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沉淪之後

聶沛涵一路之上不假人手,親自将鸾夙從馮飛的府院中抱回了慕王府。他喝退了所有下人,徑直把亂入抱入他的屋中,又起身去點了燈。

鸾夙眯着朦胧淚眼瞧了半晌,才發現這并非自己的屋子:「讓我回去。」

「先在此歇一晚,明日再說。」聶沛涵軟語撫慰。

鸾夙倔強地搖了搖頭:「不。」

聶沛涵看着鸾夙這副模樣,無奈又只得将她抱回屬於她自己的屋子裏。如珍視着一件無價之寶,聶沛涵輕輕抱她至床榻之上,正欲起身點燈,卻忽聽鸾夙在黑暗之中哽咽道:「別點燈。」

聶沛涵只得坐在榻前不動。

「我的包袱……」鸾夙忽然想到,自己收拾妥當的物件皆在那包袱之中,有兒時聶沛涵相贈的半枚玉佩,有臣暄三年承諾的信物,還有那一枚幽冷的透骨釘。這三件東西,她一樣都不舍得丢。

「你還想着你的包袱,」黑暗中聶沛涵的話語帶着些許無奈與寵溺,「明日我命人取回來。」

鸾夙裹着被褥靠在榻上:「多謝你。」她不敢問他為何會去馮飛的住處,只怕聽到的那個答案會令她承受不起。她不能問,只能道謝。

聶沛涵的左手輕撫她肩上青絲,不給她任何回避的機會:「你不問我為何會過去?」

鸾夙別開頭,沉吟片刻回道:「興許只是路過。」

黑暗之中傳來聶沛涵一聲輕笑:「算了……你今日受了驚吓,改日再說。」

鸾夙開始無比慶幸這屋內是黑着的,若是此刻點了燭火,只怕聶沛涵會瞧見她的手足無措。

屋內頓時沉默起來,唯餘兩人的呼吸聲彼此交纏,在這靜谧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且尴尬。鸾夙不敢擡頭看聶沛涵,她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即便知曉看不見什麽,她也不敢與他對視。

「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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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異口同聲喚出一個字,卻又十分默契地都住了口。聶沛涵的輕笑再次傳來,施手再撫她的一縷青絲:「你先說。」

鸾夙緊了緊身上的被褥:「我想沐浴。」

「夜裏容易着涼,」聶沛涵藹聲勸道,「你先歇着,明日再洗。」

雖然明知聶沛涵看不見,鸾夙卻還是搖了搖頭:「不,我覺得……很髒。」說到最後那個字時,她的聲音明顯黯了下去。

聶沛涵也想起了方才看到的情形。甫一至屋前他便聽到鸾夙的絕望掙紮,踹開房門一眼瞧見馮飛正埋首在鸾夙的香肩之上,一手還欲解開她的肚兜肩帶。衣衫裂帛,纖腿光裸,那一幅活色生香的畫面卻令他殺意驟起。

他不敢想,若是他晚來一步……

二十一年來,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憋屈,如此苦悶,那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令他無比痛苦,幾欲癫狂。眼前這個女子,分明是別人的女人,可他沒有辦法。他彷徨過,掙紮過,也曾将那份苦澀滋味歸咎於他長久以來的孑然一身丶不近女色。

然而當他面對「淩芸」時,亦或是看到那些見了他會臉紅的女人時,他曉得自己失誤了,他錯估了自己。或許自他在黎都怡紅閣後院見着她的第一面起,他便不該去探究她的身份,倘若那日他放她自由離去,如今也不會無端生出這些羁絆。

眼前分明是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對他毫不尊敬,也不客氣,尖酸刻薄極盡諷刺,然而她偶爾流露出的畏懼與大義凜然,卻又令他不能愛,也不能恨。

如此抗拒掙紮着,終究落到了眼下這個地步。

不是不能自拔,而是甘願沉淪。

聶沛涵到底不忍拂了她的意,無可奈何地起身道:「我命丫鬟服侍你吧。」

這一次鸾夙沒有拒絕。事實上她雖想要洗去身上的肮髒,自己卻早已沒了力氣。

聶沛涵起身打開房門,院內的燈籠影影綽綽照入屋內。鸾夙只見他站在門外低低囑咐了些什麽,又轉首看了看榻上的自己。

就着燈火與月光,她看到了他面上少有的柔和溫情;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閃爍的晶瑩。

鸾夙的屋內終於亮了起來,明滅的燭火之中,房門數次開啓又合上,丫鬟們端着熱水來往進出,為鸾夙擦拭這一段羞辱的記憶。從始至終,聶沛涵一直獨立院中等候,直至最後兩名丫鬟擡了浴桶而出,他才召喚問道:「她如何了?」

兩名丫鬟俯身回禀:「姑娘說乏了,沐浴過後便歇下了。」

聶沛涵朝丫鬟擺手屏退,徑直返回鸾夙屋前。彷佛是要印證丫鬟說的話,屋內的燭火忽然暗了下去。聶沛涵知道是鸾夙刻意回避,也不願強迫她正視事實,反正來日方長,今夜她又受了驚吓,他認為并不急於一時。

聶沛涵在鸾夙屋前站了良久,直至确定再也沒了動靜,他才輕輕推門而入。此刻屋內已是漆黑一片,榻上隐約有個窈窕身姿,正側身朝裏陷入安眠。聶沛涵只覺自己好似受了蠱惑,放輕腳步無聲行至鸾夙榻前,仔細看着她熟睡的輪廓。虎口的刺痛隐隐傳來,他忍耐許久,終究長嘆一聲轉身而出。

其實自聶沛涵推門而入的那一刻起,鸾夙已然察覺到了。可她沒有出聲,選擇用假寐來逃避這尴尬的感覺。她知道他在自己床頭站了許久,也分明感到曾有微癢的鼻息在她臉頰拂過,然而那想像中的溫熱到底沒有傳來,在即将貼上她肌膚的時候,他很好地克制住了。

若是此刻屋裏點了燈,聶沛涵定能看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閃動。鸾夙十分慶幸自己選擇了假寐,否則明日一早她定然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直至聽聞推門聲再次輕輕響起,确信來人已漸漸走遠,鸾夙才輕輕翻了個身,眼中一滴晶瑩緩緩滑落……

*****

翌日清晨,鸾夙剛剛起身,便有丫鬟托着一個包袱前來,道是聶沛涵交代的。

鸾夙瞧着包袱上的挽花乃是自己獨特的手法,便知這包袱無人打開,心中不由也安了幾分。

明明這包袱裏并沒有不可告人的東西,鸾夙卻歡喜自己藏住了那一份屬於自己的小秘密。她捏着包袱漾起一絲微笑,卻忽聽門外傳來一個聲音:「醒了?」

鸾夙立時想起昨夜那個将落未落的吻,面色也變得有些嬌紅。聶沛涵卻好似并未察覺,笑着入內看看鸾夙手中之物,問道:「點清楚了?沒丢東西?我可沒敢打開。」

鸾夙雙唇微抿,笑道:「沒什麽值錢的東西。」

聶沛涵笑而不語。

鸾夙想了想,又謹慎問道:「馮……殿下預備如何處置?」

聶沛涵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并未即刻答話。

鸾夙見狀輕嘆一聲:「他喝醉了,此刻一定追悔莫及。」

「你在為他求情?」聶沛涵語中有些不悅。

鸾夙沒有否認:「他追随殿下十幾年了……還請殿下念着舊情,給他一條生路吧。」

聶沛涵沉吟片刻,才道:「我答應你。」

鸾夙釋然地笑了笑:「多謝你。」

「只有一個『謝』字?」他咄咄笑問。

鸾夙聞言頗有些尴尬,也不敢擡頭,正思索着應如何答話,卻聽到門外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語中帶着幾分焦急:「姐姐……」

鸾夙立時回過神來,放下包袱起身相迎:「芸兒妹妹。」

江卿華面有憂色進了屋內,好似十分詫異聶沛涵在場,連忙俯身請道:「殿下。」

聶沛涵的笑意微微收斂:「芸兒倒是來得早。」

江卿華看了鸾夙一眼:「芸兒聽聞……心中放心不下,特意來瞧瞧姐姐。」

聶沛涵「嗯」了一聲,再看鸾夙,見她也收了如花笑靥,面上矜矜持持:「多謝妹妹惦記。」

江卿華頗為親昵地走到鸾夙身邊,又轉對聶沛涵道:「殿下,丁叔叔也來了,正說要來觐見殿下呢。」

聶沛涵點點頭:「好。」口中說着,腳下卻不動。

還是鸾夙開了口:「殿下的正事要緊,我恰好要與芸兒妹妹說些體己話。」那語中的疏離客氣,直教聶沛涵心中一緊。他再看了江卿華一眼,終究未再多說什麽,轉身往書房而去。

江卿華瞧着聶沛涵的背影,低低相問:「是不是我來得不是時候?」

鸾夙垂眸回道:「不,你來得很是時候。」

*****

聶沛涵剛邁步入了書房,丁益飛已直奔主題,蹙眉問道:「殿下,昨夜之事……」

「昨夜何事?」聶沛涵挑眉打斷他的問話。

丁益飛長嘆一聲:「難道殿下忘了她與臣暄的關系?」

聶沛涵聞言冷笑:「有勞老師時時刻刻提醒本王。」

丁益飛緩緩搖了搖頭:「老臣老了,勸不動殿下了。」

聶沛涵瞧着丁益飛的自傷感慨,終是不忍教他失望,只好随口胡謅道:「老師多慮了,是探子探得近日有陌生人潛入煙岚城,本王疑是北熙人士,擔心與臣暄脫不了幹系,才會有此一舉。」

丁益飛面上将信将疑:「如此說來,的确應當謹慎三思。倘若臣暄當真派人前來,卻發現愛姬跟了別人,只怕會生出一場風波。」

聶沛涵淡淡「嗯」了一聲,又換了話題道:「免了馮飛官職,撤他去前線歷練。再把岑江調回來。」

丁益飛俯首稱是。

此言甫畢,主仆兩人皆已無話可說。聶沛涵正欲宣退丁益飛,管家卻忽然匆匆前來,恭謹禀道:「啓禀殿下,外頭有人呈送書信。」

信封之上是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慕王親啓」,落款唯有一個「臣」字。聶沛涵從管家手中接過信件,手勁立時緊了一緊,眸光也随之危險起來。

「今日是什麽日子?」聶沛涵攥着書信冷淡詢問。

管家不知其意,只得俯首如實回道:「二月初八。」

「二月初八……」聶沛涵在口中低低重複,倘若他沒記錯,原歧的壽辰是在九月初八,如此一算,臣暄逃出黎都迄今為止已整整五個月了。五個月,一百五十天,某人終於按捺不住了。

就在他對鸾夙許下的半年之期即将逝去之時,在他與鸾夙經過昨夜之事以後,臣暄終於來了。

來得出人意料,卻在情理之中。只是這日子掐得忒準,直教人感到是一場預謀。

聶沛涵唇角噙起苦笑,從前他盼着臣暄回應,對方卻毫無動靜;如今他以為臣暄放棄,對方卻又不請自來……

方纏不過是對丁益飛假借了一句托辭,誰知一語成谶,且印證得如此之快。

許是自己面上的表情太過異樣,聶沛涵只聽丁益飛關切問道:「殿下可是身體不适?

只這一句,聶沛涵已收斂了萬千心緒,執着書信淡然以回:「本王忽然覺得,自己的封邑也并非盡在掌控之中。從前以為固若金湯,今日卻被一封書信給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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