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結
春和風軟,正是三月桃花天。
葉府東邊有個绮園,是整個葉府景致最好的園子,靠池種了五六株桃花,三曲小橋通至池中亭子,名曰映芳。當着流莺春氣暖的時節,桃花照水,樓欄染紅,着實迷醉人。
映芳亭挂了湘簾,亭內越發暖和,圍坐的幾人除了葉紹卿,大多衣裳輕便。那幾張面孔也是眼熟的,沈寄望,張卓然,羅仲清,還有宋景儀。
這算是場宴席,因為葉紹卿前些日子剛被皇帝擢升為知制诰。所謂文人之極位,坐到這位子上的人,下一步,便是拜相了。
經過幾月籌謀,戶部尚書李斐革職下獄,牽連出的黨派數人也一并問罪。
皇帝登基才半年多,便已開始整理朝堂格局,朝中明眼人自然知道原因。安王之亂薨了兩位皇子,先帝似是心憂過重,宮中只多添了兩位公主,而且年紀都尚小。眼前礙着皇帝眼睛的,只有北邊那位瑞親王。
瑞親王周容祈生母是乃是北蒙的一個美人,先皇後所生二皇子早夭,便将周容祈過繼了去教養,享的是嫡子的名頭。因承了母親容貌的好處,周容祈在這衆皇子中生得最為俊美,又有先皇後悉心教養,心思靈敏,才能卓越,很得先帝器重,早早就封了親王。
這三皇子周容祈和四皇子周容則便是儲君之位的唯二之選,但到底四皇子生母德妃出身名門,又最得先帝寵愛,太子之位,終究是落到四皇子手中。
不過周容祈也不是那般閑雲野鶴,不問權貴之人,生在帝王之家,又有幾人,對那蟠龍王座,不生出幾分肖想争奪之意。周容則登帝前,那叫夢寐以求;周容則登帝後,那叫狼子野心。
先帝病重時,以“出巡”之名将周容祈派往最南邊的寶安,駕崩前一紙诏書定了乾坤,太子周容則登基大統,彼時周容祈身在千裏之外,連先帝的葬禮都未能趕上,回京後聽诏受封,即刻遷往北方九原封地。
風雨雲動之時,瑞親王在京時日,不過短短五天。先帝心偏于誰,一眼便知。
瑞親王心中甘心否?
葉紹卿是要斜目嗤笑的。
少時,周容祈可就沒少找他們麻煩。
資善堂裏,人人都知那混世小魔王葉家小二少,但葉臨雖生性頑劣了些,因關照四皇子的面子,還是知道忍耐收斂的。只不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有人故意招惹,葉臨發起脾氣來,那是十頭牛都拉不住的。
葉臨被先生重罰,十次裏,九次是因為三皇子周容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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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安王之亂那日的抄書,也不例外。
安王之亂後,朝堂局勢越發動蕩,各人心中打算也不盡相同。年歲匆匆,少時還顯單純的磕絆沖撞,也漸漸變了味道。葉紹卿和瑞親王倒是禮尚往來和睦相處了,只是兩人照面一笑,底下是越發深重的寒意。
葉紹卿明白,瑞親王是懸在皇帝頭頂的一把劍,安王之亂已是最好的前車之鑒。自己在這世上一日,哪怕握了滿手的傷痕鮮血,也要将這柄劍,親手折了去。
因為自己答應過的。
你欲淩頂俯瞰,我便一路相伴。
所以此回晉升,對于葉紹卿來說,并無甚可喜。皇帝要将他放到何處,他便去往何處,左右令皇帝使得方便罷了。
于是并無酒樓大宴,葉紹卿只邀了幾位近友府中小聚,葉銘修怕自己掃了他們放肆闊論的興致,也是沒有到席的。
“大人們,這道菜可要趁鮮。”阿柒将那盤子端上來,叮囑道。
盤中鴨肉菱花狀布着,皮白油潤,肉嫩微紅,正是一道鹽水鴨。
“日啖鴨子三百只,不辭長做金陵人。”沈寄望搖頭晃腦地吟道,笑嘻嘻地去夾。
“最小的先動筷,你這規矩學得真不錯。”葉紹卿睨他一眼,微微笑道。
沈寄望才不理他,低頭專心對付美食,氣哼哼道,“嘴都入了,還要我吐出來不成?”
其他人聽他含糊不清地還嘴,都忍不笑起來。
葉紹卿偏頭看手邊的宋景儀。
春風擾簾,那薄竹風帳窸窣擦着柱子,洩進來外頭半縷桃紅,映出他周身一派清雅。宋景儀的黑發在肩頭微微飄搖,他應和着露出點淺笑,視線不知落在何處,顯得幾分疏懶随意。
他面前的酒盞是滿的,筷子也穩穩地搭在桌上。
“沙灣一鴨可成全席,購覓取肥者,炒鹽腌,清鹵複,用微暖老汁浸潤之,”葉紹卿舉箸夾起一塊鴨肉,“得其皮肥骨香,鹹甜清口。”
他手腕一轉,卻将肉放入宋景儀碗中,“景儀,酒也未敬我,菜也沒如何動,春乏至此了?”
宋景儀低眼看碗中,微微驚訝,回望葉紹卿。
兩人如今這般關系,真如刺釘板上覆了層輕紗帳,不可言說。
嘗過那種歡愉,再是如何裝作疏遠自持,斷是無法撇個幹淨的。就如同兩人此時這一對望,似有細絲勾纏,綿綿然消弭下去,落了滿眼微波粼粼。
靈敏如張卓然的,抿酒不視;心細如羅仲清的,蹙眉沉吟;就連天真如沈寄望的,想到那日怡園風波,看着這兩人也覺得處處不尋常。
宋景儀搖頭,“天暖了,人困頓了些。”
“金陵青山秀水,自然是把人養金貴了。”羅仲清替他說了句話,舉杯,“既然他嫌我們不夠阿谀奉承,我們再敬他一杯便是了。”
葉紹卿哈哈笑起來,“好好好,這才像話。”
宋景儀手中那杯酒已置涼了,飲下後激得胃中微辣地作疼,反上來一股子酸意。他咳嗽了一聲,看見碗裏那塊鴨肉,便夾了想壓一壓胃中的不适。
這鹽水鴨本是以清淡香嫩出名的,到了宋景儀口中,卻莫名被他嘗出滿嘴的腥氣,原本白玉般的肉也分外油膩,宋景儀立刻放下筷子,想要把嘴裏的東西先強行咽下去。
“景儀?”葉紹卿離他最近,看他臉色一下蒼白起來,奇道,“怎麽了,不合你胃口?”
宋景儀剛一下咽,胃裏就一陣抽搐,他摁住胃部,蹙眉道,“……腸胃不适,不打緊……”
“阿柒,上碗蝦皮白蘿湯……”葉紹卿剛想叫人給宋景儀來碗解膩的湯水,宋景儀肩膀顫了顫,只抛了句“失禮”便匆匆跑出去了。
剩下的人都有些發愣。
“膩嗎,不膩啊?”沈寄望又夾了塊鴨肉,将那鴨皮先撕進嘴裏嚼了嚼,不解地發問。
“你吃什麽不膩?”張卓然終于沒憋住,啐了他一句。
“宋将軍怕是在渝西呆久了,有點水土不服吧。”羅仲清看向葉紹卿。
葉紹卿倒是快忘記宋景儀病怏怏的樣子了,記得以前宋景儀病起來,十天半個月都好不了,不由擔心,這宋景儀莫不是在軍中只是虛練了幾個把式,身體還是原來那般不頂用的?
葉銘修進得绮園來,本想來道賀一聲敬一杯酒,畢竟自己就這麽一個弟弟,不露個面到底是說不過去的。
沒想到第一個撞見的,是扶着假山吐得撕心裂肺的宋景儀。
“景儀?”葉銘修看宋景儀就要往前栽,連忙拉住他後背将他扶住。
“将軍……”宋景儀有些難堪,捂着嘴巴低聲道。
“才這麽會就喝成這樣了?”葉銘修挑眉有些惱怒,“那小子是越發無法無天了!”
“不是……唔……”宋景儀扯住他,喉頭又是一陣惡心,他彎下腰又嘔不出什麽來,嗆得眼裏泛淚,背上冷汗涔涔。
葉銘修看他臉色慘白,分明不是醉酒的樣子,明白過來,憂心道,“身上哪裏不好,叫個大夫過來?”
宋景儀兩腿發虛,只得倚着葉銘修,他近日精神确實不好,只道是春懶,卻沒料到現在這境況,他并不想在葉紹卿府中尋醫候診,掃了大家興致不說,他和葉紹卿道不明的牽扯,不用再多一事平添尴尬。
“不必,勞煩将軍替我向紹卿支會一聲,我身體不适先告辭了。”
“你這樣如何能走的?”葉銘修自然不會任他走,牢牢握着他肩膀,“要走也備個轎……”
葉銘修沒說完,宋景儀整個人竟然又軟軟地往前倒下去,葉銘修趕緊伸手一撈,把他提起來,見宋景儀雙目緊閉,已是暈了過去,他幹脆彎腰把人橫抱起來往園外走。
懷中的宋景儀分量倒是不輕,想起他當年剛入軍中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葉紹卿還頗有感慨,七年,終究還是撐下來了。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到仗劍騎馬殺敵的将軍,宋景儀吃了多少苦,他是看在眼裏的。而宋景儀為什麽吃這份苦,他也是明在心裏的。
宋景儀的雙手放在身前,壓着小腹。這是他昏迷前最後的姿勢。
葉銘修低頭看着他的雙手,忽然停下腳步。
“大哥?”
葉紹卿正跑下橋來,遠遠看見,喊住了他。
葉銘修轉過身,葉紹卿就看見了他懷裏的宋景儀。
葉紹卿立在原地,眉頭輕輕蹙起。
因為他看到葉銘修那一瞬的眼神,是驚慌和錯愕,然後是濃濃的擔憂。
“叫大夫了?”葉紹卿一路跟着葉銘修進了房內,看着被安置在床上的宋景儀。
宋景儀嘴唇透着淡淡蒼白,衣發散亂。
葉銘修招了婢女服侍宋景儀,轉頭道,“居安片刻就到。”
葉紹卿聽得這個名字,當即蹙了蹙眉,很快笑道,“那便好。”
王居安家世代從醫,從祖輩起就入葉家門下,半友半仆,王居安自小便是葉銘修伴讀,葉銘修拜将軍後,王居安便做了幕僚,每次葉銘修出征都随行,最為葉銘修信任。
王居安系錢塘人士,此次葉銘修歸京,他便半道離了隊伍先行歸家省親,幾日前回的金陵。
葉銘修對王居安之看重,即便是葉紹卿,對着王居安都要恭恭敬敬喚一聲“居安哥哥”。當然,那也是小時候的事,現在葉紹卿可是叫不出來的。
重要的是,宋景儀這一病,葉銘修招的是王居安。
這也太過珍惜了些。
葉銘修見葉紹卿站着不挪步,朝他擺擺手,“賓客們還在映芳亭,你這個主人也該回去招呼才對。”
“景儀這番模樣,我也應當作陪。”葉紹卿心中憋悶,總覺不喜讓宋景儀和葉銘修共處一室。
“若是要散宴,便也該送客。”葉銘修掃他一眼,眼神些許冷淡,“且先去吧。”
葉紹卿見無可反駁,低頭應了。
正巧,王居安提着醫箱到了。
葉紹卿作了個揖,笑吟吟道,“居安兄。”
“阿臨,”王居安居然也就受了他這個禮,拍拍他肩膀,“一會我也給你把把脈?”
王居安生得白淨微胖,明明與葉銘修一般年紀,愣是憑臉上那點嫩肉憑空減去了好些歲數,一眼看去比葉紹卿還年幼些,這麽眯眼笑起來,三分憨态可掬七分醫者慈目,叫人一點脾氣也沒有。
葉紹卿只有搖頭賠笑。
“居安。”葉銘修招招手。
“将軍。”王居安到了床邊,先與葉銘修行了禮,方執了宋景儀的手搭脈。
葉紹卿默默走回幾步。
王居安很快收回手,先望向葉銘修,再轉頭笑看葉紹卿一眼,“所謂食氣入胃,散精于肝,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
“到底如何?”葉紹卿翻了個白眼,打斷道。
“春濃日暖,脾胃不調罷了,無礙。”王居安走回桌邊,開始寫方子。
“那怎的還會暈了?”葉紹卿跟着他,不解道。
“宋将軍怕是公務繁忙了些,思慮甚多,”王居安邊寫邊掉書袋,“郁者結聚不得發越也,當升者不得升,當降者不得降,當化者不得化,此為傳化失常,六郁之病見矣。”
葉紹卿倒是不語了。
思慮過甚。
宋景儀思什麽,他自然是明白的。
“既然無礙,你先去送客吧。”葉銘修臉色看上去緩和了些。
葉紹卿見王居安還在慢條斯理地寫方子,便點頭先去了。
待葉紹卿攏了門,葉銘修揮手遣走了站在角落的幾個婢女。
王居安放下筆,轉向葉銘修,臉上已無了那種溫吞笑意。
葉銘修見他這種表情,嘆了口氣,“可是我想的那般?”
“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都毋須多思,”王居安也是一樣嘆氣,“将軍啊,你帶他歸京,怕是大錯了。”
“父親囑托,要我護他周全,”葉銘修看着宋景儀,“邊境兇險,他這不要命的沖鋒架勢……”
他站起來走到王居安身邊,“我原想叫他見一見阿臨,好壓一壓他那份了無牽挂的心思,沒想到陛下竟把他留京了……”
王居安輕聲道,“陛下怕是心中早已有數。”
葉銘修許久沒有講話,只是沉默地看着王居安桌上寫了一半的方子。
“……寫的什麽?”
“将軍要我寫什麽?”
葉銘修哼笑,朝他佯怒地望去,“何時學的朝堂裏圓滑推诿這一套了?”
“居安愚鈍。”王居安忙伏下身去。
葉銘修搖頭,又是一笑,複又沉默起來。
“……不該留,”葉銘修皺眉低聲道,見王居安小心翼翼的瞧他,繼續道,“然依阿臨這脾性,怕是這輩子難有子嗣。”
“将軍……”
“我終歸是無權決定去留,”葉銘修回頭望向宋景儀,“便由他罷。”
王居安忙道,“可……”
“我不便與他說,”葉銘修盯着王居安,“你待他醒,好好說與他。”
王居安聽得他把那“好好”二字加了重音,明白過來,轉了一圈,葉銘修仍是把刀子塞進自己手裏了。
“……若是我嘴拙呢?”王居安扯扯嘴角,無奈道。
“……終是各自造化。”葉銘修拍拍他後背,輕聲道,“若是将來……我為人臣,終究是要忠于君的。”
王居安心頭長嘆,撇過頭,只瞧見葉銘修嘴角一絲苦澀。
宋景儀醒來時看見的便是王居安坐在床邊低頭仔細地剝着枇杷。
“先生?”
王居安少時與葉銘修同進同出,又随軍常駐渝西,宋景儀自然是與他相識的。
“醒了?”王居安把果子遞過來,“吃不?”
他的手指也是圓潤白皙,捏着那淺黃果肉,宋景儀本想婉拒,這麽一看,便覺幹渴,于是道謝接了。
時節還早,枇杷并不是太甜,那股酸意卻将胃裏頭的厭煩給壓了下去,宋景儀待頭腦清明了些,轉頭四顧,發覺房內連個婢女也沒有。
“大将軍同阿臨去送客了。”王居安取了帕子擦手,微笑道。
半倚的姿勢讓宋景儀覺得腰腹酸沉,他撐了撐身體,皺眉道,“可是我的身體……”
王居安把他摁回床裏,“可覺得腹痛?”
宋景儀搖頭,“你就直截講吧。”
王居安收起笑容,瞟了眼門,“是我支開了大将軍。”
“先父曾與我講過,他游至婺源時,接診過一個病人,那人腹大如鼓絞痛不已,數個時辰後誕下一個嬰孩,”王居安看向宋景儀,停了一停,方才繼續道,“叫人驚詫的是,那位病人是名男子。”
宋景儀手上一顫,枇杷就落了下去,王居安仿佛早已料到,攤掌接住,用帕子裹了。
宋景儀攥緊手指,蒼白着臉道,“先生莫要玩笑。”
王居安伸出三根手指,“你腹中胎兒,近三個月了。”
怡香園珠簾暖香,抑或是梅崗芳草彩霞。
一晌貪歡,珠胎暗結。
……是葉紹卿的孩子。
宋景儀怔愣許久。他眉頭輕蹙,眼眸低垂,似有薄煙籠了那清淡容顏,表情不甚清楚。
半晌,他将手移至腹上,輕輕攏住。
王居安見他動作,咳嗽一聲,“景儀,你可視我做半個兄長?”
宋景儀擡頭,“自然。”
王居安背起手,正色道,“為醫,我須同你講明厲害,男人産子自然有違天道,兇險異常,方才說的那個男人,孩子落生,他卻流血不止終是歸去了。”
王居安神色放緩,幾分懇切道,“為兄,我便是對你存了分私心,我替你隐瞞此事,便是想你我暗地裏将……此事了了,”他嘆了口氣,“你位右骁衛将軍,本還未在朝中立穩根基,又原是大将軍副官,這……若傳出蛛絲馬跡去,定要被人閑言碎語,對你和大将軍都……”
見宋景儀低颔不語,王居安咬咬牙,探過身輕聲道,“倘若這些另的都不提,我只想問你,孩子的另一個父親,心意可也如你一般?”
這話抛擲出去,宋景儀終于呼吸一亂。
“……容我……好生想想。”宋景儀掀開被子。
“我三日後來你府上。”王居安伸手扶了他一把,語氣隐隐強硬。
宋景儀抽回手來,無聲地行了個禮。
待宋景儀出門去,葉銘修從那頭紫檀雕花臨賦圍屏後邊走出來,走到桌邊,倒了杯茶寒着臉飲下。
“可叫人送了?”王居安回想宋景儀那臉色,憂心道。
“已備了轎。”葉銘修将那茶杯捏在指間。
“你可都聽到的,”王居安搓搓手,無奈道,“我真是言無不盡了。”
葉銘修看了他一眼,“他對阿臨心思太深,怕是說不動他。”
他将茶杯摁回桌上,發出響亮的“咔噠”一聲。
“我不好與那邊說話,便只能在這邊唱個白臉了。”
葉紹卿送完羅仲清幾人,再回這邊來,卻只見葉銘修坐在房中,而後頭床上空空如也。
“景儀呢?”
“醒了,便說先回府了。”
葉紹卿愣了愣,料想這是宋景儀的脾氣會做出來的事,“那我讓阿柒備點東西,明兒去看看他。”
“過來。”葉銘修扣扣桌子,臉色清寒。
葉銘修從抱了宋景儀進屋那會起,臉色就不大對勁,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種不尋常的冷意,葉紹卿心中隐隐不安,到了這會,更是冒上來幾分不悅。
“大哥,”葉紹卿乖乖走到桌邊,在葉銘修對面坐下,歪頭笑道,“可是我又做了什麽混賬事惹大哥生氣了?”
“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臉。”葉銘修冷哼,神色并不松懈。
葉紹卿見他如此,端正了姿态,抿唇不語。
“你與宋景儀,可是走得太近了些?”葉銘修沉聲道。
葉紹卿看向他,挑眉輕哼,“不也是大哥你叫我與他親近些?”
“你明白我什麽意思,”葉銘修眉宇間蓄了幾分怒氣,“你望他那眼神,我是你大哥,便即刻瞧出不妥,時日再多,你當旁的人也瞧不出端倪嗎!”
葉紹卿倒是微微一愣,自己對着宋景儀的眼神,竟如此露骨了?
“景儀在我身邊七年,他的心思我便也能揣測一二,我于他亦師亦友,想你們友睦相處,但我還是要你記牢,他畢竟姓宋!”
聽到此處,葉紹卿也是冷笑出聲,“大哥,你這一訓我聽得不服,”他低頭打理袖口,露出白皙手背,壓着凸起的骨節輕輕揉捏,似有幾分漫不經心,“呵,他在你身邊七年,倒是讓大哥連成家都忘了去,”他擡頭瞟向臉色越發陰沉得葉銘修,“今日急召的王居安,怕是連我都沒這麽大的臉面。”
“葉臨!”
葉紹卿眼裏浮起一絲嘲諷,他眉頭一蹙,合着他那雙圓潤眼睛,便做出不解輕惱的模樣,
“你望他那眼神,我是你親弟,便也即刻瞧出貓膩來,”他勾着嘴角,“你們亦師亦友,我怕這句要我們兄弟二人共勉,”葉紹卿終于收去笑意,眼裏凝霜,“他畢竟姓宋!”
葉銘修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揚起手臂。
他是久經沙場之人,暴怒之時那種血腥戾氣便是壓不住的,長兄如父,葉紹卿這般放肆,葉銘修氣急攻心,當真是想好好教訓這個不明事理偏還巧舌如簧的弟弟。
葉紹卿坐在那,雖是不懼地擡頭看他,但眼裏隐隐有動搖之意。
葉銘修雖常訓斥他,勃然大怒倒真是不曾有過的,倒反疼惜容忍更多些。偏生今日這事扯上了宋景儀,葉紹卿竟一點也管不住這張嘴皮,将那星點不悅盡數倒落了出來。
葉銘修見葉紹卿緊咬牙關,執拗又心虛的模樣,這一掌,終究是沒扇下去。
貓膩?此事背後,牽扯良多秘辛,無奈他不能讓葉紹卿知曉一句。
葉紹卿垂下眼去,脖頸纖瘦,好似又清減了幾分。
到頭來,也只為保你平安罷了。
葉銘修放下手,淡漠道,“言盡于此,我回府了。”
天近黃昏,夕陽染雲,郊外道邊停了輛樸素馬車。
京城方向有人騎馬而來,那馬上的公子掀袍下馬,容姿俊雅,眉目含笑,正是葉紹卿。
一只素白手臂揭開車簾,聞聲探出頭來,一雙眼眸半惑半喜,只是那麽尋常一望,此中卻良多情誼缱绻,引人探究。
葉紹卿伸手将玉齡接下車來,“久等了。”
玉齡搖頭,同他走開去,見葉紹卿回望馬車,解釋道,“芸官在車裏睡了。”
玉齡換下他平日裏講究的刺繡杭綢長袍,只着了件輕簡的月色袍子,海青的褂子披在肩上,和風微來,幾縷烏絲拂過面頰,越發顯得他眉目幹淨溫和,有種浮華卸下的清高雅致。
葉紹卿看得心中一動,勾唇笑笑,仿佛在斟酌說辭,半晌才道,“那裏都置辦妥當了,你們可放心去……”
他未說完,玉齡屈膝就要跪下,葉紹卿連忙托住他手臂,“你這是做什麽?”
玉齡眉頭輕蹙,低聲道,“葉大人此番恩情,我兄弟二人無以為報……”
“說這些老掉牙的橋段作甚?”葉紹卿不耐地打斷他,暗自嘲嘆。
終究只是得了虛的三分相像。那人端坐龍椅于萬人之上,又有何人能及?
玉齡有雅,卻無貴。
當是一朵解語花罷了。
玉齡掃他一眼,便看清他心中所想,垂眸一笑,嘴角卻有幾分勉強。
兩人間便靜默了片刻。
“不知……當日那位宋将軍……可消氣了?”
“呵,怎的沒來由問起他來了?”
葉紹卿挑眉,微微驚訝。
玉齡淡笑,看着葉紹卿,眼裏清明,“你之後來我這都不曾提他,我便不敢多問,我見你二人似是舊識,那日宋将軍動怒怕是緣由幾分在我,我怕你們傷了和氣……”
葉紹卿看見他眼中那份聰慧,仿佛被看穿心事般有些赧然,便接着他的話頭敷衍道,“小誤會,無礙的。”
“是我多慮了。”玉齡轉頭看向天邊,輕嘆,“蝶舞梨園雪,莺啼柳帶煙。在怡香園住了這麽些年頭,從今再瞧不見金陵這景了,倒是還有些想念。”
“好景四處有,便是舍不得這人罷?”葉紹卿本就對玉齡欣賞,又是口上沒個遮攔的,調笑的話便張嘴就來。
玉齡回頭,臉上卻飛起了紅暈。
葉紹卿醒轉過來,咳嗽一聲。
玉齡攏了攏肩上的褂子,神情倒是坦然起來,“天上日星,心雖往之,然觸手不及。”他輕輕一笑,“便安然望之,久而息之。”
葉紹卿愣愣看他。
“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啓程了,”玉齡不等他反應過來,“城門将閉,大人請回吧。”
葉紹卿點頭,“我差了人手一路護送你們,該是順遂的。”
玉齡随他走回馬邊,将腕上的镯子取下來,“這是我第一出戲走紅,師父予我的,大人若不嫌棄,便當留我一絲念想在身邊吧。”
葉紹卿接了,然後扯下腰間的玉佩,“那我們就做個交換。”
玉齡卻低頭解了那玉佩底下的穗子,将那玉推了回去,“這便好了。”
葉紹卿又是一愣。
玉齡行了禮,轉身離去。
名伶的身段,每一步走得都是曼妙生花的。
葉紹卿看着手裏溫熱的镯子,并不是什麽上乘的料,卻不乏清潤細膩。
物如其人。
天上日星……葉紹卿想起那人金冠龍袍,負手而立的模樣。
玉齡之聰慧,與他所想更甚。那話裏分明帶着別的意思,卻叫葉紹卿生不起氣來。自己怕是沒有這份胸懷的,因此才自困自擾了這麽多年。
“我是個俗人啊。”葉紹卿喃喃道,自嘲地搖頭笑了。
他将镯子收進懷裏,跨上馬,卻忽然想起玉齡方才吟的那詩出自何處。
最後一句是,春風一等少年心,閑情恨不禁。
葉紹卿攥着缰繩的手微微收緊。
葉家二少享名京城,流莺粉蝶競相逐之,圖貌,圖名,圖利,葉紹卿都見過。奉上一份真心的,寥寥無幾。
如今怕是僅有二人。
一人已行車遠去,一人……
葉紹卿咬咬牙,縱馬向城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