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能不能挺住,魏楚拳頭握緊又松開,又是擔心大嫂的身體,又是不停地思忖着今天的計劃,倒是全然沒注意到時間。
直到禮樂的聲音響起,有司賓迎丞相夫人拜谒西階,其後的命婦也跟着拜谒,另一種禮樂生響起,不多時停了,丞相夫人開始致谒詞:“妾姓等言……”
魏楚離得遠,聽得不是太清楚,但她遠遠地看着丞相夫人一頭花白的發,恭恭敬敬地俯着身子,在寒風中大聲說着頌詞,單薄又老邁的身軀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不覺嘆了口氣,難怪這朝堂內宮,男的女的都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地往上爬,也只有居于萬人之上,才能不受這累啊。
丞相夫人的谒詞完了,命婦們開始根據品級,一批一批地入內殿向太後拜谒,魏楚看着自己母親第一批進去,過了兩刻鐘才出來,到了後面,拜見的命婦在裏面的時間越來越短,自家大嫂也跟着進去了……
魏楚看着一批批人進入宮門,又一批批地出來,心裏又是焦急又是煩悶,好不容易等命婦們都參拜完,這日頭已經快到正中了。
內侍終于出來發話:“太後口谕,諸位小娘子就不用參拜了。”
魏楚松了口氣,等到命婦們退回到原來的位置站好,那內侍又道:“太後留膳,請諸位夫人到偏殿稍候。”
隊伍開始行走,魏楚正走着,忽然感到自己左邊換了一個人。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說吧,你今天要整什麽幺蛾子!”
魏楚一驚,猛地轉頭。
文死谏
魏楚被出現的聲音吓了一跳,轉頭卻發現是劉娥英,她偷偷伸手使勁掐了對方一下,咬牙切齒:“差點被你吓死了!”
劉娥英“嘿嘿”地笑,還沖她擠眉弄眼,小聲說:“還想瞞我?看你那坐立不安,像是屁股下紮了針的樣子,我就知道你要肯定要耍幺蛾子。”
魏楚還沒說話,另一邊的蕭敬姿聽到了兩人的談話,不屑又厭惡地看了兩人一眼。魏楚瞥了劉娥英一眼,示意她噤聲。
劉娥英“嘁”了一聲,同樣一臉不爽地瞟了蕭敬姿一眼,沖魏楚呶呶嘴,小聲說:“你是不是想整她?”
魏楚目光直視前方,閉着嘴,一字一頓地磨着牙:“我幹嘛要整她。大姐,算我求求你,現在這場合,你就別和我唠嗑了,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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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英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內侍,見沒有注意到她們,立刻爽快回答:“不行!”
魏楚轉頭,皮笑肉不笑地對着劉娥英,伸手逮着對方的虎口又是一頓狠掐。劉娥英疼得差點叫出來,不停地呼氣:“死丫頭,你這是想害死我!”
魏楚繼續磨牙:“安靜,要不然,我就把你踹出隊伍!”
劉娥英瞪眼,半晌才不情不願:“好好,算你厲害。”
不多時,內侍将衆人領進偏殿,衆位娘子按品級各自就座,小娘子們則排在後面,不多時,太後終于出現了,魏楚離得遠,并沒有看清楚太後的模樣,只看到一頭富貴端莊的頭飾和一身極有氣勢的朝服。
太後說了幾句話,因為距離問題,魏楚還是沒有聽清,不過太後說完後,這宴總算是開始了。魏楚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況,她們這些小娘子坐在偏殿的西北角,她的座位是第一列,靠後七八步路就是偏殿的西北門。而宴會用膳時,小娘子們是兩人一案桌,很不巧,和她同桌的是蕭敬姿,而劉娥英的案桌在她右後方,也就是蕭敬姿的背後。
魏楚正煩惱着這個“同桌”,就聽見邊上一聲陰陽怪氣的哼聲,她轉眼掃去,蕭敬姿拿着帕子輕拭嘴角,拿眼角斜她:“阿楚妹妹,怎麽不吃呀?是不是規矩太多,不習慣呀?”
魏楚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裝作聽不見。蕭敬姿又開口:“阿楚妹妹,這洞庭碧螺春可不是這般飲的呢,如此豪飲可品不出滋味。”
魏楚巋然不動。
不多時,一個穿着绛紅深衣的宮女走到魏楚身邊,給她續茶,茶壺拎得高高的,入水之聲清脆。
“太尉調虎贲軍入宮了。”宮女的聲音細若蚊蠅,被水聲掩蓋。她續完茶,便退回到了原位。
魏楚依舊慢慢地喝茶,可她被眼睑遮住的眸子瞬間冰冷,周身殺意暴漲。邊上喋喋不休的蕭敬姿瞬間住了嘴,轉頭看向魏楚,見她毫無異樣,又疑惑地收回視線,卻也沒再說話。
虎贲軍,陸頌之竟然敢插手虎贲軍!上輩子,虎贲軍跟着她出生入死,即便裏面的人也許并不一樣,但她同樣不能容忍陸氏玷污虎贲的威名!虎贲是保家衛國、退匈奴千裏之外的雄師,而不是被定在恥辱柱上的竊國之軍!
太過憤怒的魏楚,甚至還沒得及想到虎贲入宮對她計劃的重大影響,她對陸頌之的惱恨更深一層,恨不能現在就弄死他!
然而,虎贲軍的軍力是不容置疑的,這邊的宮女剛剛站穩,偏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兵戈鐵甲之聲,數十名着明光铠,手拿長戟的士兵進入偏殿,這些士兵分成四個列隊,将兵器一亮,正好将所有命婦全部圍在了中間,為首一将虎目圓瞪,環顧四周,高聲道:“諸位夫人,失禮了,太後有令,要委屈諸位在這偏殿多待一會兒。”
偏殿中頓時一片喧嘩,有幾個夫人頓時轉向太後,質問道:“太後,您這是何意?”
太後坐在上方,往後靠了靠,扶着腦袋,作頭疼狀:“哀家頭疼,扶哀家去休息,這偏殿諸事就交給這位将軍處理。”
說着,就要扶着內侍的手起身。
丞相夫人卻站了起來,先是朝太後行了禮,随即大聲質問:“太後,且不論這位将軍是何職何級,能否在太後及諸位夫人面前做主!且說這內殿女眷之地,是誰允許他們進來的!妾從不知,歷朝歷代,有如此規矩!”
太後一噎,惱怒地看向丞相夫人:“夫人慎言!”
馮夫人肅着一張臉,站了起來:“太後,此舉究竟何意,不妨說個明白!”
太後用力地揉着額角,一臉氣怒,她沖那位虎贲軍領軍揮了揮手:“你說!”
那位将軍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笑了笑,頗為玩味地開口:“陛下遇刺身亡,留下遺诏,傳皇位于太尉大人。”
此話一出,殿中倏然一靜,幾位夫人的心中皆是一沉,在座的都不是傻子,這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陸頌之膽大包天到在千秋節上逼宮!可想而知,未央宮的情形必然和這裏一模一樣,陸頌之會把所有人關到同意他登基稱帝為止!
真真是狼子野心,狗膽包天!丞相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太後,怒喝道:“你身為後宮之主,當朝太後,竟然勾結外臣,颠覆我大梁江山,你有何顏面去見先帝!”
太後本來正作頭疼狀,這下被人指着鼻子罵,也不裝了,放下手來,瞪視丞相夫人:“秦夫人,你竟敢指着哀家罵?你是老糊塗了嗎?”
丞相夫人不愧和丞相是一家人,都是剛正不阿的脾性,她毫不畏懼地一拍案桌:“竊國亂政之徒,竟還有顏面自稱太後!我大梁朝的列祖列宗,絕不會放過你!”
丞相夫人頭花發白,身軀伛偻,可她怒目圓睜,眼神剛烈,一聲氣勢反倒逼得太後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待反應過來,太後立刻尖聲厲喝:“把亂臣賊子給我抓起來!”
那位将軍置若罔聞,虎贲軍也沒有動。太後的聲音越發尖利:“哀家讓你們把她抓起來!你們是都聾了嗎?!”
那将軍敷衍地躬了躬身,回話道:“太後,太尉說了,甘泉宮中一切,悉數由末将負責。丞相夫人德高望重,末将以為不宜無禮。”
“荒唐!荒唐!哀家竟然還命令不了你……哎喲,哀家的腦袋。”太後又開始頭疼,她扶着額角,連聲呼喊。
丞相夫人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而面向那位領軍,怒聲道:“虎贲軍助纣為虐,将朝中衆臣囚于宮中,就不怕背上萬事罵名嗎?!”
那将軍一欠身,開口道:“夫人,軍令如山,末将也是身不由己。将士們不過是刀,錯的,是用他們的人。”
魏楚聞言,猛地擡頭,仔仔細細地打量着眼前這個領軍,面孔并不熟悉,不是故人……但是這番話,再加上他對太後的态度……虎贲軍到底想幹什麽?
雖然那領軍語氣誠懇,可是丞相夫人依舊氣得戰栗,馮夫人立刻上前扶住了她,安慰道:“您小心身體。”
丞相夫人被馮夫人扶着,正要回到原來的座位,忽然從殿外又跑進來一個人,此人同樣拿着長戟,可是那戟上卻滴這血!那血順着士兵的跑動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衆人的視線一刻不離地盯着它,心像是被拎到了嗓子眼,完全不敢想下去。
丞相夫人伸手,顫巍巍地指着那長戟,調不成聲:“陸頌之……陸頌之好大的膽子,他竟然敢殺人!!”
一石驚起千層浪,偏殿中幾個尚存幻想的夫人聽到這話,竟一時喘不過氣來,昏了過去。偏殿開始亂了起來。
那個拎着長戟的士兵也終于到了殿中,他的聲音不響,可是一下一下撞入衆人的耳膜:“丞相大人與太尉争執,觸柱而亡!光祿勳薛大人意圖行刺太尉,當場格殺!”
“啊!——”薛錄之的夫人大呼一聲,當場厥了過去!
“薛夫人!薛夫人!”幾位公卿夫人立刻圍過去,想要将她扶起來。
馮夫人咬牙切齒地看着領軍:“還不去請太醫!若是這偏殿中衆位夫人有什麽閃失,我看你們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那領軍倒是沒有猶豫,立刻讓人去請了太醫。
然而,此時此刻,身邊完全沒有人站看的丞相夫人忽然高聲大喝:“陸頌之,禍國殃民,枉殺忠良,你不得好死!我們夫妻,就在地下等着你!”
“秦夫人!!”聽到這句話,還在照顧薛夫人的馮夫人臉色驟變,猛地轉身,就想撲過去拉住丞相夫人。那領軍也臉色一變,伸手去攔,可是秦夫人抱着必死的決心,速度極快,竟是誰也沒有攔住。“咚”的一聲,丞相夫人的身體慢慢滑落,偏殿大柱上,血色一片!
“啊啊啊——!”
夫人們的尖叫聲、有人暈厥倒地的聲音、案桌掀翻的聲音還有虎贲軍跑動時兵戈摩擦的聲音,整個偏殿,徹底亂成一團。
魏楚握緊了拳頭,看着大柱旁那漫延的鮮血,不忍地偏了偏頭。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長舒了一口氣,看見西北門的守衛已經往大殿中央跑去,立刻明白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而此時,劉氏扶着蔣氏也正好退到這個位置,三人一對視,魏楚立刻掩護着兩人,将她們從西北門送出去。那個倒茶的宮女已經候在那裏,見她們出來,立刻幫忙扶着蔣氏離開。
“啊!有人要跑!”
魏楚剛要出門,就聽見身後一聲尖叫,她眉眼一冷,殺意滿滿地回頭看去。
故人來
蕭敬姿在剛剛的混亂中已經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可是很明顯,即便是這樣,她也依舊死盯着魏楚不放。
母親和大嫂已經出門了,她如果進來處理了蕭敬姿,那可以确定自己是絕沒有機會再出去了,可是若是不處理,大家都走不了。魏楚一狠心,正要沖進門內,卻見蕭敬姿忽然身子一軟,厥了過去,露出了站在她身後的劉娥英。
劉娥英臉上已經沒了嬉笑的神情,急切地指了指門口,示意她快走,魏楚飛快地點點頭,用口型對着她說:“不要沖動,要忍!”
劉娥英用力點頭,示意自己明白。魏楚轉身,奪門而出。
出了門就是甘泉宮與禦花園相連的小道,小道九曲十八彎,蔣氏和劉氏的身影已經看不到了。魏楚飛快地脫掉自己身上的外衣,摘掉頭上的金飾,将外衣金飾全部塞進假山石的底層。她整了整身上的绛紅色宮女服,低着頭,沿着小道快步而行。
這條小道頗為隐蔽,雖然路上見了幾個巡邏的衛兵,但對方顯然沒有注意到她一個宮女。魏楚順利地到了甘泉宮的宮門口,她長舒一口氣,從側門轉出去,果然見到有一個侍衛候在那裏。
“二娘子,娘子她們已經送出去了,您随我來!”那侍衛見到她,立刻一躬身,将她另一邊引。
魏楚快步跟上,一垂眸,瞥了一眼那侍衛的腰側,裝作急切狀:“大嫂的情況還好嗎?可有受驚?”
那侍衛立刻回話:“二娘子放心,大娘子一切安好,并無不适反應!”
“是嗎……”魏楚應了一聲,伸手入腰側,握住了短匕。
“二娘子,就是這邊,馬車已經等着了,宮門和城門都已經安排好了人,可以立刻出城。”那侍衛指了指前方,又加快了步伐。
魏楚趁着對方轉身,飛身而起一腳狠狠踹在那侍衛的腰上。侍衛猛地被踹倒,他反應也快,一個翻身就像躍開去。可是魏楚的反應比他更快,在他動彈之前,快速欺身而上,一邊掐住他的喉嚨,另一邊反手就是一匕,狠狠□□對方的肩胛骨。本來以手撐地,想要翻身而起的侍衛立刻軟倒,痛呼了一聲。
“說!誰派你來的,我母親和大嫂在哪裏!”魏楚拔出匕首,一下子橫在他的脖頸之間,神情狠戾,“不說,我現在就弄死你!”
那侍衛左肩還噴湧着血,可他卻像毫無痛覺一樣,竟然上下打量了一下魏楚,笑了起來:“你猜猜她們去哪兒了?”
魏楚一把把人拽起,沒有得到母親的消息之前,她還不能殺這人,但也不能繼續留在原地。她扯下布條,直接橫卡住對方的嘴,用刀橫着他脖子就把他往前踹着走。
那人被她踹得一個踉跄,卻忽然笑着朝她看了一眼。魏楚心中驟然一驚,反手橫刀就往後面捅去。後面的人顯然是個練家子,不僅一下子避開,還抓住了魏楚握刀的手,魏楚飛快地松手,刀落了,感覺到對方下意識松開她的手腕想要去撈刀。
她立刻擡腿後掃,可沒想到,對方竟然輕笑了一下,像是能看透她的招式,突然消失在她的攻擊範圍內,她暗道不好,立刻就地一滾,可是還是太遲了,對方鉗制住她一只手,而她的口鼻之間也被捂上了一塊帕子!
魏楚心知已經無法逃脫,可她是個睚眦必報的人,拼着最後一絲清醒,她伸腿狠狠一踩匕首柄,将其用力往後一踢。那匕首沿着她的脖頸射向對方的面門。對方顯然沒想到她竟然還有力氣整這麽一下,匆忙躲避,但還是被匕首劃出了極深的血痕。
魏楚也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被身後的人接了滿懷。
“靠。這魏家真是深藏不露啊!養個女兒竟然也跟殺神似的,你看看我這肩,再不治整條胳膊都要廢了!”一個吵鬧的男聲喋喋不休,“要知道這麽危險,我就不跟你出來了……”
魏楚撐着最後一絲神智,想要聽清楚另一個混蛋的聲音,卻等來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聲線,那個人低聲笑了:“下手倒是比以前狠了……”
她費盡力氣想要想清楚這熟悉的聲音是誰,可到底還是沒能抵抗住藥物的侵蝕,徹底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魏楚漸漸有了知覺,她尚有些迷糊,可一想到昏迷前的情景,心中頓時一緊,立刻清醒過來。她閉着眼,裝作昏迷,感覺到身下不停地晃動,還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她是在馬車上?那些人要把她送去哪裏?是不是母親和大嫂也被他們送到了某個地方?
有了這個猜測,魏楚立刻就打算裝昏迷,跟着這些人找到母親。可是卻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笑着道:“醒了?”
魏楚心中猛地一驚,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她很确信自己連睫毛都沒動一下,對方是在炸她?見魏楚一直沒動彈,對方似乎失去了耐心,魏楚感覺到有個人低頭,正俯身看着她,距離近得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
那人似乎靠得越來越近,似乎連皮膚的溫熱也能感覺到!魏楚終于忍不住了,猛地出拳就往對方咽喉方向直擊。依照魏楚的手勁,這一下若是打實了,對方必死無疑。可就在她睜眼那一瞬間,對方的面容躍入她眼中,魏楚生生地把拳頭側移了三寸,驚得連聲調都變了:“桓昱!”
桓昱雖然避開了她的殺招,但肩膀處還是不可避免地狠狠挨了一拳,他伸手揉了揉肩,痛呼道:“阿楚,這輩子第一次見,你就破了我的相,折了我的胳膊,可真是……”
魏楚徹底愣住了,腦袋似乎已經不會轉了。如果剛剛她脫口而出的“桓昱”兩字是激動之下的失言,那麽本該不認識她的桓昱此時此刻說的話……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天哪!
桓昱忽然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右肩:“阿楚,幫我接下骨。”
魏楚木愣愣地出手,機械地把桓昱脫臼的胳膊裝回去。她充滿漿糊的腦袋終于慢慢清晰了,清晰之後就是不可抑制的激動,她伸手抓住桓昱的手,一雙晶亮的眸子直視對方:“你……你還活着!不,不!你也重新活過來了!”
桓昱看着兩人相握的手,第一次有了重生的真實感,他喟嘆着笑了一下。魏楚還在激動中:“是了,是了,你的一定是重生了!否則你怎麽會認識我!張管家說你七歲那年走失了,你一定是那個時候重生的!對,對!你不是走失……是自己離開的……等等!你……你為什麽要離開?”
魏楚激動的腦袋終于冷靜下來,所有的線索也一下子全湧了出來,那些與上輩子完全不同的部分:桓昱走失、陸氏截然不同的政治軌跡、虎贲軍莫名其妙地與陸頌之聯手……這些變化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因為桓昱的重生!
那麽,現在的桓昱到底屬于哪一方?魏楚慢慢地抽回手,她并不想去懷疑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但是屬于天生的敏銳和多疑讓她完全無法忽視自她死後到她重生的這一段時間的空白,人心善變,她不能确認現在的桓昱還是不是她熟悉的那個!
桓昱見她收回手,垂下眉眼,就知道她心底的懷疑,他從懷裏掏出一個護腕,拉住魏楚的左手,幫她帶上,笑道:“上輩子我太弱了,你孤立無援,戰死疆場。這輩子,我保證,我們絕不會輸!”
魏楚看了看左手腕上的精鐵護腕,與上輩子他送的那個一模一樣。她失笑,擡起左手晃了晃:“這輩子我手上可沒傷,你怎麽還是送這個!傻不傻呀!”
桓昱垂眸笑了笑:“是呀,挺傻的……”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魏楚才向後一靠,擡眸看他:“說吧,你這輩子為什麽故意出走,你現在和虎贲軍是什麽關系?”
桓昱從馬車牆上拉開一個抽屜,拿出茶具和點心,又拉開面前的小桌,放上一個無煙小爐,一邊溫上茶,一邊将點心遞到她面前,魏楚瞥了一眼,茶是她喜歡的龍井,點心也是她喜歡的貴妃紅、雪奴兒和金乳酥,連馬車裏的裝飾都和她以前常坐的馬車一樣。
桓昱拭了拭手,慢條斯理道:“我現在還有一個名字,叫韋溫。”
魏楚一驚,思緒飛轉:“韋峻山那個妾生子?不對,這不是大陸氏死後才被韋峻山找回來的……等等,你冒充!”
桓昱笑着點頭:“是啊,之前查韋氏,我查過韋溫的情況。陸氏将懷着孩子的妾氏發賣,但韋竣山事後其實已經找到了這個妾氏,并将她安置在外面,妾氏産子,韋竣山也是知道的。這個兒子,韋竣山并不是後來認回來的,而是一直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那你是怎麽冒充的?”魏楚隐隐約約知道點韋家舊事,但因為韋溫實在是扶不起的阿鬥,她便也沒多在意。
“韋溫唯一離開韋峻山的掌控就是在他六歲到九歲那三年,陸氏探聽到他們母子的情況,買通人販子偷走了韋溫。韋峻山是在三年後找到這個兒子的,相認的證據就是韋溫胸口曾有過的被開水燙傷的疤痕。”桓昱慢條斯理地解釋。
“可是你沒……你給自己燙了一個一樣的!”魏楚驚訝地想伸手去看,卻忽然想到這畢竟不是戰場,便又垂下手。
桓昱看到她的動作,寵溺地笑了下:“是呀,三年,那妾氏已死,韋峻山見兒子的次數不多,小孩子長開了,稍有變化也是正常的。至于滴血認清,用了些小手段。”
魏楚沉默了一會兒,良久,才開口:“那麽,你現在是桓昱還是韋溫?”
桓昱輕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桓昱永遠是虎贲軍的桓昱,而虎贲軍永遠是你的。”
心如舊
魏楚聽了,笑了笑,轉了個話題:“我母親和大嫂沒事吧?”
水正好煮開了,桓昱幫她沏了一杯茶:“沒事,她們是被你的人接走的。”
魏楚抱着軟枕靠在馬車壁上,縮成小小一團:“你是怎麽知道我行蹤的?”
桓昱倒是什麽也沒隐瞞:“我在宣平大長公主府裏認出你,所以就想着見你一面。你請進魏府的婦科聖手,曾與我有舊。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魏楚抿了口茶:“原來是你安排的人,難怪背景幹淨地連張管家都查不到。我回來,大概是五六個月之前吧,一回來就是陸頌之謀反那麽棘手的事,不過好在還來得及。這輩子倒是有不少事變了,除了你那邊的,我也沒想到大嫂竟然懷孕了,不過,總歸是好事。”
桓昱點頭,嘆道:“能再活一次,自然是好事。”
“宣平府那次,你也在?”魏楚挑眉,“那不是給薛缙挑媳婦嗎?還請了你這男賓?”
桓昱失笑:“我和薛缙有些聯系,他不樂意被逼婚,就拖着我當幌子。”
“哦。”魏楚像是想到了什麽,問道,“薛缙和陸妙瑜結親,那就是薛闵之投靠了陸頌之?”
“投靠說不上。不過是陸頌之和薛闵之有共同的敵人,所以聯手了。”
魏楚:“上輩子,和陸頌之聯手的明明是薛錄之,若不是因為陸幼子死于薛錄之軍中,他根本不必舍近求遠去和薛闵之聯手……”
桓昱了然一笑:“你是想問,陸季夫的死是不是我謀劃的?”
魏楚點頭:“是你嗎?”
桓昱嘆了口氣,伸手把另一個靠枕遞給她:“你向來暈馬車,墊嚴實些吧,免得颠簸得難受。”
魏楚默默地接過靠枕,墊在身後。這輛馬車與她上輩子專用的那個一模一樣,車輪裝着避震機關,馬車裏墊得非常嚴實。車子裏冬天可放暖爐、夏天能放冰盆,抽屜裏裝滿點心小食,和各類好茶,連那個無煙爐都是定制的……而這些東西看着都不是新的了,想必是很久之前做好的……
桓昱繼續說:“你想知道什麽都可以問,我回來也快十年了,這麽多年了,我确實一直都在不停地謀劃。一開始我也沒指望過你能回來,我能重活一次,已經是天恩了,哪裏還能奢求別的?可是,我既然回來了,就不希望重蹈覆轍,再次眼睜睜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我……”
魏楚抱着抱枕,低着頭,沒說話。桓昱紅着臉,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對薛家,我的确下了死手。薛錄之和薛衍是害死你的兇手,我不可能放過他們。”
聽到桓昱說出口的話,魏楚莫名其妙地覺得松了口氣,她咬一口貴妃紅,無所謂地聳聳肩:“算了,上輩子的事也沒什麽好說的。成王敗寇,我魏家輸了就是輸了,找借口也沒用。”
魏楚嘴上說得漂亮又潇灑,但也只是嘴上說說。她做事向來是另一副摸樣,端得是睚眦必報!不過,她好面子,所以不大喜歡總提這種丢臉的事情。但桓昱這次顯然關心則亂,猜錯了她的心思,一聽她這麽說,桓昱的神色一瞬間就黯淡下來,聲音低沉,隐隐還透着幾分委屈:“你……你這是不怪薛衍?他害死了你,你還是不怪他?!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噗……”魏楚直接把嘴裏的貴妃紅都給噴了出來,她使勁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兩抖,狠狠瞪這眼前人,“桓昱!你沒毛病吧,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存心要惡心死我呀!”
桓昱被她噴了一衣裳的面粉沫子,不僅毫無所覺,還特別違和地傻笑了一下:“是挺惡心的。”
魏楚不好意思地伸手幫他撣了撣衣服:“我跟薛衍是個什麽情形你不知道呀?不管有沒有上輩子那檔事,都是你死我活只能留一個的關系!有陸家開了這麽個頭,薛家難道不想問鼎皇位?自從世家被太/祖削了世家私兵,世家就江河日下了,他們能不急嗎?”
桓昱低頭看着魏楚幫他撣衣服,又莫名其妙笑了起來:“是呀,所以我幫你弄死他。”
“薛錄之已經死了,薛衍還能成什麽氣候?現在的關鍵還是陸頌之。對了,你們韋家和陸頌之聯手了?”魏楚幫桓昱撣幹淨沫子,順手就把桌上的點心收了起來。免得待會兒又丢臉。
聽到這個,桓昱連忙否認:“當然不是。韋竣山對陸頌之早就懷恨在心,我将計就計給他出了主意,韋家是想做黃雀。”
“那你呢?你想做什麽?”魏楚豁然擡頭,直視桓昱的眼睛,一字一句極慢地問,“你現在是韋家子弟,手裏又握着虎贲軍,陸頌之上位上得如此倉促,想來也是你的手筆。你畢竟活了兩輩子,還謀劃了十年,想要拿那個位置,恐怕也不難……你到底……”
桓昱與她對視許久,才自嘲地笑了一下,垂下眸子:“如果我說是,你是不是就視我為敵了?”
魏楚一愣,思緒紛雜,心裏也有些難受,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見魏楚愣住,桓昱仰頭深吸一口氣,對着她笑了:“你放心吧,我早就說過了,我是桓昱,不是韋溫。況且,我的身份,你心知肚明,若是我與你為敵,你能随時要我的命。”
魏楚下意識地否決:“我不是這個意思……”
桓昱忽然伸手一把握住魏楚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的命,就在你的手裏。生死都由你!”
桓昱的眼神熾熱又幽深,魏楚幾乎招架不住。她覺得這些年,桓昱果然是變了,變得她都有些……有些不認識了。
桓昱一點點收攏掌心,将魏楚的手握得緊緊的,神情偏執地有些吓人:“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選韋溫這個身份嗎?”
魏楚尴尬地笑着,不着痕跡地想要抽回手:“額,行事比較方便……”
“不是,我之所以想要這個身份是因為……”
“郎君,到了。”車夫的聲音忽然冒出來,打斷了桓昱的話。
“那個,我到了。”魏楚抽出手,指了指馬車門。
“嗯。”桓昱收回手,垂下眸子,看不清神情。
“那個,嗯,謝謝你了!魏家的府兵你也熟悉,若是有什麽消息通知我,就聯系長安城中的探子吧。”魏楚背着手,只覺得氣氛沉悶地讓她難受,必須說點什麽。
“我知道,你走吧。”桓昱嘆了口氣,伸手從抽屜裏拿了件披風,給她披上,叮囑道,“晚上天冷,你只穿了件宮裝,小心着涼了。”
魏楚攏緊了披風,傻笑:“哈哈,你還是跟上輩子一樣細心啊……那什麽,今天傷了你和你的手下,對不住哈。”
“沒事,那家夥耐摔打,過幾天就活蹦亂跳了。”桓昱依舊雲淡風輕,可魏楚就覺着氣氛不對勁兒。
她只能繼續嘻嘻哈哈裝傻:“你下次別帶那麽傻的屬下辦要緊事。身手差也就算了,腦子也差,換了衛尉的明光铠,竟然還用着鎖子甲的腰帶,可不是一眼就讓人看出來了嘛……那什麽,我走了啊。”
“嗯,走吧。”桓昱揮了揮手。
魏楚轉身跳下馬車,終于松了口氣,卻又暗暗地唾棄自己。明明自己才是桓昱上司,怎麽重活一次,這位置都颠倒了似的,她剛剛竟然覺得緊張!奇了怪了,她晃了晃腦袋,不再想這些,快步就向別業走去。
桓昱挑開簾子,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神情落寞。他背棄祖宗冒充他人,他不擇手段往上爬,并不僅僅是為了幫她……他只是希望,将來,魏氏臨朝,她不惜聯姻鞏固地位的時候,能夠第一個看到他!
上輩子,他眼睜睜地看着她選了薛衍,婚禮上漫天的紅都是映在他眼中的血。這輩子,即便滿手血腥,死後要下阿鼻地獄,他也絕不會讓她嫁給別人!
桓昱閉了閉眼,平複了眼中瘆人的偏執和瘋狂,阖上簾子,低聲道:“回城。”
“是!”
馬車調頭,車夫揚鞭,昏暗的夜色中,只剩下馬蹄揚起的煙塵……
人心變
魏楚剛剛進入別業監控範圍,就有府兵認出來了,立刻派了馬車,将她一路送上位于半山腰的和陵別業。
她掀開簾子,遠遠地就看到祖母、母親、大嫂還有小妹四人,連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