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欲念之人

迎客廳內的燭火影綽搖曳,映在當世翻手為雲的兩位青年權貴眼中。那惺惺相惜的王者之交背後,到底還是藏了一個心照不宣的聘婷身姿,躲不開丶避不過,必須開誠布公地一一言說。

臣暄斂去風發笑容,緩緩鄭重開了口:「存曜姍姍來遲,并非不憐香惜玉,只是戰事吃緊,無暇他顧。這五月裏勞煩殿下代為照料鸾夙,實在不勝感激。」

終於從臣暄口中聽到那個名字,聶沛涵周身氣質霎時變得冷峻起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世子無暇惜花,本王只好代勞。」

臣暄面色不變,只淡淡問道:「殿下要扣人?」

聶沛涵收回淩厲目光,面帶笑意:「扣了如何?不扣又如何?」

臣暄聞言瞧了聶沛涵半晌,忽然問道:「殿下可知鸾夙的身世?」

聶沛涵眸光微變一瞬,仍舊噙笑回道:「自然知道。」

臣暄卻笑了:「看來殿下尚且不知。」

「她人在慕王府中,說與不說只是早晚之事。」聶沛涵毫不示弱。

臣暄面色逐漸嚴肅,至此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傳聞慕王殿下清心寡欲丶不近女色,今日卻知傳聞不可盡信。」

聶沛涵迎頭反擊:「傳聞鎮國王世子風流倜傥丶俯拾拈花,不想原來也是專情之人。」他最後用了一個「也」字,自己尚未發現,卻讓臣暄聽得眉頭一蹙。

聶沛涵見臣暄不再說話,越發笑得志在必得:「一不小心讓世子綠雲罩頂,的确非本王所願。只是情愛滋味,嘗過才知,本王過往多年,實在無趣之極。」

聽聞此言,臣暄的面色又是一沉,卻又瞬間恢複自然,狀若無意地問了一句:「哦?只不知存曜調教得如何?」

聶沛涵面露回味神色:「不可謂不銷魂。」

臣暄這才露出哂笑,語帶戲谑地嘲諷道:「原來在慕王殿下眼中,『可望而不可及』便是銷魂真谛。」

聶沛涵被他戳穿,倒也不覺尴尬,只試探相問:「本王若不放人呢?」

Advertisement

「存曜此來并不是請殿下放人,相反卻是請殿下再照料鸾夙一段時日。」臣暄坦白道明來意:「少則一年,多則兩年,存曜必來煙岚城接她。」

聶沛涵不解其意,心中說不出是喜是憂:「世子肯忍痛割愛?」

臣暄浮起無奈之色:「如今北熙局勢緊張,已在攻堅階段,存曜前途未蔔丶生死不知,實難分神照顧於她。相反殿下雖在籌謀之中,但三五年內房州應是固若金湯,鸾夙安置在此,有殿下費心照料,臣暄才無後顧之憂。」

聶沛涵沒有即刻應下這一要求,沉吟片刻再問道:「世子當真不怕綠雲罩頂?」

「只要殿下不怕功虧一篑。」

「倘若本王出爾反爾丶帶兵北上又如何?」

「只要當時兵權還在殿下手中,」臣暄并不怕聶沛涵威脅,坦蕩蕩道,「以存曜對殿下的了解,在殿下心中,美人不比江山之重。」

聶沛涵的臉色終於再次沉了下來:「你說得不錯。」他打量臣暄半晌,又問:「那世子呢?是選美人還是江山?」

「看心情吧。」

臣暄這一句笑答四兩撥千斤,卻令聶沛涵再次想起那一封被火舌舔盡的書信。對方身為北熙鎮國王世子,不動聲色秘入煙岚,而自己耽於情愛,絲毫不察……若長此以往發展下去,只怕多年籌謀皆會功虧一篑。

聶沛涵在心中暗暗盤算,臣暄一直是個風流人物,過得恣意随性,演技又好,無人知曉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雖說也是看重江山之人,可難保他不會沖冠一怒為紅顏。其實失去臣暄這個盟友尚不可怕,怕只怕臣暄倒戈相向,為了鸾夙與自己翻臉,屆時才是一場大禍。

江山丶美人,自古難全。早在接獲臣暄書信之時,他心中已經有了定奪。只不過還存有一絲僥幸之意,如今想想,倒是自己的貪欲了。

聶沛涵終是下定了決心,再次看向臣暄,語氣淡得仿若方纏那一場紅顏之争并不存在:「兩年之後,世子若未赴約前來,她是去是留,便不由你說得算了。」

聶沛涵此言甫畢,臣暄已浮起一絲勝券在握的笑意:「殿下這是在鞭策存曜早成大事嗎?世事苦短,相思苦長,存曜定不負殿下好意,兩年之內,江山美人一并抱歸!」

「啪」的一聲脆響在空中轉瞬即逝,南北兩位逐鹿英雄已擊掌為盟,就此定下了亂世盟約,亦定下了情之起伏。

臣暄收回右掌,踱步看向窗外時辰,長嘆一聲又提了要求:「我想見見她。」

「她歇下了。」聶沛涵如實回答。

「我趁夜前來,就是想要避開她。只怕瞧見她的生動,會忍不住将她帶走。」話到此處,臣暄已開始以「我」自稱,再嘆道:「我知殿下定有法子令她絲毫不覺……我只看她一眼。」

這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嗎?聶沛涵發現臣暄所想之事他早已置備妥當,一支安神香,想來鸾夙此刻定在安睡之中。聶沛涵并未再說話,無言将臣暄引到鸾夙屋前。

臣暄這才發現鸾夙的屋子是在何處,四顧看了看,神色莫辨道:「殿下将鸾夙安置在自己內院之中,可見照料得很是仔細。」

聶沛涵将這句諷刺硬生生受下,沒有反駁回話,只立在屋前對臣暄微擡手臂示意,臣暄便兀自推門而入。

榻上的女子呼吸均勻,應是睡得極好,只是那微微蹙起的娥眉洩露了幾分心事。臣暄将桌上的安神香掐滅,緩步行至鸾夙榻前,只怕腳步重些便會驚擾於她。

長長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僅着中衣的玲珑身段幾乎讓臣暄無法自持。五個多月沒有看見她了,臣暄不知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

在聽到墜娘提及擄走她的人是誰時,他不是不擔心的。可擔心的卻不是她的生命安危,而是她與那人的過往舊事。他心中清楚得很,聶沛涵既然擄走她作為要挾籌碼,便不會輕易傷害她,即使他們兩人生出什麽誤會來,只要她亮出身份,也定能保得性命無憂。

反觀他當時剛從黎都逃出來,百廢待興,絕不能為了女人而輕舉妄動,否則不僅他的父王不會同意,他的部下丶他的追随者也會失望無比。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知道她在聶沛涵手中必定安然無恙。

只是每每午夜夢回,他都會想,她與聶沛涵一起,性命能保安然無恙,那麽她的心呢?

若非戰場的厮殺與成敗分去了他的心神,只怕他早已毫無顧忌地跑來南熙了。這樣的擔憂一直持續到三月前,探子報來消息,說是聶沛涵身邊已有一名叫做「淩芸」的女子,卻不是她。

此淩芸非彼淩芸。大約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真正放下心來。以他對鸾夙的了解,他認為假淩芸定會成為她與聶沛涵之間的阻礙,她不會再對聶沛涵提起她的真實身份了。

帶着如此放心且忐忑的情緒,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鎮國王大軍所到之處,民心所向,戰無不勝,甚至有幾處城池不戰而降。而他,也唯有從那些勝利與俯首稱臣之中,尋出一絲相思的快慰之意。

直到某天父王忽然問起母親傳下的玉佩,他才将他與鸾夙的事情如實相告,包括鸾夙的身世。出乎他意料的是,父王居然動說他趁此機會前來南熙拜會聶沛涵。

舊恩丶新盟,美人丶江山,一并定奪。

如此才有了他今日這一舉夜入煙岚城。

臣暄從思緒之中抽了出來,伸手想要觸碰榻上鸾夙的臉頰,然而即将觸及之時,他卻又強抑着将手收了回去。他忽然想起從前曾對鸾夙說過的一番「人生如戲」之語,只不過當時未曾料想,他自己先入了戲。

入戲太深,出戲太難。只好放縱自己一面沉淪其中,一面保持清醒。

江山與美人,到底孰輕孰重?臣暄以為兩者并不能相提并論,不同時,不同勢,想要的自然也有所不同。不過很顯然,眼前他應以江山為重。

臣暄的左手死死掐在掌心之中,那隐約的疼痛能提醒他免於情愛的誘惑。他将一方錦盒輕輕放至鸾夙枕邊,看着她熟睡的嬌顏起身緩緩退出房門。

聶沛涵仍在屋外立着等候,見臣暄出來得這樣快,面上不禁露出一絲異樣,卻又很快掩飾過去,笑道:「世子還當真舍得。」

臣暄斂去似水柔情,恢複了那一分堅毅清俊:「有舍才有得。今日之舍,乃是為了明日之得。」

聶沛涵擡眸再看了屋內一眼,決定中斷關於鸾夙的一切話題:「世子何時出城?本王派人護送一程吧。」

「不必勞煩殿下,」臣暄淡淡婉拒,「存曜尚有些瑣事處理,明日一早便離開煙岚城了。」

聶沛涵也不強求:「世子一路順風。」

「今夜倒是收獲頗豐,想來殿下亦做此想。」臣暄擡首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存曜就此告辭。」

聶沛涵一路将臣暄送至府邸門外,看着三匹駿馬次第消失在視野之內,才無言轉身回府。

這一夜,看似如此平淡尋常,彷佛只是一場舊友小聚。唯有身在其中之人,才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麽,又割舍了什麽。

強大的人,須有強大的欲念,以及克制欲念的強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