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食髓

阿柒循着聲響急匆匆走進堂中,看見的便是一地古玩盆瓶的碎片。

葉紹卿坐在正中,手裏是一把細長寶劍。劍身窄薄,顯得如絲緞般銀亮。玉绡。

葉紹卿捏着帕子,低頭耐心地擦拭着,低颔不語,嘴角微垂,顯出幾分冷寂。

“公子……這是怎麽了?”阿柒見他先前與沈寄望舉興而去,現今回來卻一副使性子的模樣,不由心中忐忑,試探問道。

葉紹卿将那玉绡舉起在眼前細細看着,似乎是在欣賞,并不理會阿柒,只是淡聲道,“我方才問了福伯,日中可有人遞了帖子。”

阿柒雙手微微絞緊,遲疑道,“我……”

葉紹卿冷哼一聲,手中的玉绡便往外打了個轉,直往阿柒門面指來。

阿柒登時失色,忙不疊地跪倒,“宋景儀的帖,邀您未時梅崗賞梅……”

“宋景儀也是你叫的?”葉紹卿當即喝道。

阿柒咬唇,眼裏蓄起淚水,連忙伏低面龐。

葉紹卿見她這模樣,語氣稍稍放緩,繼續問道,“你如何回的?”

阿柒停頓片刻,低聲道,“我說公子同沈小公子看戲去了,等戲完了……就赴約。”

葉紹卿執着劍冷笑一聲,“我怎的不知,我聽完戲還要赴約的?”

阿柒聽出他聲音裏極大的愠意,葉紹卿雖性格恣意,但待她是極溫和的,不曾動過怒,阿柒不敢造次,忙整個身子伏倒認罪,“奴婢知錯……奴婢只想,宋……宋将軍當初害你至……讓他白侯一番便……”她說着不禁抽噎起來。

阿柒此番作弄宋景儀,本是想替自己出口氣。不料想宋景儀并非看上去這般溫良,竟怒尋到了怡香園。葉紹卿想起宋景儀觸手冰涼的袍子,還有他發間那片玉須朱砂。當時已日落西山,這人是在梅崗等了多久?

如若不是這番陰差陽錯,自己如何能……

Advertisement

葉紹卿手上松了力氣,緩緩收回劍來。

“以後我的事,你莫要自作主張。”他低眸,無嗔無躁地說了這麽一句。

阿柒心中卻一陣冰涼無力。

“是,奴婢謹記。”

阿柒半晌沒聽到葉紹卿回應,躊躇着起身默默退下,悄聲擡頭,卻見葉紹卿退坐回椅上,低頭盯着手中劍,目光虛浮。

第二日早朝,不見宋景儀。

禦書房沉香袅袅。

皇帝将那茶杯往桌上重重一貫。

葉紹卿袖中手握成拳,雙腿一曲,從容跪倒。

皇帝低眸看他,沉聲道,“是為何罪?”

葉紹卿不徐不疾道,“陛下既已心知肚明,有何須多來問臣?”

聽得他如此反诘,皇帝一拍桌子,龍顏大怒,“葉臨,你好大的膽子!”

葉紹卿眉心微微一動,不語。

皇帝蹭地站起,幾步走到他跟前,拂袖忿然,“朕叫你與他交好,不是叫你同他交……”皇帝到底是吐不出那不雅詞彙,也是驚覺失态,将手背過身去,“成何體統!”

那袖風掃得葉紹卿面上一凜,他靜默片刻,竟是忽地輕哂出聲。葉紹卿将那袍子下擺往旁一掀,施施然立起。他如此一立,便是與皇帝貼面。

皇帝一時錯愕,蹙眉怒目。

“陛下,臣貪享情歡,這是臣的私事,陛下何以盛怒?”葉紹卿一雙淺棕桃眸,泛着三分涼薄七分落寞,他說得極輕,“臣也曾以心寄月,如今總算臣斷了念想,也不好嗎?”

帝王多疑。葉紹卿自覺他與皇帝此間,心不得,信總該是有的。然而皇帝還是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他與宋景儀怡香園雲雨高唐,隔日就傳進皇帝的耳朵。

心痛罷,心涼罷。

皇帝盯那雙圓潤眼眸,竟是五味陳雜,語哽喉頭。

斷了念想。

少年心明如鏡,不蒙塵埃。縱使年歲匆匆,葉臨這雙眼睛,不曾變過。被他望着,如沐暖陽,如臨春風。他敬他,寵他,憐他,然而……

葉紹卿目中向來是無綱常禮數的,只是依着皇帝,順他心意而已。此刻見皇帝眼中波濤,胸中火苗蹿了三尺高,抓着那天蠶龍袍的襟口就将皇帝撕扯過來,重重壓了那兩片尊貴的唇瓣。

皇帝驚詫僵立,竟忘了推開他。直到葉臨唇一合,輕吮一記時,皇帝才幡然醒轉,将他推離出去。

“葉臨,你放肆!”

葉紹卿将那彈劾李斐的折子往案上一丢,“臣領罪閉門思過。”他這麽說完,不等皇帝回言,行了标準的臣子之禮,轉身離去。

皇帝将那案頭的茶杯拂到地下,按住自己襟口。那香色正龍刺繡被葉臨方才抓得褶皺一片。皇帝揩了揩自己的唇,捏的指頭骨骼微響。

然而……不曾愛他。不曾愛他?不能愛他。

葉紹卿不曾想葉銘修會在崇明門口等他。

“哥?”

“議完了?”葉銘修并未注意他的神色,“景儀病了,我不得空,你代我探望探望。”

葉紹卿腳下亂了幾步,低頭似是整理官服,“……好,反正我也是打算去的。”

葉銘修有些寬慰地點點頭,“……你有這分肚量便是好的。”

他回頭望向走在後側的葉紹卿,日光濃烈,他那淺緋官服映出點白耀的邊緣,如裹銀缟。葉紹卿長身玉立,表情晦暗不清。

“阿臨?”

葉紹卿走近來,臉上帶着淺淺笑意,明媚如斯。

第二日,葉紹卿往宋景儀府上“看望”。

新置辦的将軍府十分簡樸,宋景儀選的宅子格局不大,屋宇也并不華麗,只是林木蓊郁,園景頗有意趣。

帶路的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小童,喚作安寧。

葉紹卿今日沒帶阿柒,帶的小厮留在了廳堂,只一人往院內而來。

宋景儀裹着着缁色繡銀鯉的披風,背對他立在案前。一頭烏發高高紮起,一如他初時宴上一般。

果然是沒病的。

“空站那作甚。”宋景儀早聽得他腳步,也不回頭,清清冷冷道。

葉紹卿遂走上前去。

這院中多竹木,只在房前階邊開了幾朵文心和仙客來。顯得幽幽清寒,淺淺寂寥。

葉紹卿往那案上看去,宋景儀竟是在作畫。

葉紹卿心中一哂。

同時排遣不快,他一個中書舍人,提劍将廳堂摔砸了個稀爛;而宋景儀堂堂昭武将軍,反倒是擺弄起丹青來。

真真是易皮不易骨。

宋景儀畫的是山水。

高峰入雲,奇險料峭,瀑流如細線輕挂,山亭如米粒半匿。

“這小斧劈皴的用法,倒是有李建睍的風範。”葉紹卿當即出口贊道。

宋景儀停下筆,哼了一聲,“你這馬屁也是過了。”

葉紹卿沒過心的贊許被他冷諷了一道,也是愣了片刻,悻悻然轉開話題,“此等險峰,便不是我江南之景吧,渝西可是多這樣的山?”

宋景儀将那筆點回硯中,細細蘸抹,“是了,若攀得高,再走幾步便喘不過來氣的……”

葉紹卿站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宋景儀竟比他還要高出些許了。

宋景儀長發幾縷挂後面,大部分都落在肩前。葉紹卿便能看見他裸露的後頸。披風邊沿蓋住了小半的,青紫的痕跡,形如桑葚。

葉紹卿竟是挪不開目光。

那日,蘇和醉香,珠簾脆響,宋景儀起伏美妙的背脊,迷亂自失的吟哦,他沁着薄汗的炙熱皮膚。葉紹卿記得自己撥開他的發,吮他後頸的那處皮膚。他在自己身下便更劇烈地顫抖起來。

葉紹卿禁不住伸出手去,指尖抵在那處吻痕上。

宋景儀仿佛是被燙了,即刻轉過身來。

那支軟毫兀自落在硯邊,墨點四濺。

宋景儀沒料到葉紹卿站得如此近,他這一轉,兩人的氣息都纏了一瞬。

宋景儀往後退了一步,按着頸子擰眉怒道,“葉臨,你适可而止!”

葉紹卿聽來耳熟,三句未過,他竟又讓宋景儀惱了。

葉紹卿手還未來得及縮回去,“我……”

“安寧,送客。”

“等會,我真沒捉弄的意思,”葉紹卿急了,“你先別惱,我本就是來道歉的!”

他鄭重其事地做了個請罪的揖,俯身下去竟半天沒起來。

宋景儀看他這禮數,一時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嗤笑道,“你好好說話便是,行這麽大禮我消受不起。”

葉紹卿兩手交扶,“那你聽是不聽?”

宋景儀咬咬牙,“我聽。”

葉紹卿才直起身,将阿柒作弄的原委說與他聽。

“她是我的婢女,她膽大妄為,是我管教無方,罪當是我領,這是其一,”葉紹卿端詳宋景儀表情,躊躇了片刻,才繼續到,“其二,便是玉齡房中,我……多有冒犯……”

“你別說了。”宋景儀取出帕子,低頭擦拭虎口處濺到的墨汁。

雖是任性妄為,但明視是非,敢于放下身段認錯這點,葉紹卿從小到大倒是不曾變的。

宋景儀那日在梅崗從日中等到黃昏,連那手爐裏的炭火都燒盡了。

他尋至怡香園,雖是火冒三丈,但見到葉紹卿那表情,便也知曉其中怕是有什麽蹊跷。

聽得是阿柒搞的鬼,宋景儀倒是心中疏解了幾分。起碼,葉紹卿還不是沒心沒肺到那種程度。

只是葉紹卿雖講清了緣由,卻沒帶阿柒來,而是把罪攬了去,不知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個如何狹隘刻薄之人?

宋景儀心中思索良多,面上卻淡淡無甚表情,“原是你貼身的婢女,你替我罰過,便也算作數罷,”他輕聲喟嘆,“至于第二件……你我都不是無知孩童了,你情我願,談不上冒犯不冒犯的。”

葉紹卿沒有料到宋景儀會如此回答。

少時的宋景儀,便不是個大度的。再是這歡愛之事上,宋景儀竟還顯得不甚重視。似乎與葉紹卿這場親熱,同和其他人一般,都是尋常洩欲的過場之事。

葉紹卿不解,甚至還有點不悅。

他平常放浪形骸,但對肌膚之親,還是謹慎自好的;而宋景儀平日行事端謹,卻不料這種事上,竟是不經計較的。

葉紹卿旋即又覺得自己管得倒是太寬了,便扯出笑來道謝。

“我既失約于你,于理便是說不過去的,”葉紹卿抱了抱拳,“請問景儀,可還賞臉,明日梅崗拜會那寄春君去?”

宋景儀掃他一眼,将那帕子丢到桌上,微微哂笑,“準你十四字,題得好,我便應了。”

葉紹卿看向那山水,笑道,“要讓我題?”

宋景儀将那畫正了正,讓那留白處移到案幾當中。

葉紹卿從筆架上選了細毫,略略一想,下了筆。

那畫上便留了這麽一句話:“誰人肯買畫中山,多買胭脂畫牡丹。”

宋景儀眉尾輕挑,恥笑,“怎寫的這句,還想把這放集市上叫賣不成?”

葉紹卿拍拍手,勾着嘴角,“怎的不能賣了?卓然的淺绛山水當今京中炙手可熱,你這畫一出,必是要斷了他的財路。”

“你可是說過愛牡丹的,我這下一句也是說得很對的。”葉紹卿頗有幾分得意。

宋景儀靜靜看他眉飛色舞,噙住了嘴角的笑。

“我題的好是不好?”末了,葉紹卿放下筆,偏偏腦袋問宋景儀。

宋景儀将那畫紙捏起來吹了吹,雲淡風輕道,“明日巳時三刻,你在府上等我罷。”

葉紹卿笑吟吟地應聲。

葉紹卿離去後,宋景儀裹緊披風,不自覺地将掌心又貼回後頸。

葉紹卿的指尖像是燃了火苗似的,觸膚滾燙。他轉身的那一剎,分明看見葉紹卿眼中陰雲翳翳,沉沉情欲翻滾其中。

那種熟悉的酥麻順着脊柱竄流下去,那處無法言說的地方酸軟難耐。

到底還是一腳踩進那深淵去,再無他法了。

“誰人肯買畫中山,多買胭脂畫牡丹。”宋景儀徐徐默念。

其中疏曠,又如何能藏得住。

葉紹卿明明不該是束翅于那高臺樓閣之中的。他才應當是縱馬飛馳,追雲逐月的那一個。

宋景儀垂下手,笑得苦悶冰涼,你我二人,真是一個賽一個的癡傻。

“偏不穿那件夾絨的,山裏清寒,這病也才剛好……”

阿柒替葉紹卿細細整理腰帶,口中不甚和悅的樣子。

葉紹卿自然知道她不是真不想自己去賞梅,只是不想自己同宋景儀一道賞梅。

葉紹卿也不答她,只是含笑整壓自己的襟口。

鏡中的年輕男子束着紫金镂蓮小冠,水綠鎖紋的錦袍,連腰間的玉都是淡淡湖青,只有那雙圓潤眼睛占去了所有燦爛顏色,如星子墜湖。

“大人,宋将軍到了,說是就在大門口等您。”

“哦?”葉紹卿捉住阿柒的手,“那我随後就到。”

葉紹卿才一只腳跨出大門,便硬生生愣在那裏。

門口有馬,沒有車。

宋景儀坐在一匹高大的淺棕色馬上。那馬鬃毛油亮,口裂很深,前肢如柱,後肢如弓,蹄礎比一般馬都要高上些許——那原必是一匹野馬。

宋景儀手裏還牽着一匹。那匹馬站得靠後,身形與宋景儀騎的那匹相當,毛皮顏色更深些,額中有塊雪白的印記。

兩匹馬似等得不耐,先後打了兩個響鼻,低頭磨着蹄子。

“葉大人,你這是欲退欲進?”宋景儀扯了扯手裏的缰繩,朝向葉紹卿,朗聲問道。

他又戴了那晚宴上那只簡單的玉冠,通體無飾,長簪穿發而過,墨發在風中微微飛揚。缁色披風襯得他越發皮膚白皙,眉目清麗,如白宣上淺墨輕點,分明又素雅。

葉紹卿被他一喊,才回過神來。

他嘴角越發上翹,漸漸綻出欣喜至極的笑容,忙不疊地抽了後腿跨将出來,一溜地跑下臺階,最後擡頭時已是嘴巴都合不上了,“你這兩極品寶貝兒哪來的!”

若放在以前,葉紹卿已經要就地打滾了。

因為葉紹卿最愛馬。

宋景儀掃一眼他咧嘴笑得眼睛都要成線的樣子,“原是軍中的馬,返京時帶回來了,”他拉拉缰繩讓馬脖子揚起來供葉紹卿觀賞,“草原上抓的野馬,馴了一個月才磨好點性子。”

“氣煞我了,大哥居然瞞着不告訴我!”葉紹卿已經迫不及待伸出手去了,他很是熟練地将後面那匹哄得低下頭來,然後讓它嗅了嗅自己的掌心熟悉味道,再慢慢擡手揉了揉他額頭的印記,喃喃道,“好孩子……”

“這是銅雀,你那匹叫雪雁。”宋景儀把缰繩扔出來。

葉紹卿張手接了,仿佛才明白過來,“我們……我們騎馬去?”

宋景儀這時才嗤笑一聲,“你不願?”

“不不!我們騎馬去!”葉紹卿忙不疊地點頭。

葉紹卿武功盡失後,葉銘修就很少許他跑馬了,是以自然沒告訴他此次歸京帶回了良駒,不然照葉紹卿這脾性,不知要鬧出什麽岔子來。

幾步遠的阿柒這時候終于忍不住開口,她才闖了禍,這時候也不敢随意阻攔,只是無奈道,“若是要跑馬去,公子您得随我回去多加衣服才好……”

宋景儀聞言,将脖子裏的系帶一扯,抓着肩頭衣料将那披風一把拉下來,往葉紹卿那又是一丢,“這便好了,鶴羽內襯了灰鼠皮,必然凍不着你家公子。”

他居高臨下,淡淡瞥阿柒一眼。

阿柒咬唇喏了。

葉紹卿手裏的披風還帶着宋景儀身上的暖意。

宋景儀裏面穿的是圓領藍灰的束袖短袍,腳下踏裹住小腿的麂皮馬靴,顯得肩寬腿長,意氣風發。

“還愣什麽,難道還要我給你穿不成?”宋景儀挑眉不鹹不淡地又諷了一句,已經開始調轉馬頭。

葉紹卿笑着将那披風系好,不見生疏地跨上了馬。

“你們帶着吃食在循香亭候着罷。”葉紹卿轉頭吩咐阿柒。

兩人一前一後驅馬而去。

我心悅之人,在那翊林閣頂,纡尊降貴,強意給我仔細系好大衣帶子;謂心悅我之人,卻将這披風劈頭砸我臉上,徑自驅馬先行去。

可為何……葉紹卿把那歪滑的披風抓回來點,冬陽明豔,前頭宋景儀黑發肆舞,被那日頭照的越發耀眼刺目。葉紹卿眯起眼,迎着寒風暢意大笑起來。

“等會,不該直行嗎?”葉紹卿跟上拐彎的宋景儀,不解地喊他。

宋景儀放慢馬速,待他并肩,轉頭笑道,“我們騎着這等的好馬,還要與他們走一條道,豈不委屈?”

葉紹卿見他眼裏幾分譏诮,似乎又看見當年那個驕矜的宋家小少爺,不由笑着搖頭,一擺手,“讓他們等去罷!”

這是繞了遠路,這路通的,曾經是片馬場,如今馬場遷離,已成了荒坡,樹木稀疏,倒是更适合兩人縱馬戲上一遭。

“你可敢與我打個賭?”跑了些時候,兩人緩行小憩,葉紹卿被凍得笑都僵在了臉上,但眼裏還是沒暢快夠本的神色。

“賭什麽?”宋景儀只是鼻尖微微泛紅,問道。

“從坡上算起,先到梅崗者為勝,輸的便要被罰,”葉紹卿轉着眼珠子想了想,“便罰,第一株千葉紅下的姑娘,輸的人要向她一花換一酒。”

“花呢,要插進她雲鬓之間;酒呢,要她舉杯來送。”

宋景儀聽罷哼笑,“你就是嘴饞。”

“你如何覺得我一定會輸呢?別的就算了,”葉紹卿故作氣惱道,“這馭馬之術,可是娘胎裏帶的天賦,絕丢不了的。”

“若你輸了,便以茶代酒。”宋景儀好似一點也沒被唬住,拉起缰繩,眼神竟是躍躍欲試。

葉紹卿看得新鮮,多瞟了他一眼,笑道,“好!”

駿馬飛馳,揚起一人多高的草屑土塵,馬嘶剛響起便即刻飛了好遠,聽得模糊不清了。

葉紹卿并不是說謊,他的馬術的确了得,更何況身下的雪雁才與他相識不到半日,竟已與他配合得親密無間。

兩人伯仲難分間,前頭一片火紅似是憑空升起,映着日光,嬌豔欲滴,那便是梅崗了。

不多時,梅崗的石碑已經清晰可見。幾根枝條伸展出來,朱色花朵點綴其上。

恐這莽撞牲畜沖撞誤踏了那緋紅軟香,宋景儀下意識收緊了缰繩。

銅雀穩穩停步在石碑旁,不多一分。

而葉紹卿仍舊像離弦的箭般從一側風似的蹿出去了。

“紹……”宋景儀都來不及叫他。

前頭就是一株天星紅,枝條壓得很低。

葉紹卿直沖過去,竟是靈巧地俯低身體抱住馬脖子,堪堪從下頭穿了過去。枝條掃到他的頭冠,被帶得往下一扯再往回一打,整棵梅樹簌簌抖動起來,細碎的赤色花瓣雪花似的往下飄落。

葉紹卿正巧拉缰停馬,雪雁拐了個小彎,揚起前蹄,長長嘶鳴,複又落下。

“景儀承讓!”

葉紹卿坐在馬上,發冠已然微微歪斜了。梅花仍在接連飄搖而下,葉紹卿跟前如同拉了朱簾,他俊美的臉蛋隐在這紛揚花雨後頭,只是那明朗笑意擋不住地傳過來,沾染了梅花的馨香,當真是熏醉了人心。

宋景儀攥着缰繩的手緊了又緊,些微滲出汗來。

葉紹卿翻身下馬,拉着雪雁慢慢走過來,擡頭勾起嘴角,“不情願至此嗎,連馬也不肯下了?”

葉紹卿發間,肩上落滿了嫣紅的花瓣,他雙頰沾染淡淡酡色,氣未喘勻,笑意正盛。

宋景儀盯了他半晌,淡笑搖頭,翻身下馬。

二人将馬系在一處,順着小道往梅林深處而去。

賞梅的人不在少數,三兩成群,飲酒行令,撥弦唱和。

第一株千葉紅下,也果然有姑娘,還不止一個,也不知是哪幾家的小姐約聚。

葉紹卿挑了個鵝蛋臉杏黃襖褂的,推宋景儀去了。

宋景儀站在那,溫淺笑着說了幾句,姑娘們便齊齊捏着手絹笑了,将那少女推拉出來。

江南的女子端的是玲珑嬌柔,只及了宋景儀胸口。

宋景儀擡手采一朵梅,将淺粉的花朵戴在姑娘發間。

姑娘雙頰飛霞,比那花還紅上幾分,盈盈行禮,雙手送了酒盞予宋景儀酒吃。

好一幅才子佳人。

宋景儀眉間情意疏淡,唇角笑容清雅,在這團花紅妝錦簇之中,竟是出塵高雅,不能同語。

皓态孤芳壓俗枝。

葉紹卿站在那,只想起秦淮河上,宋景儀銜住自己杯沿時那垂下的細密眼睫。

“眼見一段良緣。”葉紹卿摁着自己眼角。

“何處?”宋景儀直直盯着他,見葉紹卿支吾不語,冷冷一笑,“去循香亭罷。”

循香亭在梅崗一副峰半腰。

越往高處去,梅樹便生的越發雜亂肆意些,人言笑語也漸漸淡下去。

這段的梅花大多是白,偶爾夾雜幾株水色淡粉,浮玉飛瓊,骨清香嫩。

“便還是玉蝶和綠萼存了幾分傲骨。”葉紹卿贊道。

“只是生的顏色如此。”宋景儀并不以為然。

“還因生的高,底下那些紅粉妝奁,招的游人喜歡,與人處得久了,便沾染了俗氣。”葉紹卿振振有詞。

宋景儀正想回一句“胡言亂語”,葉紹卿忽地偏離了石徑,往側邊草地裏走去。

“好好的路你就偏不要走?”

葉紹卿朝他招手,“快到午時,帶你看個好景,方不虛此行。”

沒幾步路,是個緩坡,越過去,視野剎那開闊。

主峰和另一道副峰在眼前遠方交彙,玉白,赫赤,淺粉,杏黃,各色梅花成片交織,日光正盛,霧氣消弭,顯得那色彩越發斑斓鮮豔,恍若常春桃源。

“此次重邀賞梅,原是我想請罪,”葉紹卿坐下來,望着遠方梅林,半是無奈半是輕喜,“卻不料,還是叫你逗了我開心。”

葉紹卿拍了一下膝蓋,嘆道,“這景,比起你那兩匹馬來,還是差遠了。”

他轉向宋景儀,卻發現他并沒看景,而是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黑眸沉沉。

葉紹卿被他盯得憑空出了身熱汗。

“我把披風還給你吧。”葉紹卿抹抹額頭,去解那帶子。也不知是不是他生了異樣的心思,那帶子偏偏像是纏死了一般,解不動分毫。他低下頭去,還能嗅到領間宋景儀身上那種淡雅氣味。

一只手伸了上來,細長手指壓住結的一邊,“你拉下面這條。”宋景儀低着眼睛。

那種氣味頃刻就被放大了。

眼角延伸開去的輕妙線條。細密的眼睫。說話的氣息。

葉紹卿握住那只手,偏頭就親了上去。

宋景儀仿佛是等着他一般,扯着他披風的兩邊,将葉紹卿越發緊地拉過來。

葉紹卿捧着宋景儀的臉,輾轉深吻。

宋景儀在馬上器宇軒昂的模樣。宋景儀轉頭挑眉譏笑的模樣。宋景儀梅樹下對着姑娘輕淺含笑的模樣。

……宋景儀在自己身下顫抖呻吟的模樣。

葉紹卿被壓倒在那坡上,宋景儀坐在他身上,俯下身子與他纏綿地吻着。葉紹卿身下漲痛的物什被宋景儀握在手裏。緩緩摩挲,葉紹卿眼睛裏都泛出點血紅,掐着宋景儀的下巴搜刮他的唇齒。

全無話語的間隙,唯有呼吸的糾纏。

葉紹卿手探進宋景儀後穴,那裏竟已是濕潤松軟的了。

宋景儀覆在那根上的手指都細細顫抖起來,另一只手在葉紹卿胸膛上撐了撐,自己才沒腰軟地倒下去。

壓入,微轉。宋景儀咬住唇,閉眼急喘。

葉紹卿甚至還能望得到點,宋景儀肩後的,梅林豔景。

明明疏淡如此的人,此刻全然是另一番模樣。那水墨間倏地滴入朱砂,化開十分妖冶。

葉紹卿挺進去的時候,宋景儀攥緊了葉紹卿落在身邊的披風。

葉紹卿捏着那臀瓣往兩邊壓開,更恣意地進出。

宋景儀的腰低了又低,仿佛是整條脊椎被抽了去,胡亂扯着能抓到的衣料,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葉紹卿将那拇指壓入他臀上的腰窩,加力地掐進去,終于聽到宋景儀悶悶的哼吟。

宋景儀的支撐的手不住地發顫,黑發随着葉紹卿的進出搖晃。

偏偏這時候傳來腳步和人語。

“我想要那支,你可摘來予我?”

也不知是哪對璧人游玩至此,踏入這梅林之中。

宋景儀本就難以支撐,這時索性洩了力氣撲在葉紹卿胸膛上,想是要掩藏一番。

葉紹卿被情欲沖昏了頭,循着宋景儀的唇重新吮上去,壓着他的背脊越發大力地進出。

宋景儀舌尖齒縫都是打顫的,幾乎連吞咽都要忘了去。

似乎還不夠盡興,葉紹卿摟着宋景儀腰,兩人翻了個個兒,往坡下滑了一小段,竟是離那梅林又近了幾分。

宋景儀的背脊越發緊張了,睜眼似是嗔怒似是哀求地望過來。只不過他眼周臉頰盡是桃緋,細長眼眸裏翻雲卷浪,只看得葉紹卿越發難耐,眼前的景都是蒙了層血霧的。

便是了。這樣的宋景儀,叫人……食髓知味。

葉紹卿壓起宋景儀的一條腿,那腿上還穿着麂皮馬靴,越發顯得線條美好。亵褲半挂在大腿根,露出丁點那裏最柔嫩白皙的皮膚。

葉紹卿極深地将那根碾送進去,捏着腿根的嫩肉,俯身啃咬宋景儀的頸子。

宋景儀被頂得整個下身都挺了挺,雙手背過去抓着腦後的草皮,變了調的尖吟生生被自己咽回去,只是胸膛幾度劇烈起伏。

葉紹卿不待他适應,再度抽送起來。

宋景儀拗起脖子,雙手在周身徒勞地抓了幾次,終于環上了葉紹卿的脖頸。

這是葉紹卿頭一回看着宋景儀的臉。

略淡的眉緊緊鎖着,細長的眼尾挂着歡愉過度的淚珠。

毫無防備,貪戀渴求。放縱,卻死灰般絕望。

那日怡香園,他也是這般表情嗎?

葉紹卿托着他的後頸,将他的臉壓入肩窩,吻他的額角和耳廓。

梅香,草芳,饒是再清幽的景,此時都是炙熱旖旎的。

兩人都是咬牙死忍着不做聲,不光是因為怕人發現,更是這場歡好裏,若是不慎喚了對方的名,便失了這層朦胧,剝開了二人自欺互欺的那點妄想,袒露出的,便只有白骨寒刃,仇怨交惡罷了。

循香亭酒香茶暖,阿柒撐着下巴打盹,聽見響動望來。

就見宋景儀與葉紹卿二人,從那白玉粉霞中,并肩緩行而來,都是俊秀清朗的容貌,高華出塵的氣質。

一人立如芝蘭玉樹,一人笑如朗月入懷。

竟讓人生出荒唐念頭,這二人如此品相,除了彼此,恐怕再無人與之相配。

“公子,宋将軍。”阿柒站起來,見葉紹卿身上只有那件水綠袍子,而那披風被宋景儀搭在臂彎之中,不由微微蹙眉。

葉紹卿主動來拉她,觸到他手上溫熱,阿柒方才放下心來。

“你可是繞了遠道,讓我好等,”阿柒把他摁回座位上,“風刮了臉不成?怎的紅了……”

葉紹卿撥開她的帕子,去捧那茶杯,“跑得急,怕你等啊。”

阿柒低頭,便看見葉紹卿後腦幾絲草屑,她細眉一沉,轉頭望向宋景儀。

宋景儀沒有坐,倒是立在邊上,似是賞景。

他眼眸細長,平日裏都是清靜無擾的神色,此刻頰上掃朱般,浮了層淡淡緋紅,映得他眼波盈盈,眉目含春。

阿柒絞緊手帕,心裏嘆了又嘆。

“才跑了馬,飲酒易上頭,”葉紹卿将茶杯托起,朝宋景儀舉了舉,“同我飲一杯初春新茶吧。”

宋景儀端起那茶托時竟還覺得手顫,忙将另一只手也按上了。

桌上的食盒被打開,阿柒正把糕點一碟碟地取出來。

千層酥,豆沙麻團,五色糕。每一樣都是蓮湖家有名的點心。

“若不是我今早搶了先,沈三公子可就把這些買斷了去。”

葉紹卿半是玩笑道,卻是掩飾般不看宋景儀,只是摁着那杯盞邊沿來回地摩挲。

葉紹卿露出的那幾根手指纖細瑩白,連指甲都是淺淡無甚血色的,但宋景儀知曉,它們遠比看上去有力,當年辛勤練劍握弓留下的繭子,随着年歲漸漸變薄,卻沒法完全消下去,留着那粗糙的痕跡,一如葉紹卿不甘而無可奈何的心境。

而這雙手摁揉自己腰背時,如同将自己數年堆砌的甲殼輕易盡數撕碎了去,自己都不知,原來心中竟有如此洶湧的情思與妄念。

宋景儀盯着那精致的五色團糕,心中卻一陣無奈惘然。

說什麽比不上銅雀雪雁兩匹好馬,你這一出,早已勝卻萬般美景。

他掃一眼低頭喝茶的葉紹卿,黑羽覆桃目,容修姿美,悅若九春。

明明是一多情人,又如何做得來無情事。

然叫我怎能自制,何能自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