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共飲
禦書房內燃着凝神香,煙氣袅袅。
皇帝在那奏折上批注了幾筆,聽得耳邊一陣細細的咳嗽。
腳下小桌邊,葉紹卿正捂了嘴,把那咳嗽聲壓回去。
“怎的,病還沒好?”
慶功宴那晚兩人不歡而散,葉紹卿告了幾天病假,積累下些許事務,是以這些天都在禦書房和皇帝一起辦公。皇帝心知他并不是真病,便故意這麽一問。
葉紹卿喝了口茶,回道,“都是陛下這香嗆的。”
“上回你提了,徐朗已經換過了。”
葉紹卿摸摸鼻子,強行道,“這也不好,再換。”
皇帝笑笑,不再言語。
“北邊怎樣了?”葉紹卿勾完最後一道筆畫,将筆放下。
皇帝抽出一封書信,壓在案頭,“賣的老實相。”
葉紹卿伸手取了,略略翻看一遍,輕蔑笑道,“他可真是……從小就這德……”他說着自知失言,忙把後面的話給吞了,暗自瞟了一眼皇帝。
皇帝無甚反應,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放過,轉移話題道,“今日,你在昭慶殿下,可是和吳豐他們聊多了幾句?”
葉紹卿眉一挑,自然明白皇帝說的是什麽。
宋景儀今日第一天上朝領任。宋家當年也是權傾朝野,安王之亂後全族降罪,凋敝無息。當年的事情經先帝有意壓制早已被人淡忘,七年之後,宋景儀重登朝堂,但作為叛臣之後,縱使再隔多少年,流言非議總是能再度星火重燃。
葉紹卿剛下的昭慶殿的臺階,就聽見吳豐和幾位別的大人在談論宋景儀,“正是當年宋簡那個最小的兒子,先帝心慈,留了他一條小命……”“倘若跟他爹一樣人面獸心……”“陛下這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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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紹卿聽得刺耳,便有不快。他素來心有不快,就直接吐倒出來。從前,是動動拳腳,現在,是動動嘴皮。所以他笑眯眯地攔下這幾位大人,和顏悅色地聊了幾句,把這幾位大人聊得面色青白,拂袖而去。
“臣不會聊天,”葉紹卿哼笑一聲,“怕是得罪他們了。”
皇帝微笑,“朕還以為你不情願和他交好。”
半晌,沒聽見葉紹卿回話,皇帝停下筆,擡起眼皮輕輕瞟他一眼。
葉紹卿神色淡淡,“有什麽情願不情願的。”
皇帝再看他一眼,複又提筆繼續寫起來。
這時,徐朗從外間悄悄掀簾子進來,走到皇帝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麽。
皇帝面上一怔,繼而牽唇笑起來。
“徐公公有什麽好消息,還要這麽偷偷傳話的?”葉紹卿抱了手臂。
徐朗慌張看他,嗯啊了一聲,面有遲疑。
皇帝揮手讓他退下,“皇後有喜了。”
葉紹卿面上也是一怔,只不過好半天沒別的反應。
“紹卿?”
“真是……恭喜皇上。”葉紹卿拱手就笑。
未等皇帝再說話,葉紹卿複又開口道,“真叫人好松了口氣,這下魏老他們可不會再說臣什麽以色侍君了吧!”
徐朗在後面皺着眉沖他搖頭。
“葉臨,”皇帝把筆往桌上重重一擱,看着桌上濺開的幾滴朱砂,“有些話,你是該好好斟酌,是說得還是說不得。”
“陛下教訓的是,臣謹記。”葉紹卿很是乖順地接了話,面上冷冷。
“你身上不好,今日就先回去吧。”
“陛下是得趕緊去看看皇後娘娘才對。”
皇帝眉頭蹙起,徐朗趕緊插話,“葉大人,奴才送您出去。”
“你家公子啊……”徐朗對着阿柒搖搖頭。
阿柒看葉紹卿已經走了好遠,對着徐朗行了禮,匆匆追趕上去。
“別跟着我。”
“公子,快酉時了,您還要去哪啊?”
“我說了別跟着我!你在宮門外等我就行。”
阿柒還要再說話,葉紹卿回頭冷厲地瞪她一眼,阿柒驀地止步,咬着嘴唇嘆氣。
葉紹卿走得飛快,不多時,便停在在了那尚在修築中的閣樓下。
工匠們正在收拾東西下工。葉紹卿這裏來得勤,工匠們大多認識他,此時都忙不疊地行禮。負責監工的官員也不敢攔他,“葉大人……”
“我一個人呆會,你們該幹嘛幹嘛。”
夕陽也緩緩熄滅下去,天邊籠着紫灰色的煙雲。
宋景儀正在長史陪同下,帶着一小隊衛兵巡視他監轄的宮內地段,正走過這閣樓,見工匠已經下工,而樓上仍然亮着燈,下面有兩個衛兵守門,便問,“這是何處?”
長史答道,“這是陛下正在建的翊林閣,陛下想廣集賢能逸士于宮中,探讨詩書琴理,治國良策。”
“倒是風雅。”宋景儀低下眼淡聲道,“宮門将閉,這樓上可還有人?”
門衛上來回複,“是葉大人還在樓上。”
“這本就是葉大人和陛下共商的主意,葉大人很是喜愛這個地方。”長史解釋。
“今日就到此,”宋景儀望向樓上,“我和葉大人同歸罷。”
葉紹卿坐在臺階上,望着天邊逐漸暗沉的顏色,腦子裏懵懵的。
三年前,皇帝還不是皇帝,還是四殿下。他展開一疊文紙,尋常地問自己,“阿臨,你說,本宮該娶哪個?”葉紹卿那時也是強顏歡笑,指了何尚書家的女兒。
也早料到總會有今日。只是這心上加刃,還要再來幾次呢?
“紹卿?”
葉紹卿回頭望去,挑眉奇道,“你如何會在這裏?”
宋景儀搖搖頭,不答話,走到他旁邊。
葉紹卿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他的袍子上早已沾滿灰塵,他拉起袍角往旁邊扯扯,給宋景儀留出空位來。
宋景儀皺起眉,想了想,還是坐了下來。
“心裏煩悶?”
葉紹卿直視前方,沉默片刻,輕輕“呵”了一聲。
兩人之間便就如此安靜了半晌。
葉紹卿忽地站起來,往殿內走去。宋景儀跟進去,只見葉紹卿在角落那些木板,毯子之間翻揀了一番,然後拎出了兩小壇酒,轉身往地上一放。
這酒乃工匠們所藏,做工小憩時偷喝。
“你……”宋景儀面有遲疑。
“喝還是不喝?”葉紹卿拍拍手上的灰,高聲問道。
宋景儀看着他,細長的眼眸無波無擾。
葉紹卿被這眼光看的心裏一陣愠意,他手握成拳咬了牙,忽又松懈下來,靠着旁邊的柱子居然笑起來,“你說,我葉臨,心有不順,連酒也不能喝了,還有什麽意思?”他把手放到自己眼下,呆看了許久,神色竟然一片心灰意冷。
宋景儀眉宇一動。他也看着葉紹卿的手——那原本是雙握劍的手。
宋景儀走過去,拾起那兩壇酒,轉身出殿。他将那酒放在欄上,把酒塞一齊拔了,丢到樓下,然後轉身看葉紹卿,敲敲壇身。
葉紹卿立刻快步走上來。
他接過宋景儀遞來的酒,直接就對着壇沿灌了一大口。這酒很糙,然而又辣又烈,葉紹卿被嗆得直咳嗽,艱難地全部吞了下去,仰頭笑了。
宋景儀也喝了一口,見葉紹卿笑了,勾了勾唇。
“我該多打賞他們些的,竟然藏這麽劣的酒。”葉紹卿低頭嗅嗅酒味。
“軍中喝的也大多是這樣的。”
葉紹卿聞言不由細細看了宋景儀一眼。宋景儀一臉不解地反看他。
葉紹卿抱着酒壇,眯眼看向樓外,“喝酒該登高才對。”
“這處還不夠高?”
“不夠,不夠。”葉紹卿把手往欄外伸出去,踮起腳。
宋景儀沉默稍許,忽然伸手勾住葉紹卿的腰,沒等葉紹卿反應過來,他已經帶着葉紹卿輕飄飄地騰起,葉紹卿視線一晃,再入眼的就是樓頂的瓦楞和檐角的瑞獸。宋景儀摟着葉紹卿穩穩地落在屋頂上,松開了他的腰,轉而輕輕搭着他的手肘。
葉紹卿只記得牢牢抱着寶貝酒壇,站定後咧嘴笑,“好,好。”
他盤腿坐下來,又喝了一口,暢快地長嘆了口氣。
“……好久不曾……呵。”葉紹卿說了一半,住了口。
“嗯。”
多年的空白橫亘在二人之間,而更早的,那些恩怨過往越發不可提。
“……你真是變得一點也不一樣了。”葉紹卿支着額角,喃喃道。
宋景儀默默注視着葉紹卿。葉紹卿圓潤的眼裏盛了滿滿一汪杏色月光。
“對不起。”宋景儀輕聲道。
葉紹卿仿佛沒聽到,好久都沒有說話。“……你這話好沒意思。”隔了許久,葉紹卿終于冷冷淡淡說了一句。
宋景儀按在酒上的手指緊了緊,沒出聲。
風聲飒飒,似乎剛才幾句來回,兩人間貌似平和的氣氛蕩然無存。
葉紹卿忽地捂住口鼻猛烈地嗆咳起來,好一陣地收不住,伛偻着背脊直發顫。
宋景儀馬上按住了他的後背。
“……沒事。”葉紹卿好容易喘勻了氣,推開宋景儀的手。他咳的兩頰通紅,眼裏都是淚花。
宋景儀啧了一聲,把他手裏的酒壇一把抓了過來。
“你還給我。”
宋景儀手一揚,兩壇酒齊齊飛出去,接着就是兩下清脆的瓦罐破碎之聲。
“宋靈蘊,你……”葉紹卿氣急,又咳嗽起來。
宋景儀不由分說帶他下了屋脊,“回去吧。”
許是屋頂夜風侵了嗓子,葉紹卿一路都在斷續的咳嗽。而二人剛喝的酒,雖品質粗糙,但着實後勁猛烈,葉紹卿多年不曾飲酒,更是輕易就上了頭。他又是咳嗽又是微醺,胸口又熱又疼,頭腦也不甚清明起來。
宋景儀看他在前面步子虛浮,剛探出手去,葉紹卿自己就靠過來抓住他的肩膀,“不行,你得扶我。”
宋景儀被他扯得走了幾步,兩人碰撞了好幾下,不得不把葉紹卿拉停。
“抓緊。”宋景儀嘆了口氣,把葉紹卿背了起來。
葉紹卿也不掙紮,居然在他背上嘿嘿一笑,“你也背的起我了,厲害。”
宋景儀勾着葉紹卿的腿,感覺到葉紹卿的手臂環住了自己的脖子。
葉紹卿小聲地咳嗽着,慢慢沒了聲響。
宋景儀偏過頭,葉紹卿的鼻尖就在自己臉畔,他半阖着眼,将睡未睡的模樣。宋景儀盯着那處側顏,竟覺得指尖微微發麻。他屏息片刻,終于還是沒有按捺住心頭激蕩,湊上去輕輕将唇印在葉紹卿臉畔。
葉紹卿眉毛擰了擰,忽然道,“宋靈蘊,你親我作甚?”
宋景儀唬了一跳,一時接不上話。
“你親我作甚……”葉紹卿口齒不清地再問了一遍,晃蕩了一下雙腿。
宋景儀才看出他并未清醒,也就故作不知,繼續走路。
葉紹卿好似不滿,在後頭用力挺了一下身體,宋景儀加了點力道才沒讓他摔下去。
葉紹卿已經雙手按着宋景儀的脖子,強行把他的腦袋再轉過來,“我怎麽能讓你白白親了?”他一面說着,一面探出頭來,對着宋景儀的嘴巴響亮地咂了一口,“我要親回來!”
宋景儀愣了,葉紹卿還來回撫摸着他的臉,邊摸邊道,“噓,不告訴太傅……”
宋景儀慢慢勾起唇角,“好,不告訴。”
宋景儀一路把葉紹卿背回宮門口的時候,宮門已經關了。
葉紹卿是有皇上口谕可以随時自由出入的,所以守門的衛兵看到葉紹卿被宋景儀背着人事不知的樣子,雖然駭了一跳,但還是恭敬地開了門。
阿柒守着馬車正來回地踱步,看見他們倆就愣住了。
宋景儀把葉紹卿安置進馬車的時候,他嘤咛着不肯好好坐。
“他喝酒了?”阿柒聞出酒味,驚詫地問宋景儀。
“喝了一點。”
阿柒眉毛當即皺了起來,正要說話,葉紹卿又重新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撲到窗口扯開簾子就吐起來。
阿柒趕緊上去給他擦,卻見葉紹卿捂着胸口直咳,阿柒擦了幾下忽然停手驚叫了一聲,只見她手裏的帕子上,已經沾了星點紅色痕跡。
宋景儀拉開她,将葉紹卿下巴扶高好讓他能順暢呼吸,“我送他回去,你去請大夫。”
阿柒沒再争辯,倒是很果斷地應了聲好,扯過一匹馬跨上就走了,身手矯健得跟她平日裏溫婉形象大相徑庭。
宋景儀把另一匹馬的辔頭也卸了,把葉紹卿抱到馬上,兩人共乘一匹,往葉府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