冷冷一笑:「這事你倒記得清楚。人還未到南熙,已想着要走了。」

「殿下想反悔?」鸾夙秀眉微蹙。

「本王向來一言九鼎。」聶沛涵回道:「這半年不會虧待你的。」言罷又盯着鸾夙再道:「想來如今臣暄已知曉你遭我擄劫之事了。倘若他當真在意你,此刻該有動靜了……」

「但他沒有,」鸾夙已替臣暄回了話,「我離開鄭城四十馀日,墜娘定已将此事禀告他了,但他并未有所行動。是不是?」

「你傷心了?」這一句反問亦是作答。

鸾夙無奈地笑了笑:「我早便說過,我與世子不過是做了一場戲。殿下偏不信。」

聶沛涵沉吟片刻,才緩緩回道:「我只相信我的直覺。」

「殿下吃醋了?」鸾夙忽然笑問,她指的是聶沛涵吃她的醋。

然而此話聽在聶沛涵耳中,卻并非此意,他面上一頓,才又冷笑出聲:「吃醋?你倒看得起自己。」

鸾夙撇嘴:「臣暄又不是斷袖,我勸殿下還是絕了這份心思為好。再者你二人假以時日終将敵對。」

聶沛涵敏感地捕捉到了「斷袖」二字,蹙眉反問:「你什麽意思?」

鸾夙識趣住嘴不言。

「你以為本王有斷袖之癖?與臣暄?」聶沛涵面色更顯陰沉:「原來你是說真的。」

「難道不是嗎?」鸾夙見聶沛涵這番表情,亦勾起了好奇之心。

聶沛涵簡直哭笑不得:「我雖不喜歡女人,卻也不喜歡男人。」

這一次輪到鸾夙詫異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斷袖……這算是清心寡欲嗎?」言罷又兀自否認道:「不對,只怕慕王殿下之欲,比誰都要繁華缭繞。」

「又開始口不擇言了。」聶沛涵幾乎是惡狠狠地聲明:「我不是斷袖。至於臣暄是不是,你心裏最清楚。」

鸾夙聞言面上一紅:「我記下了。」

每每提到臣暄,鸾夙便會羞赧臉紅。聶沛涵瞧着她此刻異常嬌豔的臉色,再次冷笑一聲:「你如今都能擦胭脂了,想來收拾行裝應不成問題。」言罷已推門而出。

「喜怒無常!」鸾夙見聶沛涵出了門,才敢咒罵出聲。

*****

誠如聶沛涵所言,第二日一早船靠了岸,他們三人便與漕幫正式分道揚镳。待上了岸,鸾夙已覺此地十分溫暖,不比江上嚴寒。而這氣候的突兀變化也再次提醒了鸾夙,南熙已到,她不過是個人質。

鸾夙再次坐上馬車,腦中所想皆是那一日馬車上起火的情形,不禁又心疼起臣暄所贈的那幅《春江花月圖》。她面上戚戚之色過重,被聶沛涵瞧了去,遂對她嘲道:「你見了本王的老師,可不能如此愁眉苦臉,倒教人以為是本王虧待了你。」

鸾夙白了聶沛涵一眼:「慕王殿下大恩大德,鸾夙沒齒難忘。」

聶沛涵聞言只閉目養神,徒留鸾夙掀開車簾,想要銘記北熙這最後的故土風情。

馬車一路上飛奔了約莫兩個時辰,才終於停了下來,鸾夙聽聞馮飛恭謹地向車內禀道:「殿下,祈城已到。」

此言甫畢,一個氣如洪鐘卻略顯年長的聲音已在車外響起:「老臣丁益飛見過慕王殿下。殿下一路北行,一切安否?」

聶沛涵聞言睜開幽深雙眸,在車內笑回:「一切安好,勞老師記挂了。」言罷已掀起簾帳下了馬車,将鸾夙獨自留在車內。

丁益飛……這個名字甚是耳熟,鸾夙想了半晌,才想起此人正是父親的師弟,亦是身份隐晦的墨門弟子。她尚且記得在幽州時聶沛涵曾輕易破了郇明的陣法,還道這是他的老師所授,如今想來這人定是丁益飛了。

若按照倫理輩分而言,此刻她應當下車去給丁益飛問個好,再恭恭敬敬喚一聲「師叔」,好生敘敘舊……而不是坐在馬車裏,隔着簾帳與對方假作不識。

鸾夙只覺自己的心情比方才離開北熙國境時又沉了幾分,正兀自傷感着,卻忽覺眼前一陣亮光射來,馮飛已再次掀開車簾,露出了車外聶沛涵的絕世容顏。

「下來吧!讓大夫瞧瞧你的手。」他在車外清清冷冷地道。

鸾夙連忙調整情緒,依言下了車,但見車前除卻聶沛涵與馮飛之外,還站了一人,看似不到五十歲年紀,精神矍铄,雙目有神,正面帶微笑打量着自己。

鸾夙款款見禮:「見過飛将軍。」

丁益飛只颔首回禮,并未過問鸾夙的姓名身份,又介紹着身旁一人道:「我已聽殿下說起姑娘的傷勢,這位是屈方大夫,特意前來為姑娘診傷的。天色不早,咱們還是先趕往驿站吧,才好教屈大夫仔細瞧瞧。」

鸾夙又俯身行了一禮:「多謝将軍。」言罷又對屈方道謝:「有勞屈大夫了。」

屈方乃是南熙名醫,看似年紀與丁益飛相仿,亦是拱手見禮,并未言語。

此時聶沛涵已重新上了馬車,打算朝驿站行去,鸾夙正待随之上車,卻被丁益飛伸手攔下,對她笑道:「姑娘坐另一輛車吧!路上簡陋可以将就,如今既到了南熙地界,殿下身份非同一般,孤男寡女同坐一車終是惹人閑話。」

鸾夙目不斜視看着丁益飛,微微笑回:「将軍有心了。多謝。」她仍未自報家門,亦不知聶沛涵是否将她的姓名如實相告。

鸾夙随着丁益飛的指引往另一輛馬車上走去,剛走了兩步,卻聽身後的丁益飛對着車內的聶沛涵道:「我那侄女記挂殿下得緊,此次非要跟了來,如今她人便在驿站相侯。」

早不說,晚不說,偏偏挑了此時說,且還刻意放大聲音,分明是要讓自己聽見。鸾夙霎時明白了丁益飛的心思,不禁來了興致,想要瞧瞧他的侄女究竟是何模樣。

馬車複又啓了程,一切照舊,只不過在北熙境內的一輛馬車,到了此地已變成了六輛,慕王府一衆家臣皆随侍在側,浩浩蕩蕩往祈城驿站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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