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帝水
“公子!”阿柒小跑着跟在葉紹卿後面,葉紹卿走得極快,手一拽一揚,肩上的鬥篷就飛了出來,阿柒急忙伸手堪堪接住,嘆了口氣繼續跟着他。
将軍府的老仆早已習慣似的立在門口,一聲“二少爺”都來不及說完,只看見葉紹卿一晃而過的俊俏側臉。
“大哥!”葉紹卿熟門熟路,直往葉銘修卧房內院而去。
走近院門,聽得裏頭傳來長劍清嘯,葉紹卿微笑,葉銘修早起練劍的習慣他自然是知道的,正要再走,卻聽見一陣清脆的金屬碰撞之聲——那是兩把劍。
葉紹卿蹙眉,加快腳步,才探頭入鑲翠園,便看見一抹黑色的身影輕飄飄地踏過假山掠去,靈巧得如同一只燕子。緊接着,葉銘修追上挑劍一刺,那人轉身提擋被逼到地下,葉銘修劍上加力往下壓,那人臂力不及,順勢低下肩膀,提腿一個漂亮的側翻,輕盈地脫身出來,站定後挽了個劍花将劍背握在身後,這一站,蜂腰長腿,身段亮得是相當的好看。
“不錯,”葉銘修只在亵服外套了件袍子,把劍收回鞘中,笑道,“又靈敏不少。”
“是将軍手下留情。”宋景儀抱拳行禮,牽唇淡笑起來。他一身墨衣,外套同色輕紗長袍,襟口和衣擺上用銀線繡着疏梅,顯出淺淺素雅來。
“阿臨?”葉銘修先看見站在拱門邊的葉紹卿,“怎的,今日不入宮?”
西境凱旋的衆将士皇帝都是許了七日休假的,而葉紹卿職任中書舍人,親審皇帝诏令,自然是要日日上朝的。
“告病。”葉紹卿雲淡風輕地回了一句,視線掃向那頭的宋景儀。
宋景儀收了那種溫和笑意,表情平靜,眼中無波。
“你……”葉銘修皺眉就要訓斥,葉紹卿擡高手亮出一直提着的食盒,“奇芳閣的雞絲澆面,蔣有記的牛肉鍋貼,怕涼了,我跑過來的。”
葉銘修皺着的眉舒展開來,他嘆了口氣,“你跑什麽,差個人送過來不就行了。”
葉銘修常年駐守邊關,鮮少回家,葉紹卿總是記得他的喜好,他每次從西境回京,葉紹卿便換着法子一日三餐地送點心和其他物什過來。他和葉紹卿一母同胞,素來親厚,自從當年那次變故之後,他們兄弟倆真可算得上只剩彼此,相依為命。葉銘修疼惜葉紹卿,雖看不慣他任性妄為,但此時這個唯一的弟弟親自提着早點登門,他責怪的話語到底是不忍說出口,放緩語氣,将葉紹卿手裏的食盒接了過來。
“多年不見,你二人可還相識?”葉銘修伸出一只手,示意宋景儀過來。
“自然是相識的,”葉紹卿立刻接話道,他笑得明豔,“不過現在要叫一聲宋将軍了。”
Advertisement
“葉大人莫要揶揄我了,”宋景儀低眸搖搖頭,“不曾想陛下如此隆恩,在下惶恐得很。”
“那你也不必叫我大人,我可最不愛聽,”葉紹卿偏着頭繼續笑,“你我平輩,直呼表字即可,你叫我紹卿,我叫你靈……景儀可好?”
宋景儀聽得他無意錯說的那個字,眼睛微微一擡,複又恢複常色,微笑着輕聲道,“紹卿。”
葉紹卿低身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景儀。”他一雙棕色眼眸裏盛了清晨稀薄的日光,清澈明亮。
“景儀新任右骁衛将軍,你好多指點他一些宮中官場的事情。”葉銘修已經喚來婢女把食盒交與她,轉頭吩咐葉紹卿道。
“知無不言。”葉紹卿忽又想起什麽似的,“今夜我正好約了三兩好友游河,景儀何不同來?”
“你那些狐朋狗友,莫污了人家視聽。”葉銘修哼笑一聲。
“哥!”
宋景儀勾了勾嘴角,“那今夜再聚。”在葉紹卿還有點愣神的時候,他便行禮告辭了。
葉紹卿望着宋景儀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用食指蹭了蹭下巴。
金陵夜景素來繁華,月至柳梢,秦淮兩岸人群熙攘,紅燈映水,高樓笙歌。
河上畫舫悠悠來去,其中有一艘最是吸引人的目光。那船并不算大,雕欄畫棟甚是精致。船頭坐了兩個抱琴少女,不過及笄年紀,生的粉面紅唇,嬌美可人。
旁邊靠着欄柱,還坐着一個窈窕女子。光看身形儀态,便覺這女子是不可多得的佳人。胸脯豐潤,腰肢纖細,依欄斜坐,更顯得柔弱無骨,清媚多情。她皮膚極為白皙,如雪塑肌,一雙溫婉杏目顧盼生輝,當真是畫中仙子般的樣貌。
她雙手搭在欄上壓着一柄絲面圓扇,應着兩個少女的彈奏,輕笑着朗聲唱曲,音色清亮動聽,引得兩岸不少人駐足探首。
“哎你看,那不是清音閣的史姑娘嗎?”早有人認出那美女來,拉着同伴道。
“可不是嘛。”
“誰家的畫舫,這麽有排場?”
“你仔細看看裏面坐的都是誰!”
船中設一小桌,圍着松散地坐了五個公子,個個纡金佩紫,氣度不凡。
“離史姑娘最近的那個,是葉家的二公子。”
“啊,就是那個葉公子?”
“啧,這金陵城中,還有哪個葉公子?傳言道‘芙蓉玉面,詩書茶樂,京城紹卿,葉郎獨絕。’聽過沒……”
葉紹卿斟了茶,擡起手擺了擺,“芳君姑娘,唱了兩支曲兒了,也該歇歇,”他轉頭對着史芳君笑,“看見那橋頭上的人沒,你再唱下去,他可就要伸着脖子掉下來了。”
芳君用扇子指他,“就你嘴滑。”她嗔笑着走過來,在葉紹卿手旁坐下,向另一側看去,正是有意無意地在打量今夜的新面孔——宋景儀。
葉紹卿自然知道她在看誰。先前見得宋景儀兩面,他都穿的黑,葉紹卿以為他今晚也會那般單調打扮。沒想到宋景儀今夜換的一身淺湖色寬袖長袍,袍尾繡的折枝白婵,沒有戴冠,柔軟的長發用一條同色鑲玉發帶束起,清雅脫俗,一點也不像是個沙場孚歸的将軍,倒像是個書香世家的貴公子。
葉紹卿當年所識的宋靈蘊,的确是書香世家的貴公子。
“景儀,芳君姑娘唱得可好?”葉紹卿忽然問道。
宋景儀聞聲看他一眼,微微颔首,“珠落玉盤,自然是好的。”
“謝将軍誇獎。”芳君低頭幾分嬌羞道。
“聽宋兄口音,可也是金陵人士?”說話的是羅仲清,三年前的殿試狀元,現任禮部侍郎,當年與葉紹卿在茗香樓題對相識。為人一派文人風雅,叫葉紹卿很覺投機,是以熟交三年有餘。
“在下确是生于金陵。”宋景儀點頭回應,不再多說,表情淡淡,似乎不想讨論這個話題。
羅仲清這人十分知道進退,悄悄看向葉紹卿,見他眼神平靜微涼,便微笑着将話題略過。
“那可便好了,我點的這一桌甜的,還怕宋将軍吃不慣呢。”沈寄望正吃着塊糯米糖藕,把一盤五色糕往宋景儀那推了推,“渝西肯定沒什麽好吃的糕點,真是苦了将軍。”
宋景儀望着那精致的點心,取了一塊,“可是蓮湖家的?”
“哈哈,是的,”沈寄望笑起來,“将軍定是很喜歡他家的,一眼就瞧出來了!”
“想念許久了。”宋景儀眼神有點朦胧,葉紹卿一直在看他,此時微微眯眼。
芳君用扇柄點點葉紹卿的肩膀,“葉大人,前些日子你允我一件墨寶,我可還記着呢,”她挑眉故作不悅道,“今日我可先提出來,你要是反悔,我可是不依的。”
葉紹卿托腮勾唇,“我如何能說話不作數?”他下巴朝一直未說話的那個公子擡了擡,“看看我今天還給你帶了誰?”
芳君便笑,“真當我不識得?張先生。”
葉紹卿當然知道她是認出張卓然才故意提出這話的。張卓然是金陵有名的畫師,以疏淡山水享譽京城,不過性格孤高乖張,卻意外與葉紹卿這幾人私交甚好。
他坐在葉紹卿對面,正用紙扇輕輕把沈寄望捏着梅花糕的手推回去,一邊搖頭一邊冷冷蹙眉,沈寄望知道他的脾性,努努嘴以後樂呵呵地笑——張卓然有點潔癖,自然是不肯要沈寄望送來的點心的,沈寄望心知肚明,老喜歡這麽逗弄他。
張卓然聽得芳君喚他,轉過來淡淡點點頭。
“慧三兒,”葉紹卿扣扣桌子,“收一收。”
“紹卿哥,能不能別再叫我這個名了。”沈寄望不滿地把盤子一個個遞給來收的小厮。沈寄望名沈慧,是吏部尚書最小的兒子,在這些人當中年紀最輕,前些天才剛行了冠禮。葉沈兩家世代交好,葉紹卿把他當半個弟弟來看,因為沈寄望在家裏男兒中排行老三,葉紹卿便總喜歡叫他“慧三兒”。沈寄望束冠後自覺長大成人,便有些不滿葉紹卿這麽玩笑地叫他。
“有墨無紙,”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小厮保護不得當,帶來的紙都淋濕了,葉紹卿環顧四周,點點芳君手中團扇,“你這絲扇未多繡圖案,再好不過了。”
芳君把手裏扇子遞過去,張卓然接了,不言不語就下筆勾畫起來。他的畫作一向風格極簡,求意不求實,不多時便收筆了——只見扇面上一女子婀娜側影,發髻樣式與芳君如出一轍。寥寥數筆,芳君那姣好身姿躍然扇上。
芳君捂唇驚嘆,“好妙!”
羅仲清點頭同贊,“描骨寫意,真是只有卓然能作出來的。”
沈寄望晃晃腦袋,氣道,“還說只畫山水,上次我讨要的圖連只鳥都不肯給我加!”
“葉大人,再給奴家賞幾個字可好?”芳君撫着扇沿愛不釋手。
“你倒是會得寸進尺。”葉紹卿挑眉,芳君便倚上來拽着他的袖沿不輕不重地拉了拉,葉紹卿受用地嗅了一把她身上的脂粉香氣,緩緩開口道,“柳眉秋瞳扇掩面,羅裙紗袖香酥骨。”
其他人小聲笑起來。
宋景儀輕輕望了一眼靠在一起的兩人,漆黑的眸子幽深了幾分。
“我的字寫得草,題上頭可不好看,”葉紹卿搖搖頭,看向宋景儀,“我若記得不錯,景儀的正楷寫得是很好的。”
宋景儀愣了愣,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那就獻醜了。”
他執了筆,将筆尖反複地點弄在墨水中,然後換着角度在硯沿滑刮。
葉紹卿看着他的動作,忽地就記起,從前宋景儀就有這樣的習慣,寫字時總要把筆頭擺弄成滿意的形狀才能下筆,有時候還要把筆尖不規整的細毛捏出來。
宋景儀從前的字細痩,顯得清秀有餘而潇灑不足,而現在,他的字筆畫有力許多,鋒勁流暢。
到此時,葉紹卿看着宋景儀專注的側臉,倏地明白那日銮鈴臺宋景儀對他笑時,還有葉銘修院裏宋景儀離去時,他心裏為何有那種十分古怪的感覺了。因為當年的宋景儀,不是這樣的。當年的宋景儀,斷不會對自己這般溫和謙順,對着別人的所邀所求,也絕不會如此快地欣然應允。
那時年少,宋景儀又生在貴族,脾氣裏自然少不了少爺的驕矜。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他與葉紹卿可謂八字不合,素來不怎麽對盤。宮裏的資善堂是皇子們和貴族的公子們一起讀書的地方,葉紹卿從小就無法無天最難管束,很不喜先生那套“之乎者也”的東西,而宋景儀家教嚴格,循規蹈矩,同樣不喜葉紹卿跳脫放肆,所以兩人是相看兩生厭。葉紹卿在上課的第二天,就給宋景儀取了個“靈妹妹”的戲稱,每天都要叫上好幾遍,而宋景儀也在先生那告了葉紹卿不少狀,是葉紹卿被罰抄古書的罪魁禍首。
“芳君姑娘可還滿意?”宋景儀把題完字的扇子還回去,含着點笑意問道。他眼睫濃密,眼光如波,居然把芳君盯紅了臉。素來以靈敏善言的芳君低着頭接過扇去,竟只點頭不說話。
“外頭雨越發大了,船行得慢,還不如多兜轉些時候等雨小了再說,”沈寄望倒是沒注意這邊,舉臂興致盎然,“如此,我們來行酒令吧!”
“倒也不失為個好主意。”羅仲清笑着點頭。
葉紹卿拍拍手,“好好好,布桌!”
宋景儀卻是朝他看來,眉頭輕皺,眼裏有詢問之意。
葉紹卿仿佛看穿他的疑慮,朗聲道,“我不能喝酒,所以我們行的這令與別處不同。”他話音剛落,便有三兩侍女送着杯盞酒壺上來,最後一個把一個竹筒放在桌上。那筒內有十來條細長竹片,倒有幾分像是寺廟裏的求簽筒。
葉紹卿繼續道,“點字飛觞,點到的人要麽罰酒一杯,要麽選這裏頭一支簽,按上頭寫的做,分毫不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