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情愛死局

翌日鸾夙醒來之時,只覺頭腦昏昏沉沉。甫一起身,卻見一個黑影站在她屋內,背對床榻,面向窗外,蕭蕭條條負手而立。

鸾夙瞬間辨認出那個背影是誰,低眉再看自己僅着中衣,不由薄怒道:「殿下大清早不聲不響進來,可要吓死人嗎?」

聶沛涵微微側首,并不轉身:「大清早?如今辰時都快過了。」

鸾夙聞言不由吃驚:「我竟睡了這麽久?」言罷再撫了撫自己額頭,靠在榻上道:「我要起身更衣了,勞煩殿下回避。」

聶沛涵仍舊站着不動,看向窗外淡淡道:「你床頭有東西。」

鸾夙這才發覺枕畔有個小小錦盒,不禁好奇打開來瞧,只見盒內躺着一支玉簪,通體透白,光澤溫潤,周身沒有一絲瑕疵。

鸾夙執起玉簪細細端詳,簪子是支好簪,只是這玉質頗為眼熟……

一般的玉石,皆以翠色為主,偶有潤白者,其內也有絲絲碧紋。而這支玉簪,素白欲滴,毫無碧紋,如此玉質她平生只見過一次。

便是在鄭城時,臣暄所贈的那枚玉佩,他母親傳下的玉佩。倘若她沒有猜錯,這支玉簪,與臣暄的玉佩應是由一塊玉石打磨而成,是一套玉器。

想到此處,鸾夙只覺心中一喜,連忙出口相問:「這玉簪打哪兒來的?」

聶沛涵終於轉身看她,面無表情回道:「我買的。」

鸾夙聞言沉默了。她知道聶沛涵在騙她,若不是因為自己如今在榻上衣衫不整,她幾乎要飛奔去取那枚玉佩,與這支玉簪比對一番了。

鸾夙強自壓抑心中滋味,忍不住再問:「可是世子來了?」

聶沛涵挑眉:「單憑一支玉簪,你又如何得知?」

鸾夙并未答話。

聶沛涵到底沒有騙她:「是他來了,來了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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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夙訝異擡首:「什麽時候?他為何不來見我?」

聶沛涵看着鸾夙神色,目光緩緩移至她手中的玉簪:「昨夜,你已經歇下了。」

鸾夙的惺忪睡顏霎時劃過失望之意,聲音也不禁低了幾分:「哦。」她只說了這一個字。

聶沛涵卻笑了:「臣暄路過煙岚城辦事,來去匆忙,并未久留。」

「連與我說句話都不得空?」鸾夙別過頭,毫不掩飾語中低落之意:「讓殿下失望了,如今看來,即便再過三年五載,世子也不會因我而來。」

這句話讓聶沛涵心中微微抽痛,沉吟須臾還是對鸾夙說了實話:「他如今在北熙與原氏對抗,戰事吃緊無暇顧及你,昨夜特地托付我再照看你一段時日。」

「托你照看我一段時日?」鸾夙重複着這句話,蹙眉問道:「『一段時日』是多久?一月?兩月?還是十年?八年?」

「至多兩年。」聶沛涵如實回道:「兩年之後,他來接你。」

兩年,再加上如今已與臣暄分離的半年,便是兩年半光景。鸾夙想起當初臣暄與自己約定的是三年時間,如今他既然提前了半年,可見一切都很順利。

如此想着,鸾夙也安了心,須臾卻又矛盾地哂笑出聲:「這是何必呢,我有手有腳,不會連累他。如今倒像個貨物一樣,被你們擲來擲去。」

聶沛涵聞言有些不悅,眉頭微蹙道:「你這話賭氣得很。試想那日在鄭城,擄走你的人若不是我……換做原歧或是旁的政敵,你如今還能說出這番風涼話嗎?」

鸾夙只覺聶沛涵這一句話說得別有些滋味,尋思半晌才嚼出味道來,不禁有些疑惑道:「殿下這是在……替世子說話?」

聶沛涵并沒有回答,轉身出了鸾夙的屋子。

*****

自那日之後,鸾夙再沒有見過聶沛涵。這慕王府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可鸾夙覺得聶沛涵好似是在刻意回避自己。須知他們兩人是住在同一個內院的,可卻再未碰面。

如此算算,也有一個月了。

鸾夙不傻,自聶沛涵将她從馮飛手中救出之後,她已察覺出他對自己的态度有些微妙變化,他甚至是單方面欲将一些暧昧的事情明朗化。可這樣的态度聶沛涵只維持了短短兩日,自她收到那支玉簪之後,她與他之間彷佛又回到了從前。

甚至比從前還不如。

從前他們常常彼此諷刺丶彼此刻薄,如今卻是連面都見不上了。

掃去這些淡淡愁緒,鸾夙自問其實日子過得還不錯。手傷在南熙名醫屈方的調理下日漸恢複,江卿華也樂得日日相陪。雖說這樣的日子還得再過兩年,有時想想也無甚趣味,可到底臣暄是為了自己好,如此一想,鸾夙又覺心頭滋味微甜。微甜的同時,還摻着一絲苦澀。

臣暄與聶沛涵,聶沛涵與臣暄……

也許當真是一道死題。

鸾夙從香囊中取出那枚透骨釘,時隔一月有馀,其上沾染的血跡已變得深黑,幽幽附在這釘身之上,無端透着一股詭異的暗光。鸾夙在心中長嘆一聲,又将臣暄所贈的玉佩一并取出,兩枚物件放在案上,并排而立。

透骨釘冷硬刺骨,令人不寒而栗;玉佩觸手生溫,令人心中靜谧。兩者明明都是死物,所帶給她的感覺卻如此不同,截然相反。

正如兩枚物件的主人。

鸾夙盯着案上的東西,漸漸失了神,可腦中究竟想些什麽,她自己又說不出來。也不知時辰到底過了多久,鸾夙耳中忽聽「吱呀」一聲傳來,她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左手,迅速将案上的透骨釘藏入袖中。正待再收起玉佩,來人卻已邁步而入。

鸾夙一只手擱在半空之中,擡也不是,放也不是,終於起身看向房門,見禮道:「殿下。」

來人正是一月未見的聶沛涵。自進屋起,他便一眼瞧見鸾夙的玉手尴尬伸在半空之中,眸光便順勢緩緩下落,最終落定在案幾的玉佩之上。聶沛涵兀自走近案前,與鸾夙對面而坐,才又伸手虛請道:「你何時與我這樣客氣了。」

話雖如此說,他自己的态度倒是疏離至極。

鸾夙只作不知,再次坐定,正欲伸手将玉佩收起,聶沛涵已快她一步,執起玉佩放至眼前端詳。半晌,方低笑一聲道:「難怪你看了玉簪,便篤定來人臣暄。」

鸾夙垂眸不語。

聶沛涵将玉佩放回案上,緩緩推至鸾夙面前:「這是在睹物思人?」

鸾夙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麽,況且袖中還藏着另一枚冰冷之物,於是索性再不做聲。

聶沛涵見她仍舊不語,輕笑道:「你放心吧,他順遂得很,雖是定了兩年之約,只怕不會讓你等他兩年。」

鸾夙仍舊不接話。屋內便有片刻靜默,她才又遲遲伸出右手,将那玉佩收入袖中。聶沛涵瞧着鸾夙手上動作,再問:「手傷都好了?」

鸾夙點頭:「都治了快半年了,合該好了。」她不敢詢問聶沛涵虎口處的傷勢,只得再起另一個話題,問他的來意:「殿下這是專程來瞧我的手傷?」

聶沛涵卻是笑了笑:「好端端一句話,為何從你口中說出來,便會教我覺得如此……諷刺?」他想了想,唯有用這兩個字才能形容他對鸾夙的感覺。

鸾夙聞言大呼冤枉:「真是抹黑人呢!我不過随口一問殿下來意,又怎得諷刺了?」

聶沛涵低頭再笑了笑,笑到一半卻忽然一頓,逐漸收斂了去。他再擡首看向鸾夙,十分鄭重地道:「這一個月裏……我去了京州,昨日才回來。」

鸾夙恍然:「難怪一月不見。我還想着這院子不大,怎就這樣不巧呢!」

聶沛涵對這一句恍若未聞,只自顧自道:「我是去京州請旨賜婚。」他沒有給鸾夙遐想的空間,随之解釋道:「我向父皇遞了折子,請旨納芸兒為側妃……父皇準了。」

鸾夙聞言朱唇微張,突如其來的詫異到底是憋在了嗓子裏,擡袖掩面笑道:「恭喜殿下……芸兒知道嗎?」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忽然想起了臣暄說過的「人生如戲」。世間千般曲本丶萬般角色,她雖不能說已信手拈來,可眼前這等場景,還是能應付自如的。

聶沛涵瞧着鸾夙微啓的朱唇,微擡的衣袖,亦想起了廣為流傳的那句「绛唇珠袖兩寂寞」。此刻她可覺得寂寞?這一月之中他時常會想,臣暄的确是了解她的,至少比自己更了解。

那日臣暄走後,他心中原是稍有不甘,然而當鸾夙執起玉簪詢問臣暄的行蹤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不是輸給臣暄比他先到,也不是輸給鸾夙心有所屬,而是輸給對手太過了解女人。一支玉簪,不費吹灰之力勾起了鸾夙的記憶,這樣的手段他想不到。他知道臣暄是故意的。

臣暄的初衷,便是要令鸾夙主動記起遠在北熙的鎮國王世子。鸾夙也的确這樣做了,且還是當着他的面。

一支玉簪,輕易滅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微光。

他從不認輸,可於情愛這一局,他不得不輸。

聶沛涵自問是個行動派,既然到了這一步,他便不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淩芸」早晚要娶,龍脈早晚要找,如今藉着這個機會請旨賜婚,再恰當不過。是以他去了京州。

聶沛涵感到自己的右手虎口再次傳來刺痛之感,這樣的感覺他在入京的路上時常會有,所幸疼得并不厲害,他還忍得住。聶沛涵對着鸾夙噙起一絲魅笑:「三日後我去将軍府提親。」

鸾夙被這句話弄得鼻尖一酸,卻也為江卿華而感到歡喜,滋味莫辨笑道:「殿下如今未立正妃,納了這位側妃入府,自當是主事之人。從今往後我可要享福了,芸妹妹體貼細致,定不會教我住得如此別扭。」

聶沛涵不由蹙了眉:「我讓你住得別扭了?」

鸾夙大笑:「可不是嗎!我住在內院之中,下人們皆以為我與殿下關系匪淺,無端壞了我的名聲。這難道不是讓我別扭?」

聶沛涵只覺身體某處傳來前所未有的疼:「是我考慮不周……也不能教芸兒誤會了。我這便讓岑江布置下去,另給你尋一處守衛周全的地方。」

鸾夙點頭微笑:「如此甚好。」

這一個話題說完,兩人又再次陷入沉默之中。鸾夙正覺得氣氛有些窒息,卻聽聶沛涵又問道:「那顆透骨釘還在不在?」

鸾夙一愣:「我丢掉了。」

聶沛涵哂笑出聲,撫着虎口傷處笑道:「丢掉最好,留着也怪滲人。」

既然對方已提了出來,自己若是一意回避,反倒顯得別扭了。鸾夙只得關切問道:「殿下的手傷如何了?」

「還好,」聶沛涵一語雙關,「表面瘡口已然結痂,只怕內裏好不透了。」

鸾夙聞言垂眸:「誰教殿下當初狠心,将自己紮得這樣深。」

「應是我當初不夠狠心,否則也不會僅紮傷自己。」聶沛涵忽然捏住鸾夙右手,強迫她的手指按在他傷口之上:「鸾夙,這個疤你得記着。」

鸾夙再次感到鼻尖酸澀,想要抽回的右手卻似粘在了聶沛涵虎口之上,她摸着那微微凸起的硬痂,腦中盡是那日自己裙裾上的鮮血,禁不住嘆道:「那天……定然是很疼的。」

「疼嗎?」聶沛涵笑得爽利,「心裏疼,故不覺發膚之疼。」

鸾夙別過臉去,同時收手:「芸妹妹溫柔賢淑,定能撫慰殿下心中創痛。」

聶沛涵站起身來已有去意:「你說得不錯,心中被人挖掉的空洞,總要有人來填補。芸兒再合适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笑,清清冷冷出了房門。

鸾夙看着聶沛涵的背影,倒是笑了。如此也好,他先她一步做出抉擇,她只需坦然接受,再不必自尋煩惱。

沉丶鸾丶孽,原本就是只輸不贏的死局。他留給她的這個背影,已是彼此間最好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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