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渡
宋景儀帶着沈寄望落入葉府院內。
弗一落地,宋景儀便覺小腹猛地跳痛,不禁掩腹吸氣。沈寄望不似葉紹卿習過武,對這飛檐走壁之事懼得很,初時便将宋景儀摟得死緊,宋景儀本就束腹,被他如此一抱,胸腹都不大爽利,後來沈寄望習慣了才稍好些,宋景儀并不覺大礙,此時腹中作痛,宋景儀一時不備,咬牙隐忍。
“宋将軍?”沈寄望還抓着宋景儀的袖子,腿肚子發軟,見宋景儀停了腳步,偏頭詢問。
宋景儀等那疼痛慢慢消下,方松了口氣,“你且把衣裳理了。”
沈寄望臉上生熱,低頭撫弄襟口,複又貼按鬓角。
他弄了片刻,才察覺宋景儀這話外的調笑之意,恍然大悟,停手急道,“宋将軍,你何時也愛這唇齒之戲了,可跟紹卿哥學不得!”
宋景儀笑容淡了淡,并不回話,只先行而去。
“哎,宋将軍!”沈寄望忙又拉住他,卻讪讪不語。
“你拉着我作甚,不想進去?”
“宋……将軍,你與我紹卿哥……你們……”沈寄望吞吞吐吐,最後索性伸出兩根食指相對一碰,做了個最俗鄙的手勢。
宋景儀倒被他逗得一樂,繼而泛上幾分酸楚無奈,他用手指細細摩挲小腹,低低嘆道,“他人見一碧千裏,本人怨群峰蔽日吧。”
沈寄望一時沒聽明白,擡頭看他。
宋景儀一身黑衣,周身冷瑟。
沈寄望聽得宋景儀的語氣,分明涼如霜露,不由惶惶,不忍再問。
一輛雙輪馬車立在院中,拉車的兩匹馬高頸鐵蹄,正是銅雀雪雁。
一人立在馬邊昂首張望,遠遠見兩人踏進門來,平日裏清冷肅然的臉上浮起淡淡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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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眼睛登時越發明亮起來。
“張贊!”沈寄望咧嘴就笑,卻見張卓然朝自己跑了過來,全然失了儀态。
張卓然抓住沈寄望的手,便往自己懷裏帶,接着想起周圍人來,急忙停了力反往外推了推。
沈寄望原是怯慌着往後退了一步,見張卓然還在拉自己,便索性豁出去往他懷裏撞,沒料想張卓然半道改了主意。
于是變成兩人拉扯着在原地來回了幾步,倒像是推搡置氣似的。
有人低低嗤笑,那少女正從馬車裏跳下來,捂着嘴巴抖肩,阿柒。
沈寄望氣得嘴一撇,就要掙開,張卓然這才壓着他脖子将他往自己懷裏一按,半晌不讓他動彈。
張卓然到此無話,沈寄望再度紅了眼眶。
阿柒搖搖頭,不笑了,倒是也有些動容,催促道,“二位,快去車裏再好生敘別情吧。
她走到宋景儀身邊,遞出鬥笠與粗布鬥篷。
宋景儀推開她要來服侍的手,淡淡道,“我自己來吧。”
夜色仍濃稠如墨。
守城門的士兵不曾料到,這種時刻還會有人想要出城。
只見那拉車的兩匹馬毛皮油亮,高壯威武,一眼便知不是俗物。車夫頭戴鬥笠,身披灰袍,倒是無甚特別。
“車上何人?可知城門已閉,禁止出入?”
“哎喲好哥哥,”只見一只纖細手掌拉開車簾,探出一張嬌俏面孔,單邊挽髻,略施粉黛,笑得讨喜,“你說這大半夜不讓人安生的,還有哪位爺?”
“柒姑娘。”守衛點頭致意。
葉紹卿在京中是如何的名聲赫赫,他到何處風流戲耍,貼身的婢女阿柒總是伴在身側的,是以多數人都識得這個俏麗伶俐的姑娘,不敢輕易得罪的。
“敢問葉大人出城是為何事啊?”守衛好聲好氣地問道。
阿柒嘆了口氣,故作無奈道,“我們家大人興致上來了,要去後湖看日出,在攬勝樓上啊,和張畫師作一幅紅日映水圖!”
說罷,她從懷裏掏出葉府的令牌,銅身鎏金,一面錾刻雙龍騰雲,另一面上的金字,可是皇帝親筆落款。憑這枚令牌,葉紹卿連宮門都是随意進出的。
“我知曉官爺們難做,便将這牌亮一亮,你們也好交差。”
守衛本就不敢攔,見阿柒示了禦賜的令牌,連連稱是,“不日靈昌公主出嫁,這進出就難免查得嚴了些,小的知葉大人體恤我們,鬥膽讓小的向葉大人請個安可好?”
阿柒冷冷一笑,“我家大人正下棋呢,吵了他思路我可不替你們說情。”
那守衛陪笑作揖,并不松口。
阿柒哼了一聲,掀開簾子讓開身。
裏頭白衣抿茶的,是張卓然,對面那人撐着下巴,寬袖掩了大半臉面,車內燈光昏暗,瞧那着裝身形,倒是頗像葉紹卿的。
那守衛還想把燈往裏頭送送,“葉紹卿”手中棋子重重磕了棋盤,冷哼一聲。
守衛不敢再探,不住賠罪,退下車去。
“學得不錯。”阿柒贊賞道。
沈寄望長籲口氣,倒在桌上,将那棋子拂了一地,“可駭死我了。”
張卓然面上松懈,将他拉到自己身邊。
阿柒想了想,複又探出頭去,對着宋景儀道,“宋将軍,與我換換吧,将軍奔走一夜定是疲了。”
“不必,”宋景儀搖頭,“你未必駕得住這兩匹。”
他戴着鬥笠,阿柒并看不清他表情,聽他言語如常,還輕看自己馬術,不由心中也有些置氣,便應一聲退回去了。
宋景儀背脊微曲,停滞片刻靠回車上,不易察覺地輕聲吐氣。
腹中隐隐作痛,雖不算難熬,但時強時弱,如密針深刺,擾人心神。宋景儀暗疑孩子不好,但銅雀雪雁好容易得了次撒蹄兒的機會,他雙手勒缰,騰不出手來安撫腹中胎兒,只好驅馬提速,好盡快将張沈二人安然送遠。
岔口有第二輛馬車靜候。
葉紹卿安排的這輛簡陋的馬車,才是真正将張卓然和沈寄望送去二人所商之處的。車夫是雇的清白村夫,全憑張卓然差遣。
而阿柒和宋景儀還将葉府的馬車駕往後湖,掩飾張沈二人真正去向。
四人作別,反向行轅。
靈昌公主仍在深宮摟着嫁衣酣睡,而驸馬早已悄然與冷面畫師遠走高飛。
“宋将軍?”阿柒輕拍宋景儀小臂,“将軍大病初愈,萬萬不可勉強,還是進車裏吧。”
“想他二人已走得夠遠,我們可回程了。”阿柒接下宋景儀手裏缰繩,“奴婢駕車。”
宋景儀這才發覺他方才痛而疲憊,竟睡了一會。
天邊吐白,疏淡金色落在宋景儀臉畔身側,阿柒才看清他鬓角脖間細密的汗水。他斂目養神的時候,濃密的眼睫也沾染了晨光,矜貴靜好,偏又眉頭輕蹙,無端惹人愛憐。阿柒見他分明不适,便推醒了他。
宋景儀方一動,便覺腰腹酸沉,仿佛下半身被釘在這車上。他暗道不好,不再強撐,道謝往車中而去。阿柒見他行動不便,便伸手托了他一把,才覺他手心也是涼透。阿柒心中不解,卻見簾子已被宋景儀放下,便閉嘴不語。
腹中的疼痛已然劇烈起來,不時翻攪,孩子的動作竟清晰得很。宋景儀撐着車壁,伸手探進衣內去解那腰封,待那桎梏一松,宋景儀悶哼一聲,捧住那處微隆。
窒悶雖緩,疼痛卻未息。宋景儀輕輕揉腹,那處卻随着疼痛作硬起來,每痛一次,那裏就冷上一分,仿佛孩子的溫度在被吸食出去。
宋景儀冷汗涔涔,馬車颠簸,叫腹中越發如刀劍搜刮,“嗯……”宋景儀忍住呻吟,往窗外窺去,暗暗企求那飛掠樹影快些變成青磚城牆。
只是這個孩子……千萬別是這個孩子……
也離我而去。
阿柒扶宋景儀下車的時候,他分明面色蒼白,幾乎要暈厥過去的模樣,可還穩穩道謝作別,禮數周全。
真是個怪人。
阿柒回府,收拾車中物什,卻見其中一團花錦墊上,有幾滴暗色暈染。
是血跡。
王居安睡得迷糊,被人叫醒時仍是未出夢境的。
但來人是宋景儀身邊的小厮安寧,還一臉六神無主的模樣,王居安心裏咯噔一下,便清醒了大半。
待見到宋景儀,王居安咋舌,“宋将軍,好端端這是怎麽了?”
宋景儀已無暇回話,攥着被角,只是循聲望來,面色慘白,黑發汗濕。
王居安連忙把安寧推到門外,“別叫人進來!”
這天還是黑沉的,也不會有人這時候來訪。
王居安掀開被子,宋景儀身上是黑色勁裝,只是腰帶已除,露出裏面亵衣。
王居安輕輕蹙眉,心中作疑。
“先生……”宋景儀低聲喚他,他的手緊絞腹側衣料,“血……孩子……”
王居安忙去褪他褲子檢查,擰着眉道,“景儀,別慌。”
他一邊掏出針袋,換了稱呼。
宋景儀松開手,閉眼隐忍。
“你用內力了?”半晌,王居安收了針,抹着汗責問道。
宋景儀的身體慢慢松軟下去,摁在被褥上的手指輕輕移開,指尖的蒼白處漸漸暈上血色。
他衣裳大開,黑發散落在頸間,映得那淡蜜色胸膛越發白皙,他仍閉着眼,羽睫微顫,眉頭輕蹙,如素花落了泥地,濺了雨星子,惹人憐愛,卻又無端昳麗。
王居安咳嗽一聲,幫他把被子蓋了回去。
宋景儀伸手攏到腹上,感覺那抹弧度還在,明白當是無事了,才啞聲應道,“是。”
“這胎兒雖已坐穩,但你哪能如此胡來?”王居安氣道,“真氣流走沖撞了稚兒,我若來晚幾步……”
“我不知……”宋景儀着實也未曾想只是輕功,也會傷着孩子。不過今晚他不光兩次帶人飛檐走壁,還駕馬疾行了十來裏地,确是胡來了。
“你今晚去哪了?”王居安并不放過他,擦着針道。
宋景儀一雙眼眸沉穩看來,“望先生見諒,我不能說。”
王居安哼了一聲,心中卻已猜了八九不離十。
宋景儀愛惜孩子,但最愛惜的,還是那個滿身心眼跟蓮蓬似的人。
葉紹卿個混小子,又想鬧什麽幺蛾子?
未來的驸馬爺今日犯了懶脾氣,婢女叫了三次都不肯醒。
沈寄望稚氣未脫,平日裏又不擺少爺架子,與丫鬟們倒像是玩伴。她們見昨日沈寄望苦學了一天禮儀,還做功課到夜深才睡,很是心疼,見他卷着被子嘟囔不肯起,便也由着他去了,只是眼見沈尚書就要下朝回府,這才再來催他。
而這一回,卻見“小少爺”穿着亵服,大大咧咧坐在桌邊喝茶。
婢女手裏的盆帶着洗臉的巾子哐當落在地上,“葉……葉大人?”
沈家小公子睡了一夜,醒來卻成了玉面葉二少。
整個沈府是雞飛狗跳。
禦書房。
一人多高的紫檀嵌玉字九扇圍屏前,皇帝端坐圈椅,輕敲扶手,低眼看底下跪着的葉紹卿。
“你如何會在沈府的?”皇帝語氣柔和,似乎只是閑話家常。
葉紹卿擡頭,“慧三兒将娶公主,心中惶惶,邀臣過夜,說些體己話。”
“你夜宿沈家,何以無人知曉?”
“慧三兒怕羞,偷着的。”
“呵,那你進府拜訪,也無人知曉?”
“臣是沈府的熟客,早不要那些規矩的了,定是下人疏忽了。”
葉紹卿問一句,答一句,面上坦蕩,嘴角含笑,當真是一派問心無愧的模樣。
皇帝安靜瞧他,沉默片刻,又道,“那……沈寄望這麽個大活人,又如何平白消失了?”
“臣睡得熟,實在不知。”
“你再好生想想。”
“……變成蝴蝶飛走了?”
“葉紹卿!”皇帝終于一拍桌子,那白玉凸雕荷葉筆洗震了一震,裏頭些許墨水濺了出來。
“皇上息怒。”葉紹卿幹巴巴高聲說道,伏地行禮。
皇帝高貴溫和的面上顯出怒容,他推開椅子站起來,走到葉紹卿身邊,“你将沈寄望偷送了出去,還這般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與朕在這裝瘋賣傻,是當真以為朕不會降罪與你?”
皇帝停了片刻,喝道,“簡直無法無天!”
葉紹卿沒動,頭貼在地上,恭敬卑微到底的做派,“臣不敢。”
“不敢?天底下哪還有你葉臨不敢的事!”皇帝看他還裝模作樣,怒火更甚,“擡頭跟朕說話!”
葉紹卿乖乖擡起頭,轉頭望向皇帝。他唇角輕勾,眼裏卻不見笑意,“葉臨不敢的事,多得很。”
清清淡淡一句話,說者有意,聽者有心。
皇帝定在原地,眉頭緊鎖,但見他這似笑非笑的模樣,偏生就有幾絲酸澀不忍泛上心頭。葉紹卿兩片唇閉着,淡色的,柔軟的。皇帝閉了閉眼,似是要将那些無稽的回憶都撇去。
“……為何?”皇帝複又開口,聲音已是初時平靜。
葉紹卿收了笑意,正色道,“不忍,不願。”
皇帝盯着他,語氣透着點涼意,“江山社稷,由不得兒女情長。”
“葉臨或許任性妄為,但為臣,絕不胡來。”葉紹卿從容道。
皇帝哼了一聲。
葉紹卿将沈寄望偷送出府,是在大婚三日前。靈昌公主未嫁,皇家顏面尚有保存餘地。他偷梁換柱,故意讓婢女瞧見,但又及時捂了婢女嘴巴,将這驚天秘密圈在了房內,只等沈尚書來,徑直同入了這禦書房。如此,更是給了這事敷衍說辭的機會。
“陛下,沈寄望逃婚,沈尚書為兒請罪,定是對陛下越發盡心盡忠。”葉紹卿見皇帝不再咄咄逼人,知曉自己這罪已經逃了六成,繼續道,“肝腦塗地啊,怕是比一場聯姻更加牢靠。”
沈寄望那封信,葉紹卿早已當場交給了沈康衡。沈康衡得知原委,又驚又怒,繼而又懼又疚。方才他汗如雨下,才踏進殿裏就連連認罪,這會在外頭指不定如何焦慮難安呢。
得了便宜還賣乖。
皇帝又哼了一聲,挑眉冷道,“即便如此,你還放走了朕一個張贊。”
葉紹卿便笑了,他眼裏灼灼傲然風采,朗聲道,“翊林閣有我葉臨坐首,少他一個張贊又如何?”
皇帝長久地看他,搖頭長嘆,“讓沈尚書進來,你出去,別在朕跟前晃了。”
公主大婚前三日,準驸馬忽染急症,卧床不起,不時竟駕鶴西去。
城中人人都喟嘆這真是老天無眼,沈三少爺福氣太薄,可憐可憐。
皇帝體恤沈尚書喪子之痛,多加慰問,又擢升了沈家另兩位少爺,沈尚書感激涕零,大呼明君厚恩。
沈寄望近友們紛紛沉痛不已,葉紹卿和宋景儀竟是都稱悲痛過甚,閉門不出,連吊唁都未曾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