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飛觞
其他侍女依次退了下去,只剩最後那個拿簽筒上來的。她拿起酒壺,先斟了滿滿三杯。
“柒姐姐,你今天帶的是什麽酒啊?”沈寄望問她。
那侍女略施粉黛,眉目姣好,正是阿柒,“羅浮春。”她退到角落,擡眼輕掃了一記宋景儀。宋景儀也是回看她一眼,臉上并無情緒顯露。二人目光輕飄飄碰了碰,似是無意為之。
衆人便按着原來的位置入席,葉紹卿坐得靠近船頭,左手邊是史芳君,右手邊是羅仲清,對面是張卓然。沈寄望挨着張卓然,而芳君另一邊坐了宋景儀。
“阿柒,你來點個字。”葉紹卿用手指把簽筒裏的竹簽攪得更亂。
阿柒聞言,望了眼船外。船檐雨水淅瀝,秦淮河上煙雨蒙蒙,燈光扭轉着跳躍在水面上,一片斑斓。
“回公子,便飛個‘水’字吧。”
“不錯,”葉紹卿笑着點頭,“慧三兒,你提的行令,你先來?”
沈寄望撓撓後腦勺,賠笑道,“容我多想一會,”他看了一眼左手邊的張卓然,忙道,“他先!”
張卓然雲淡風輕地瞟他,想也沒怎麽想,即便說了第一句詩,“桃花盡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水’字在第七個,如此數去,正是輪到沈寄望喝。
沈寄望惱怒地瞪他一眼,“好你個張贊!”,然後氣鼓鼓地捧起酒杯一口飲盡。
其他人笑着拍手,張卓然面上一點沒露笑,卻是很響亮地鼓了三記掌。
輪到沈寄望飛觞,他擦擦嘴,略略沉吟,大聲道,“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綠水蘋生。”
他才說完,張卓然終于沒繃住,勾起嘴角很淺地笑了一下。而後,羅仲清和葉紹卿也笑了,葉紹卿更是笑得直拍桌子。
沈寄望這才反應過來,他居然自己飛了自己。“啊,數錯了!”他懊喪地擰眉空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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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運氣不好,才不敢抽這簽子。”沈寄望遂拿了第二杯,苦着臉也喝了。
“這才多久,沈三少爺可要把這酒喝盡了。”芳君掩着嘴巴取笑。
沈寄望把杯子拍在桌上,哼了一聲,面龐浮粉,坐下去側過身體背對着張卓然。
下一個羅仲清說的是“穿花蛱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點到的是宋景儀。
宋景儀舉杯向羅仲清行了個禮,也是飲盡了。
宋家家教嚴苛,如未成年嚴禁喝酒。葉紹卿盯着杯沿處宋景儀那片嫣紅的唇,陡生感慨,原來距離那晚,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嗎。
阿柒上來重新斟酒,葉紹卿多拿了個杯子予她,一邊挑眉輕邪笑道,“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回蕩。”
“你這心腸也太黑了!”沈寄望登時就氣急了。
葉紹卿點點沈、羅二人,神情得意,“不喝就抽簽咯。”
羅仲清對沈寄望搖頭笑,“你還不知他,我便乖乖喝了。”
羅仲清喝完,沈寄望可不依,“一會難道還得人擡我回去?我可不喝了。”他伸手往那竹筒裏摸索一會,抽出了一根,一瞧,臉色有點難看,“唱曲一支。”
衆人又笑,芳君站起來從一個樂女手中接過琵琶,“正好,沈少爺想唱什麽?”
葉紹卿幸災樂禍地一連叫了好幾個曲名,都是适合女子唱的柔情小調。
最後,沈寄望還是梗着脖子唱了首《曡玉》,他聲音本就清亮,雖然調子不算太準,但好歹也不難聽。唱罷,他捂着臉直搖頭,“今晚小爺的臉可算是丢盡了。”
芳君放下琵琶走回來,想了想道,“乳鴨池塘水淺深,熟梅天氣半陰晴。”
點的正是葉紹卿。
葉紹卿故作不悅,“才送你的字畫,居然算計起我來了。”
芳君伶俐回道,“葉大人你才不厚道,也該讓大家夥解解氣。”
“芳君姐姐說的對!”沈寄望連聲附和。
葉紹卿狀似心涼地長嘆一口氣,抽了一簽,送到眼下一看,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亮出來給其他人,簽上寫的是“效仿女兒情态”。
大家哄堂大笑,連宋景儀都牽着唇看他,眼睛明亮。
葉紹卿咳嗽了一聲,面上卻一點沒羞澀尴尬的樣子,他對着芳君道,“可否借鬓上花簪一用。”芳君忍着笑連忙取下來給他了。
葉紹卿将那珠花镂紋簪子夾在耳上,一只手捏起袖子遮住面龐,一只手擡起在眼角處翹了個蘭花,一步三扭地往其他人這邊走,他動作浮誇,惹得大家笑個不停。
“沈公子,奴家親自送酒,你可不能不喝!”葉紹卿拿了桌上一杯酒,使勁往沈寄望身上貼,還捏着嗓子尖聲細氣地說話。他自己被飛了觞,還要借着這個機會給別人灌酒,沈寄望那句“黑心腸”的指控可一點兒也沒錯。
“你……你走,你別過來……哈哈哈……”沈寄望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死活不肯轉過頭來看他。
葉紹卿松開他轉身,別人都紛紛掩目散走,只有宋景儀還笑着坐在位子上。
葉紹卿便一路再扭到了宋景儀身邊,“宋将軍,可否飲奴家這一杯?”
宋景儀被他這一聲“奴家”逼的笑出了聲,他擡頭定定看他,眼裏笑意正盛,答道,“好。”葉紹卿怔愣了一下,旋即眨巴着眼睛繼續,“将軍請。”他說着,将酒杯送了過去。
宋景儀卻沒伸手接,而是側過頭頸靠近,張嘴銜住了杯沿。他眼睫細密,投下深深的影子,高挺的鼻子如刀削斧鑿。
葉紹卿手上一顫,連忙穩住微微上擡,把一杯酒喂入宋景儀口中。他送得太急,宋景儀不得不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按了按才沒被嗆住,酒些許灑在了嘴角和衣襟上。
宋景儀手指纖長而非常有力,葉紹卿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宋景儀卻立刻就松開了手指。“對不住,”葉紹卿伸手去幫他擦,看着酒水順着他的下巴往下淌,下意識就捏着袖子抵到了宋景儀颔下,宋景儀擡眼看他,一雙黑眸裏浮起微微訝異,顯得無辜溫良,葉紹卿的手就停在了那。
“瞧你們這二位爺!”芳君笑着趕緊掏出帕子來幫宋景儀擦。
葉紹卿順勢走開了,沈寄望在那邊抹着笑出的眼淚,“紹卿哥,你還想戴着那花走多久!”
葉紹卿這才把花簮取下來,親自給芳君重新插了回去,羅仲清和沈寄望相視搖頭。
“該是輪到将軍了。”
宋景儀理了理衣服,卻是不躲不閃地直直望着剛坐下的葉紹卿,“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葉紹卿眼睛微微一張,摁住眉心微笑搖頭。
“想不到宋将軍也是個記仇的哈哈,”沈寄望把竹筒往葉紹卿那邊推推,看好戲般道,“紹卿哥,你就再來一次吧。”
宋景儀低頭含笑,繼續擦自己的衣襟。
葉紹卿從那簽筒中取了一支,看了一眼,定住了,不易察覺地微微蹙眉。但他掩飾得很好,複又勾起唇角帶出無謂輕笑來,“這一簽,可不大好說。”
“什麽好說不好說的,亮出來看看。”沈寄望只當他想反悔,抓過那簽子遞了出來。
“人皮杯。”
沈寄望噗嗤笑出聲來,忙又捂住嘴巴看向宋景儀,擰着眉毛不知該不該繼續笑,表情便有點兒猙獰。
所謂“人皮杯”,乃是一人含酒,用嘴渡予另一人。這以口為杯,故稱“人皮杯”。
金陵富足,城中民風開放,權貴公子們游戲消遣,玩得也往往十分放縱,不說男女之間,有時帶上幾個小倌或梨園相公,這互敬皮杯便是最尋常的把戲,甚至公子少爺之間關系甚好的,也不介意如此戲上一戲。
“可得問問宋将軍的意思,”羅仲清打圓場,“不然可不知這罰得是誰!”
他話說得風趣,芳君和沈寄望複又笑起來。
“無妨。”宋景儀從容回道,他面上坦然,目光沉靜,毫無扭捏尴尬的意思。
“既然景儀大方至此,”葉紹卿拿起桌上最後一杯酒,“我願賭服輸,便可沒話好講了。”
他端着酒杯走到宋景儀身畔,玩笑道,“你我這次可接好了,別再灑一身。”
葉紹卿說罷頭一仰将杯中酒飲空,酒水含在口中,那股子芳香勁着實讓葉紹卿有些嘴饞,只可嘆多年後這再次美酒入口,卻是為了和宋景儀飲皮杯。
葉紹卿彎下腰,雙手搭在宋景儀肩頭,等了些時候,拍了拍,宋景儀才反應過來似的擡高下巴。葉紹卿再俯了俯身,兩人便湊得很近了。
宋景儀壓低眼眸別開視線。到底還是羞赧的。葉紹卿在心裏哼笑。剛才宋景儀說“無妨”的時候,葉紹卿便當他是要存心戲弄自己了,到了此時,宋景儀這般樣子,葉紹卿心裏就隐隐有了棋勝一籌的痛快感,要比這面皮深厚,葉紹卿從來是很有自信的,這番倒要看看是誰讓誰不自在。
葉紹卿遂伸出手指,仿佛輕薄女子一般,捏住宋景儀的下巴,食指曲起扣在他颔下,讓他頭仰得更高些。宋景儀睫毛顫顫,半驚半疑地瞪大眼看他。葉紹卿挑眉,眼裏蓄起明亮笑意。他臉頰微鼓,撅着嘴巴,唇上沾染了些許酒水,顯得豐潤亮澤。他或許不自知,此時自己這表情童稚與媚氣并存,最是能惹人浮想聯翩。宋景儀長久地望着他,眼底黑沉。
葉紹卿只當他是愣了,繼續湊近,偏偏頭,終于将唇印了上去。宋景儀的唇微涼,柔軟濕潤。那兩片唇瓣張開,将葉紹卿嘴裏的酒納了進去。宋景儀仍盯着他。葉紹卿手腕微擡,兩只手都貼到宋景儀面上,固定他的腦袋,将兩人的唇更緊地貼了貼。宋景儀眼裏終于翻起了幾個浪,喉結輕輕上下一動。葉紹卿眼裏笑意更盛,溫熱的呼吸噴在宋景儀鼻側。宋景儀眼角和顴骨泛起了淡淡的嫣紅顏色。
葉紹卿終于松手,閉起嘴巴想要縮回去。宋景儀卻按住他的後腰,伸手捏緊他的下巴稍加了點力,讓葉紹卿重新張開嘴——葉紹卿嘴裏最後故意留的那點酒便盡數流到了宋景儀口裏。宋景儀這才放開他,用袖子摁了摁自己的嘴角。葉紹卿眼裏閃過惱意,抹了下嘴巴,卻沒言語。
沈寄望并不知情,在那拍手叫好,張卓然用折扇壓住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衆人下船作別,宋景儀新封的府邸與葉宅相距不遠,便與葉紹卿同行。
雨稍霁,只蕩着些缥缈的雨絲,商販們早已重新開張,行人也逐漸多起來。
宋景儀走的樓閣林立那側,晶珠般的雨沫附在他的發絲上,被燈籠的光一映,顯得璀璨耀眼。他側面的線條被暈得模糊柔和,如玉敷粉。葉紹卿不由意識到,當年他們也曾在這街上游樂徘徊,而最後到了今日,與自己并肩同游的,竟只剩下了宋景儀。
“兩位公子,買支花吧!”河邊賣花的少女将一枝海棠遞了近來,沾染了雨珠的嫣紅花朵嬌豔欲滴。
葉紹卿停下步子将花枝接了過來,阿柒在後面給了錢。
“這哪處的海棠開的這麽早,”葉紹卿把玩着手裏的花,問道,“景儀可喜歡什麽花?”
宋景儀想了想,輕聲道,“牡丹。”
“哦?”葉紹卿似是沒料到,轉頭看了他一眼,笑着搖搖頭,“本以為會是更素雅些的。”
“更素雅些的?”宋景儀也笑了,他頓了頓,試探道,“你覺得我該喜歡什麽花?”
葉紹卿便道,“梅?蘭?水仙?”說着便自顧自想開了去,“也不知梅崗的綠萼和玉蝶開了沒……”
更素雅些嗎。宋景儀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喜歡牡丹,自然是有緣由的。
十年前,同樣秦淮唱晚,只不過時值五月下旬,風光更盛。
畫舫正緩緩靠向岸邊,一少年忽地從船上躍出來,堪落水面時足下一點,複又騰起,輕盈地落在岸上。那岸上正有一女童正在賣花。葉臨目光敏銳,還未落地就看清那籃中花品,當下就相中了一支最大最豔的首案紅。他抽出花朵的同時,将袖裏的碎銀丢在籃裏,沒個間隙,又往回飛身而去。等他落在船上時,船都未靠岸,被他踩得晃悠了一陣。
葉臨不等船上人反應過來,拉過其中一個纖瘦公子,不由分說将那牡丹插進那人鬓間。
“還是這牡丹最配靈妹妹,”葉紹卿笑得眼角彎彎,“真真是人比花嬌!”
他話音剛落,同船的公子們都大笑起來。
宋靈蘊眉頭緊皺,氣得兩頰飛紅,扯下發間牡丹,怒道,“葉臨,你欺人太甚!”他把花狠狠拍在葉紹卿胸口,恰好船到岸邊,他扭頭就走。
葉臨追上宋靈蘊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一個包裝精致的紙盒。他把東西塞進宋靈蘊懷裏,梗着脖子道,“剛才是我過分了,”他噎了一陣,好似說不下去,“……你也不要小氣了!”言罷,葉臨也是扭頭就跑。
那夜,宋靈蘊在房裏,看着那包蓮湖家的五色糕呆了一陣。宋家規矩,過了戌時不進食。而宋靈蘊第一次違了規矩,偷偷地,把那糕點一塊塊吃了幹淨。
宋景儀再望此時的葉紹卿。他裹着一件薄兔絨領的披風,面色淡淡蒼白,眼角眉梢卻是風流笑意,明豔勝過手中朱色海棠。也是,那些事情,你怕是早不記得了。
兩人在葉府跟前作別。
葉紹卿攏了攏披風,望着宋景儀離去。他身邊也沒跟個小厮,一個人孤零零消失在夜色中。葉紹卿嘆了口氣。和宋景儀處了短短幾個時辰,卻想起了這些年從未再想起過的太多事情。葉紹卿不喜這種想起,卻也無可奈何。
阿柒在他身後道,“最後那一飛觞,若是他不迫着把你的酒全壓出來,你可真要偷偷喝下那半口不成?”
葉紹卿見他那點貪心伎倆被說破,嘿嘿笑着把手裏的海棠遞到阿柒手裏,“鮮花配美人。”
阿柒不受他糊弄,推開他的手,“你真是……”
“好晚,好乏,快進去睡了。”葉紹卿打斷她,往門裏逃。
阿柒捏着那花枝,氣得一跺腳,只好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