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憶起

宋景儀把葉紹卿抱進葉府,一路是雞飛狗跳。

管家看這情形,忙不疊地就差小厮去通報葉銘修。是以葉大将軍是和大夫同時進的門。

“估摸着葉大人是受了涼,邪風入肺,今夜又沾了點酒水,想是舊疾複發了。”

“那還是按舊方子來?”阿柒問道。

老大夫點點頭,“後夜怕是要起高熱,記得要悉心看護。”

葉銘修嘆了口氣,“阿柒,送大夫出去吧。”

宋景儀一直站在一邊,此時才輕聲道,“是我沒顧及紹卿身體,還請将軍責罰。”

葉銘修擺擺手,“我還不知道他,定不是你的錯。”

侍女送上來解酒清嗓的湯水,葉銘修親自喂弟弟喝了。

“每年開春,總要病上一回,時重時輕的,估計這小子也習慣了。”

葉紹卿喝完湯已經昏睡過去,皺着眉,并不安穩的樣子。

宋景儀望着葉紹卿,記憶中葉紹卿是一次也沒病過的,只有被葉老将軍打得下不來床。

葉銘修看向宋景儀,“天色也晚了,你就留下住一晚。”

宋景儀正放心不下葉紹卿,聞言便不推辭,順勢應下了。

過了子時,葉紹卿果然發起熱來。

宋景儀和葉銘修先前剛草草用了晚膳,都沒有睡意,便在沁園裏點了燈,對坐着下棋聊天。得了阿柒的通報,兩人都進葉紹卿房內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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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紹卿兩頰微微發紅,阿柒正擰了帕子給他按額頭。

“大哥……”葉紹卿半睡半醒地叫葉銘修。

葉銘修坐到他旁邊,探了探他的額頭,憂心道,“阿臨,大哥在。”

也不知葉紹卿是不是聽見了,倒是一時半會沒了聲響。

葉銘修見他脖子裏一層薄汗,便接過阿柒手裏新的軟巾給他擦拭,葉紹卿忽地抓住他的手,呢喃了句什麽。

葉銘修沒聽清,便輕輕撥開他的手繼續要擦。

“……則,容則……”這會葉紹卿說的那個名字大家都聽清了。

葉銘修神色一凜,抓緊了手裏的軟巾。

他朝宋景儀瞟了一眼。

宋景儀坐在那頭,低頭喝茶,佯裝不知的樣子。

葉銘修站起來,把巾子往水盆裏一丢,微怒地出門去了。

阿柒重新坐到葉紹卿床邊,拿下他額頭的帕子,輕嘆了口氣。

葉紹卿剛剛在叫的,是當今天子的名諱。

葉紹卿的燒在淩晨時終于褪了下去,或許是身體已經習慣這時不時的高燒,葉紹卿倒是一夜安穩睡到了天大亮。

待他醒來,床邊只有阿柒趴着在睡。

“柒丫頭。”葉紹卿喚她一聲,心裏頭倒是很愉悅。

“公子……你笑什麽!”阿柒睡得淺,被他一喚就醒轉過來,見他唇白如紙,還沖自己微笑,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氣惱,啐了他一句就起身幫他倒水。

“好端端的喝什麽酒,不知道愛惜這具皮囊,”阿柒繼續數落他,“我又何苦要來守你一夜!”

葉紹卿捧着茶盞小口地喝着,一邊故作無辜地擡眼可憐巴巴地瞟她。

“也不知把府裏上上下下急成了什麽樣,大将軍都火急火燎地來了,陪了你大半宿,連自己府邸都沒回……”

“大哥來了?”

“可不是的嗎,還有……”

“阿柒,我餓了,好餓啊。”葉紹卿以為她還要繼續埋汰自己,趕緊轉了話題好堵她的嘴。

阿柒聞言,嘆了口氣,“我馬上去廚房,不知你醒得這麽早,他們可還沒開竈,”她站起來理了理鬓發,“我叫他們給你做點清淡的。”

葉紹卿便笑,“謝謝我的好阿柒。”

阿柒白了他一眼,急匆匆地去了。

葉紹卿在床上挺屍了一會,覺得無聊,其實他身上除了有點發虛,已沒了大礙,便掀開被子爬下床,随便披了件袍子,就出門想去找葉銘修。

葉紹卿的卧房是他從小到大一直住的那間,隔一條回廊,便是葉銘修還未出府時的卧房。葉銘修昨夜住了葉府,葉紹卿便想當然以為葉銘修是住回了他從前的房間。

“大哥!”葉紹卿歡快叫着推開房門,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床邊,正在穿衣。

那人腰身細窄,背脊寬厚,那兩片肩胛骨料峭聳出,而從那低低的亵褲邊沿,還能看見兩個淺淺的腰窩,只一眼,便叫人覺得線條流暢,晃眼至極。那人聽得聲後響動,反應迅速地把衣服搭上了赤裸的上身,然後立刻轉過頭來。

是宋景儀。

而任他反應再快,葉紹卿仍然看見了他背上靠近左肩處,有一虬結疤痕。

葉紹卿心裏一震,腦子嗡嗡作響。

同樣的疤痕,他也有一處,在左邊心窩。

他和宋景儀這疤痕,一前一後,倒像是趕巧了湊一對似的。

這兩處舊傷,甚至是傷自同一時,同一處,同一人。提醒着葉紹卿最惱恨,最唏噓,最不願回想的記憶。

“紹卿?”宋景儀見葉紹卿怔怔站在那,不言不語,便壓了神色間的驚訝,喚了他一聲。

“……還以為我大哥睡了這屋,唐突了。”葉紹卿回過神來,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松了松,扯出笑容。

“哦,大将軍說這屋避濕又安靜,堅持讓給了我。”宋景儀解釋,眉目間浮起歉意,“昨日我不該同你喝酒……”

“哪裏,可別再提了,否則阿柒怕是要連那翊林閣都不許我去了。”葉紹卿擺擺手,“勞煩你還惦記我一晚上,我這是自作孽。”

“阿柒已經去叫早膳了,我去廳裏,你梳洗完了也來同吃吧。”

葉紹卿好似不想多留,說完便轉身走了。

宋景儀站在那,眼裏忽然騰起點薄怒,繼而熄滅下去,凝成一片深幽幽的黑。

葉銘修見葉紹卿身上無恙,免不了又厲色着數落了他幾句,葉紹卿好脾氣地認錯。

“你這破性子,是該找個人管管了。”

“大哥你這話什麽意思?”葉紹卿喝粥的手一頓。

“你今年二十有四,是該成家了。”葉銘修放下筷子,看他一眼。

葉紹卿面色不變,繼續吃起來,“大哥還未娶妻,我又怎麽敢搶先?”

“我常年征戰沙場,指不定哪一天就回不來了,你不一樣……”

“大哥,”葉紹卿打斷他,不複平常總對着葉銘修含笑撒嬌的模樣,“本來我倆也是一樣的。”他這麽說完,面上已帶了寒意。

葉紹卿與葉老将軍生的相像,面孔冷硬起來時更甚,葉銘修仿佛看見父親當年的影子。安王之亂後,葉紹卿性格逐漸圓滑,葉銘修都要忘記自己這個弟弟內裏那股子寧為玉碎的狠厲勁兒。

葉銘修見他如此,心裏也有些惱怒,正要再說話,宋景儀已經穿戴整齊,走進廳裏來。

“我吃飽了,回屋再躺會,大哥你陪陪景儀吧。”葉紹卿站起來就走。

葉銘修以為他是在跟自己鬧脾氣,搖搖頭不再言語。

而宋景儀看着葉紹卿跟自己擦肩而過,蹙起眉頭。

葉紹卿回了房,阿柒正拿着帕子對着藥碗輕扇。

服侍葉紹卿喝了藥,阿柒輕聲道,“見到他了?你走的這樣快,我都來不及提醒你。”

“昨夜是他把我送回來的。”葉紹卿盯着碗裏褐色的藥渣。

“是,明明都是他……他還敢讓你喝酒。”阿柒遞了蜜餞過來,語氣忿然。

“不要提了,我歇歇,你也快去睡一會吧。”葉紹卿推開阿柒的手,把碗遞給她。

阿柒看他一眼,喏聲退下了。

葉紹卿坐在床上,卻是了無睡意。

若是先前,他還能騙自己,過去的早忘記了,他已經不怨不焦了。但是今日宋景儀穿衣時他這一瞥,葉紹卿知道,那一天發生的事,每一幕都清晰地如刀刻。寒刃入骨,那種痛,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七年前,安王之亂。

嘉元四十一年,九月初五晚上。四皇子周容則的宮殿。

過了酉時,承明殿內還有幾個少年的嬉笑說話聲。

“你就少貧嘴了,不知這書還抄不抄得完了。”四皇子搖搖頭,看向正在大笑的葉臨。

葉臨把筆擱下,拿起一張剛寫滿的吹了吹,看向對面的宋靈蘊,“哎,靈……咳,宋靈蘊,你能不能寫草一點,不然夫子一眼就看穿了。”

宋靈蘊冷哼一聲,“幫你寫就不錯了。”

原是今日課堂上,葉臨跟徐侍郎家的小兒子幹了一架,起因就是徐明予被三皇子授意,嘴上冒犯了四皇子兩句。結果就是葉臨被罰抄弟子規三十遍,四皇子牽連同罪,十遍,宋靈蘊監督,就防他找小厮代抄。

四皇子十遍老實默完,就幫葉臨寫,如此寫到天黑,宋靈蘊也是看不下去了,遂也提筆。

“反正也是作弊了,為何不讓小伍小陸一塊幫忙?”葉臨甩着酸痛的手腕道。

“不可,我幫你已是違了夫子的教訓,不能錯上加錯。”宋靈蘊蹙眉搖頭,一本正經地回絕。

“呵,靈妹妹你怎的這般迂!”葉臨終于忍不住取笑。

宋靈蘊氣極,正要反譏,四皇子連忙按住葉臨,“阿臨,你承人家好意,哪裏還能這麽說話?”

葉臨晃晃腦袋,他素來口快,但認錯也十分幹脆,“我這張嘴就是欠,你莫要和我計較,我錯了我錯了。”

宋靈蘊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麽,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殿內燈火明耀,三人都沒有察覺,外頭的黑夜,與平日相比,多了幾分暗湧流動。

直到一個小太監進來通報,德妃那邊的宮女送吃食過來了。

那宮女拎着食盒,低頭走到桌邊。

這時候三人也抄得差不多了,才驚覺已大晚。

“都這個時辰了,你們不妨就留宿我這吧。”四皇子收了筆墨,騰出桌上的空處來。

“回殿下,這不合規矩。”宋靈蘊先搖頭。

“殿下,宋公子家的馬車在宮門外等了兩個時辰了。”通報的小太監回道。

葉臨就笑,“抄書抄到夜不歸宿,我爹定要把我剝皮拆骨,我也回去吧,”他朝宋靈蘊作了個揖,“勞煩宋公子也捎我一程。”

宋靈蘊哼笑。

宮女把幾碟點心布到桌上,又取出八角镂雲龍的溫酒壺,三只白釉點碎花的酒盅。

“怎的,還有酒?”葉臨脖子都伸長了。

那宮女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回道,“娘娘說了,夜深露重,請殿下和兩位公子飲一杯驅寒。”

“我認得你,你叫……”葉臨撐着下巴繼續跟那宮女搭話。

“回葉公子,奴婢叫……”

“阿柒,我就叫你阿柒好了。”葉臨自顧自截斷她,擅自就給人取了名。

宋靈蘊當下就飛了他一記眼刀。

四皇子苦笑着搖搖頭,“母妃宮裏的人那麽多,你哪裏認得。”

“生的好看的姑娘我都認得,我只不過記不住名字而已。”葉臨振振有詞,“你給殿下送過那件鵲翎的鬥篷對不對?”

那宮女便點頭。

宋靈蘊譏诮道,“你這記性要放到課堂上,倒不知要叫人省心多少。”

“我倒不知你平日如此挂心我……”葉臨立刻勾唇調笑。

他們說話間,宮女執起酒壺,默不作聲地倒起酒來,她手下似是不穩,第一杯就給倒灑出來,她忙低聲道罪,擦了桌子繼續。

葉臨看她唯諾慌張的樣子,眉毛細細一挑,眼睛專注地盯住了她的手指。

宮女倒完酒,靜默片刻,執起酒盞先遞向了宋靈蘊。

宋靈蘊沒有料到,微愣行禮,道,“家訓禁酒,代我謝娘娘好意了。”

那宮女咬住下唇,收回手又低下頭。

葉臨将那宮女的表情看得真切,哼笑道,“如此可人兒的酒也拒,宋靈蘊啊你可當真不解風情。”

那宮女低頭不語的樣子确真有幾分委屈之意,宋靈蘊赧然,慌道,“家門有訓,未及冠禮不許飲酒,并不是……”

“好了,宋家向來戒律嚴謹,阿臨逗你呢,”四皇子擺擺手微笑,“你別與他當真。”

葉臨嘿嘿笑着伸手去取宮女手裏的酒杯,“你不喝,那就便宜我了。”

他按住那宮女手背的時候,她手上輕顫,葉臨用了點力才把杯子捏過來,眯眼細看她,那宮女眉頭輕蹙,眼角竟有微微淚光。

葉臨把杯子遞到嘴邊,瞟向牆角,剛進門來的那個小太監并未退到門外,而是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低眉順眼的樣子。

葉臨心裏已經有了幾分揣測,他低眼看手裏那只剔透溫熱的酒杯,片刻間便做了決斷,勾唇一笑,仰頭将杯中酒水盡數飲下。

宮女攥緊袖沿,頭沉得越發低了。

葉臨似是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又取了剩餘的兩杯酒,轉向四皇子,“還有一杯,我便再陪殿下喝了。”

“你倒是總有由頭。”四皇子司空見慣,伸手去接。

葉臨一般下了課,總喜歡去校場找他大哥練劍,然後再來找他一道用晚膳,今天被罰抄書,他就沒換束袖的勁裝,穿的還是課上的月白秀靛青團花的寬袖袍子,他手從袖裏伸出來,四皇子從他手裏接過杯子,仔細一瞧,卻是空的,應當是葉臨先前飲盡的那一杯。

兩人正是性子貪玩的年紀,葉臨又是跳脫胡鬧慣了的,拉着四皇子溜出宮去也不是一回兩回。就前幾天,他和葉臨在街上就遇着個變戲法的,葉臨大感興趣,他本就聰敏,當場就把那手中換物的把戲學了過來,逗弄了好幾個他殿裏的小宮女。

四皇子開始還以為葉臨是又在和自己玩笑,但望進葉臨眼裏,他眉目含笑,眸裏卻是別有深意。四皇子當即心裏一凜,察覺到了情勢有變。他也心意堅定之人,面上不顯,不留痕跡地掃了眼不遠處那個小太監。

葉臨的确對那個宮女有幾分印象,那鵲翎鬥篷送來時,稍稍顯長了,那宮女當即取了随身帶的針線改。葉臨當時正在殿裏吃茶,便與她攀談了幾句。那宮女性子倒有幾分倨傲,膽子也大,似是嫌他聒噪輕浮,沒給他幾分好臉色。

如此個性,今日裏畏縮軟弱成這個樣子,葉臨心裏早有幾分疑惑,而她作為德妃宮裏的人,倒完酒竟然第一個給的不是四皇子而是宋靈蘊,這就讓葉臨的疑惑成了疑慮。

“殿下先請吧。”葉臨做了個恭請的手勢。

四皇子深深地看他一眼,葉臨眼神清明,堅定無懼。四皇子定下心神,佯裝飲下酒水。

葉臨跟着又飲了一杯。也不知他在袖中如何動的手腳,最後在桌上的,是三只空空的酒杯。

小太監走近來和宮女一起收拾桌子,親手把杯子收進了籃裏,才退出門去。

宋靈蘊已經收拾完起身,葉臨走過去和他并肩,一齊向四皇子行了禮告退。

“你留下把這些筆墨收拾了。”四皇子叫住宮女。

那小太監腳步一頓,還是恭敬地把門阖上了。

宋靈蘊轉身的的時候,葉臨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宋靈蘊怔愣着望他,剛要開口,葉臨眼神冷靜,朝他無聲地搖搖頭。

宋靈蘊雖然心中迷惘,但是見葉臨神色不似平日,嚴肅中帶着冷厲的樣子,心中有異,便順應着閉上了嘴。

幾人屏息安靜了片刻,四皇子輕步走到堂中,将那壁上交叉而挂的兩柄劍取了下來,把其中一柄扔給葉臨。

葉臨單手抓住,咧嘴笑了,“這會舍得給我把玩了?”

四皇子壓住眉間憂色,抿唇肅然道,“若此次化險為夷,送你也無妨。”

葉臨拔劍,那劍身比尋常劍窄上幾分,輕薄鋒利,劍光料峭。

四皇子覓得此劍時,見其輕盈晶透,便取名為“玉绡”。而葉臨因為此劍纖細,總戲稱它為“小蠻腰”。四皇子偏愛這把劍,別的東西,但凡葉臨表露一點喜歡的意思,他總随手就贈予了他,只有這把劍,他至今都沒有松口。

此刻葉臨握着這把劍,聽四皇子說了那句話,心頭倒有些釋然了。

“禀殿下,小的接公子回府。”

葉臨和宋靈蘊對視了一眼。

他拉着宋靈蘊到了門口,打開門,便看見那書童模樣的人候在那。

“我與你家公子同歸。”葉臨将劍藏在身後,笑眯眯道。

待那書童上前,葉臨忽然反手甩劍,瞬時就抹了他的脖子。他出手極快,宋靈蘊壓根反應不過來。葉臨淡漠地低頭看了一眼屍體,“放心,這不是你的人。”

宋靈蘊早已驚呆,聽得他那話下意識也看了一眼,的确不是他身邊的小厮棋兒。但到底是個活生生的人被葉臨頃刻奪了性命,宋靈蘊心中驚懼,退開幾步,可葉臨把他拽的極緊,掃他一眼,竟然勾唇輕笑。這笑容清淡出塵,倒似超然物外一般。宋靈蘊從未見葉臨這般微笑,心神一震,繼而惶然心恸。

立在門邊的兩個守衛也是怔愣了,即刻反應過來拔劍逼上。但這承明殿,葉臨出入跟自家一樣,幾乎算了他們半個主子,守衛只是逼近,不敢貿動。

“葉臨在我宮裏拔劍殺人,還不召集人手把他拿下!”四皇子後腳跟出來,板着臉喝到。于是一個士兵護着他,另一個士兵忙不疊地跑去送信。

葉臨也不管他們,拉着宋靈蘊就往院門跑。

在離門還有十幾步的時候,八九個家仆模樣的人沖進來堵住了去路,紛紛亮出了兵器。

葉臨抓着宋靈蘊後背的衣服,另一只手一折,玉绡就架在了宋靈蘊的脖頸上。

“宋大人還想要他的小公子完完整整地回去嗎?”

果然,那些人腳步遲疑,不敢再往前。

到了這個時候,宋靈蘊也看清了幾分情勢,如遭雷劈,腦中隆隆作響。這些是他父親的人。他父親的人喬裝家丁候他回家,私帶兵器強闖皇子寝宮。這代表了什麽,昭然若揭。而葉臨,他把那鋒利的刀刃貼在自己脖頸上,稍近一毫,便可取他性命。

宋靈蘊面色慘白,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搖搖欲墜。

葉臨與他身量相當,此時卻站得穩穩的,支撐着宋靈蘊全部的重量,往前走了一步。那些人互相看看,謹慎地往後退了一步。

葉臨這般對峙間,報信的守衛已經召集了院內的人手,籠統十幾人,圍聚到四皇子周圍。

“走!”葉臨轉頭朝四皇子大聲道。

“阿臨……”四皇子蹙眉遲疑。

“殿下,您快去救救娘娘吧……”送酒來的宮女這時候終于放聲大哭,淚流滿面地跪在四皇子腳邊。

德妃身邊的婢女,已經被要挾來給主子的親生兒子送毒酒,德妃此時境況如何已經不用多說。

四皇子臉色陰沉,咬牙領着士兵們往門口沖去。

他們堪堪沖出門時,忽然風中傳來利器破開空氣的聲響。

葉臨反應極快,揮劍撥擋,數支箭矢在夜色中疾馳而來,料葉臨手速再快,又如何能盡數抵擋,很快,身上便被劃傷了好幾處。

其中有一支最為淩厲的,徑直朝二人要害而來。葉臨拽着宋靈蘊本就施展不開,見此箭角度刁鑽勢如破竹,帶着森森奪命寒氣,下意識把宋靈蘊往外面用力一推,讓他離開了自己的禁锢。葉臨繼而再提劍去擋,已是不及,那箭矢噗嗤便沒入了葉臨的左肩。

“阿臨!”四皇子瞪大眼睛,爆喝。

葉臨被箭上帶的力擊得退了幾步,摁住傷處,彎腰痛喘。他喘了幾下,忽然轉而抓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嗆咳間,粘稠的血液滴答地落在地上,顏色紅中透着死沉的黑色。

宋靈蘊離得最近,看清那中毒的症狀,立在原地,如被抽了魂兒似的失了反應。

他怔怔地望向院門,不知何時,一小隊弓箭手圍在了門口,而站在最前面的,是他的二哥宋敏。宋敏正堪堪收回手裏的弓,那弓弦仍在铮铮顫動。他面色冷清,眼神寒寂。

“宋家二哥……你剛這一箭戾氣可重了些,”葉臨撐着膝蓋喘了好一陣,強行直起身體,抹了把嘴角的黑血,冷笑着看向宋敏,“不怕傷了你小弟?”

宋敏眉目間閃過不屑,擡手往身後的箭兜裏緩緩抽了一支新的箭,架起,拉弦。

“……二哥!”宋靈蘊這時終于找回了神智,聲嘶力竭地吼了他一聲。

“過來。”宋敏動作不停,漠然地說抛出一句。

宋靈蘊咬唇,沒動。

宋敏哼笑,弓彎如月,繼續瞄準。

四皇子已經帶人沖上來交手,但人數差距懸殊,外圍打成一片,宋敏周邊卻仍無波及,他然不慌不忙地把弦繃到了最緊。

葉臨握着玉绡的手,手背鼓起了青筋,握住這把劍都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胸口的骨頭仿佛被一塊塊敲碎,刺入髒器,劇痛無比,腥稠的血液不斷地從喉間噴湧出來,讓他無法順暢呼吸。他費力地往四皇子那邊看去,但實際上,他已經無法看清東西了,他只是望着那個方向,有些感慨,有些坦然,居然還有些滿足。

許是年輕放肆,葉臨從未想過死這一題,如今如此近地擺在眼前了,葉臨倒反覺得也無甚可怖的,握着他最心愛的劍,為護他周全而死,到底是不錯的。

宋敏的箭離弦,葉臨沒有理會,但卻也沒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劇痛。

因為宋靈蘊倒在了他懷裏。

兩人重重摔在地上,還是葉臨當了肉墊。

葉臨還是第一次這麽近的看宋靈蘊的臉,眼睫濃密,瞳仁黒郁。那張臉毫無血色,眼簾半垂,似乎馬上就要暈厥過去。那雙冰涼的搭在他脖頸裏,手指微顫地,徒勞地,抹着自己不斷往嘴外淌的鮮血。宋靈蘊面無表情,虛弱而執拗地,用僅剩的力氣給自己擦血。

葉臨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想的是,靈妹妹這薄紙片似的小身板,定是被射穿了吧。這小子怎麽傻成這樣。還有,手那麽冰,怎麽好意思往人脖子裏伸。

嘉元四十一年,安王與左相宋簡裏應外合,反叛逼宮,血洗數座宮殿,殺害數位妃子,一位公主兩位皇子。前一日遠調西境的大将軍葉靖亭連夜折返,攜長子葉銘修力挽狂瀾,斬殺安王于大殿之上,然身負重傷,半月後西去。

葉臨重新睜眼的時候,才知道父親在自己昏迷的時候,已經先走一步了。

太醫們不眠不休數日,終究是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葉臨的一身武功是廢了,毒入心肺,傷了根基,不光今後是個多病的體質,也再無習武的可能。

葉臨躺在承明殿寝殿的大床上,四皇子坐在他床邊,将後續的種種,事無巨細,平靜而寡淡地說與他聽。他着的全黑的素淨衣袍,眉目依舊清俊雅然,但掩不住眼裏的憔悴蕭瑟——德妃在宮女離開後便飲毒酒而去了。

葉臨聽完後沉默了許久許久。四皇子也陪着他一道沉默,兩人各自盯着房間的某處,品味着這沉默中相同的苦澀。

最後,葉臨說,“我的‘小蠻腰’呢?”

四皇子靜靜看他半晌,扯出笑容來,“本宮仔細收着呢,讓阿柒給你拿過來?”

“阿柒?”

“她說,從今往後就用這名了。”

葉臨盯着自己慘白的指尖,淡淡笑道,“名我起了,人我也要了可好?”

“……都依你。”四皇子答道,他停頓了一會,複又開口道,“阿臨,宋……宋靈蘊,父皇想将他流放軍中,你意下如何?”

“……陛下竟還要詢問我的意思?”

宋靈蘊背受一箭,僥幸未重要害,留下了一條性命。

安王妃宋嫄,宋簡胞妹,自缢房中,宋家滿門誅殺,近族牽連流放,而宋家這個最小的兒子,皇帝念在他與四皇子和葉臨同窗情誼,對反叛之事并不知情,末了還舍命為葉臨擋了一箭,便想饒他一命。

宋靈蘊并非出自嫡房,甚至不是妾生,是宋簡在外不知與那個女子風流一夜所生。宋簡當年将宋靈蘊抱回來交由正室撫養,雖出身上不了臺面,但宋簡意外對這個兒子青眼有加,待遇愛護都與嫡子無異,是以外人都快忘記宋靈蘊是個私生子。然而到底是有人計較的,那日,宋敏根本是不顧宋靈蘊死活的。葉臨想起昏迷前宋靈蘊那張臉孔,心中泛起點酸澀,但想到這殺父廢身之仇,葉臨又覺得胸口憋屈得難受。

然而皇帝已有心慈之意,說是來詢問他,他又如何能說個不字?

于是葉臨冷淡笑笑,“就按陛下的意思吧。”

四皇子嗯了一聲,湊近來,将被子給他往上提了提,忽然輕不可聞道,“你可算是醒了,不然我可真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葉臨聽他用了“我”自稱,一怔,擡眼看他。

四皇子眼裏多了一種陌生的冷硬和決然,“我意淩頂俯瞰,你可願一路相伴?”

半晌,葉臨嗤笑,伸手捂到自己胸口箭傷處,“我答得還不夠明白?”

四皇子抓住他的手拉下來,重新塞回被子裏,搖搖頭,輕淺笑道,“我明白的。”

葉紹卿至今都記得他指尖的溫暖。他清楚地記得他最後那個溫和柔軟的笑容,讓他心中再無別的念想。

葉紹卿躺在窗上,剛喝的藥的苦味還一陣陣回泛上來。

所以他還是記得,一分一毫,清楚地記得。

他從未想過此生還能再見到宋靈蘊,以致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和釋然了。

葉紹卿的記性特別好,他喝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從不斷片。

所以葉紹卿也記得昨晚從翊林閣到葉府之間發生的所有事。

宋靈蘊怎麽能!

葉紹卿從床上坐起來,狠狠地捶了一記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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