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硝煙
“跪下。”葉銘修冷冷一聲低喝,負手而立。
葉紹卿不聲不響,乖乖跪下。
地上并無軟墊,冰涼堅硬的石板泛着光,葉紹卿這一跪分外老實,膝蓋磕在那地板上,發出沉悶響聲。
“擡頭。”葉銘修沉聲道。
葉紹卿揚起頭來,面前一丈高牆,三丈長臺,整齊列着葉家歷代先人牌位。
“遍視先祖,你可有愧!”葉銘修高聲質問。
葉紹卿背脊挺直,咬牙不語。
“家訓第一條,背!”葉銘修繼續喝他。
“天下至德,莫乎為忠。一于其身,忠之始也;一于其家,忠之中也;一于其國,忠之終也。身一則百祿至,家一則親和,國一則萬人理……”
葉紹卿平視前方,即刻背誦起來。
“欺君罔上,私毀皇婚,”葉銘修打斷他,厲聲道,“你忠在何處!”
“葉臨知錯。”葉紹卿面上肅穆,大聲認錯。
葉銘修擡手,牆上一小臂粗細的木棍被他取了下來,那棍子已有些年頭,光滑發暗,但被精心保存,并無腐化,正是葉家的家法棍。
早年這棍子被葉靖亭握在手裏的時候,便意味着第二天葉紹卿定是下不來床的,當然,一般第三天和第四天也是下不來的。
“不忠不敬,何以為臣!”葉銘修擡手就是一棍。
棍子落在葉紹卿背脊,葉紹卿身子微微往前一傾,忍住了悶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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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臨知錯。”
“神昏如醉,禮懈如癡,意縱如狂,”葉銘修一句一擊,并不手軟,又連打了三記才停手,“父親不在,便由為兄行這教訓之責。”
“葉臨知錯!”葉紹卿背脊發顫,但仍強撐,俯身叩首,“葉臨驕縱妄為,敗祖宗之成業,辱父母之家聲,深知不肖,深省己過,絕不再犯。”
葉銘修見他态度端正,方稍緩了怒氣。
那夜宋景儀險些小産,第二天沈寄望從府中憑空沒了蹤影,葉紹卿在禦書房呆了大半天,葉銘修當即就明白了來龍去脈,當真是火冒三丈。
宋景儀身子正虛,葉銘修不好發作,便待葉紹卿照料完自己禍事的尾巴,将人一路帶進祖宗堂,上了一通家法。
他這個弟弟,便不能一直寵忍,總要真實敲打敲打,否則當真是要無法無天了。
“自省夠了?”葉銘修将棍子放回牆上,“回房吧。”
葉紹卿聽他語氣,知道他是消氣了,趴在地上柔柔弱弱道,“腿軟,起不來了。”
葉銘修冷笑一聲,“少裝模作樣。”
他知道葉紹卿現在這身體禁不起傷痛,是以方才打的那幾下都是留了力的,雷聲大雨點小罷了,葉紹卿打蛇上棍,做的又是小時候那套。
葉紹卿便喃喃道,“大哥你罵也罵了,打也打了,竟是連扶一扶都是不肯了……”
葉銘修怕他再在這堂裏說些荒唐話,捏着他後領将他提起來,嘆氣道,“叫阿柒給你上藥吧。”
阿柒早捧着衣服在外頭候着了,将袍子披到只穿了件亵衣的葉紹卿身上。
有人跑過來在葉銘修耳邊說了什麽,葉銘修臉色陰沉,便要随他去。
葉紹卿一眼認出那是葉銘修手下的一個副官,宋景儀升任将軍後,他便接替宋景儀本來的位置。
葉紹卿眼疾手快抓住葉銘修的衣角,頗有些無賴道,“大清早,來我府上,打了我就想走,可不能如此不顧及手足之情!”
葉銘修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麽,轉頭對那副官吩咐了一句,又對阿柒道,“早膳和傷藥一塊送過來吧。”
他将葉紹卿拉過來,與他一道往房裏去。
葉紹卿背上留着清晰的紅痕,葉銘修畢竟是馳騁沙場之人,先前那火氣也是真的,是以再克制也算是下了狠手。
“真不禁打。”葉銘修給他上藥,嗤笑道。
葉紹卿趴在那,倒不是十分在意,“畢竟爹走了後就沒人再打過我了。”
葉銘修在他後腦輕拍一記,不接話。
“你的人……剛說什麽?”葉紹卿悶聲問道。
自從那夜帶走沈寄望,宋景儀便又是幾日閉門不見客。阿柒提說宋景儀狀似受了傷,葉紹卿心中便有些擔憂,如今葉銘修身邊的王居安倒成了宋景儀的私醫,葉紹卿便想從葉銘修口裏打聽些消息。宋景儀從軍七年,要是身上帶着舊傷,那夜動武奔波,舊傷複發了也未可知。
葉銘修冷道,“你想問什麽?”
葉紹卿癟癟嘴。
“你可知皇上這次為何如此輕易就放過了你?”葉銘修見他倒是識相,便正經與他談起事來。
“我這禍闖得玲珑啊。”葉紹卿張口就答。
葉銘修就知道他沒真心悔過,氣得往他傷口狠壓了一記。
葉紹卿連連痛叫,爬起來躲開。
“那你再想皇上為何還不遣我回西境邊戍?”
葉紹卿這才啊了一聲,照以往來看,葉銘修回京最多不過兩月,這一次,着實是呆得太長了。
“北邊有事?”葉紹卿坐直身體,皺眉問道。
“北蒙突襲我邊境,連占四座城池,瑞親王私募軍隊,說是禦敵衛國。”
“什麽時候的事!”
“昨夜的急報。”
“為何……”
為何皇帝沒有即刻召他入宮商議。
皇帝久留葉銘修于京內,怕是早已察覺北邊的暗湧。皇帝手裏的情報,有多少,是沒給自己知曉的?
葉紹卿神色幾變,最後蹙眉不語。
葉銘修按住他肩膀,加了點力道,語重心長道,“帝心莫測。”
葉紹卿擡頭看他,冷笑一聲,“我真是自不量力了。”
他說着往後按了按背脊,整個後背火辣辣地劇痛。
天未透亮,禦書房內點着排燭,幾位老臣并幾位大将軍侯在外殿。
葉紹卿方與葉銘修聊完,便接到了皇帝的急召,召的是他和葉銘修兄弟二人。葉紹卿踏進殿內便被徐朗徑直引進內殿,如往常那般從那些老頭子跟前走過,從前葉紹卿都頗有些揚眉吐氣,今日心中心思截然不同,但是面上掩飾得毫無二致。
皇帝身着龍袍,頭戴金冠,面孔在燭火後頭卻顯得模糊不清。
“紹卿?”
被他喚了一聲,葉紹卿方才收回神來,低頭看向手中軍報。
“瑞親王為了跟陛下争這江山,竟不惜引狼入室,其心可誅!”葉紹卿冷冷一笑,将那軍報遞還給徐朗。
三封桓仁兩地皆是瑞親王封地邊緣的城池,北蒙能在短短幾天內占下這兩座大城,定是瑞親王閉眼放行。周容祈欲作新皇,竟不惜與外族瓜分家土,當真是利欲熏心,大逆不道。
“你可知這阿史那附離是何許人?”皇帝面色沉靜,點點那軍報。
“這北蒙新王倒是好大的胃口,是始利的哪個兒子啊?”北蒙是游牧民族組成,分的各種大小部落,兒娶父妻,弟娶兄妻的事情多得很,是以葉紹卿壓根不想去搞清楚他們王族的血脈。
“不是始利的兒子,是始利的堂兄畢洛的第五子,封王前是北蒙拓設,統領西部十七個部落,今年不過二十一歲。”皇帝細細解釋道。
北蒙并不一定是父傳子位,只要身上流有皇室血統,實力強者便能稱王。附離如此年輕便登上王位,手段肯定了得。
“畢洛?”葉紹卿對這個名字絲毫沒有印象。
“也難怪你未聽過,畢洛死時很年輕,連王位角逐都未參與,但他的父親你肯定知道,是再上一代的汗王步真。”
“原來如此!”葉紹卿即刻就反應了過來,“難怪了,周容祈是他小叔叔!”他直呼了瑞親王的名諱,還把話講得如此不敬,聽得皇帝也是眉頭一皺,無奈點頭。
當年北蒙送給先帝的公主,後來被封美人,即是周容祈的生身母親,名叫蜜羅爾,正是步真可汗的親妹妹。如此看來,周容祈與畢洛同輩,附離當真要叫他一聲表叔。
看來這回事,對周容祈來說可算不上勾連外族,他是求助了娘家人啊!
當然,這話葉紹卿是忍住了,他啧了幾聲,心中默嘆,這外族的女子雖飽涵異域風情,但當真是娶不得啊,指不定橫生出何許禍事來。
“雖有瑞親王相助,但附離此人骁勇善戰,曾斬殺始利長子于馬上,長刀斷首,那馬奔出去好遠屍體才從馬上落下來。他做拓設時,十七個部落之間竟沒起過一次沖突。”皇帝頓了頓,緩緩道,“附離此名,在突厥語中,是‘野狼’之意。”
傳說阿史那此姓一族是狼的血脈,而用附離作名,想必此人是個茹毛飲血的狠角色。
“陛下,您是想我大哥出征?”葉紹卿淡淡一笑。
沈寄望之事輕了,想來是皇帝賣了自己一個人情。瑞親王攜北蒙大軍壓境謀反,武要靠葉銘修披甲挂帥,謀要靠自己捏碎這狼子野心,一個公主的婚事,着實是不能相比的。
“炎國與北蒙只隔了兀海原野與卡德爾山脈,銘修長駐西境,對那裏的地勢也更熟悉些。”皇帝微笑點頭,“再有,我大啓最名聲顯赫的大将軍,除了你哥還能有誰?”
葉紹卿雙手相抵,低頭道,“陛下,家兄就在外頭,您這馬屁啊,還是當着他的面拍吧。”皇帝搖頭輕笑時,他俯下身深深一揖,“陛下,事關社稷安危,葉家自當任憑差遣,萬死不辭。”
皇帝坐在高位,低頭看他,不由輕輕蹙眉。
葉紹卿身穿緋紅官袍,長袖掩面,幾步臺階之下,竟是與其他臣子別無不同。這是一種真切的疏離,非出于他平日那些鬥氣的少年脾性,而是出于忠與敬,而這兩樣,便是成全了臣與君。
皇帝心底裏清明,葉紹卿做他的臣,從不出于忠與敬,而是因乎情。
皇帝想去扶他起身,葉紹卿卻不等他動作,直起身體朗聲道,“陛下,是否該傳家兄和那些大人們進來議事了?”
皇帝扯起笑容,對徐朗擺了擺手。
葉紹卿低頭理着那埋繡錦線的袍子袖沿,再不與皇帝對視,喉中竟有幾分苦澀。
“朱将軍,李将軍,你二人就随葉大将軍出征北境。”
朝堂上,皇帝不緊不慢将先前禦書房商議的結果說了。葉銘修将率四萬軍士奔赴九原,與北邊兩萬駐軍彙合,阻擋北蒙進一步往大啓境內挺進,朱、李二人同行,原先葉銘修麾下二把手張頔代守西境。
“陛下,臣有奏。”待皇帝說完,一聲清亮嗓音傳來。
衆人聽着耳生,循着聲音望去,只見一高挑身影從隊列中走出,一步步上前站到最中央。紅衣襯玉面,柳目落星雲——宋景儀。
葉紹卿一路心思落在他處,竟沒發覺,今日宋景儀上了朝。
宋景儀似有清減,但精神很好,他極少在朝上發言,葉紹卿見他出列,眉頭輕蹙,心中納罕。
皇帝眼裏情緒微微一閃,笑道,“愛卿身上可好了?”
“舊疾罷了,承蒙陛下挂念,微臣謝恩。”
“愛卿有何要奏?”
宋景儀再次行禮,“臣自薦随葉大将軍共赴北境。”
葉紹卿聽得心頭一跳,瞪大眼睛盯他。
皇帝也是意外,眉頭輕輕一動,面色如常,“愛卿何有此意?”
宋景儀似乎早有準備,流暢接上,“朱将軍年事已高,數年不曾北上,臣随葉大将軍駐守西境七年,一來習慣邊境氣候,二來也與葉大将軍合拍些,于戰事上配合更有利。”
皇帝沉吟片刻,眼中有附許之意。
宋景儀微笑,恭謹道,“陛下隆恩,賜臣衛宮之責,然叛軍外虜壓境,葉大将軍上陣親敵,臣作為大将軍昔日部下,若留于京中,定是入夜難眠。”
“臣名起于邊境,也應當名副于邊境。”宋景儀言辭鑿鑿。
皇帝似笑非笑。
葉紹卿心裏頭那份焦慮來得毫無緣由,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裏冒出火來,眼見皇帝分明是要點頭欽允,連忙想要反對,沒等他舉起手中笏板,葉銘修的聲音卻橫插進來。
“陛下,臣附議。”
葉紹卿一噎,不置信地看向葉銘修。
“愛卿請講。”皇帝頭轉向葉銘修。
“景儀算是臣一手帶出來的徒弟,他做我副官多年,戰事上與臣頗為默契,此番出征,若有他站臣身後,臣也當安心些。”葉銘修從容道。
葉紹卿此時卻是由急轉惱了,也不顧朝堂禮儀便想插嘴,葉銘修仿佛早有所料,看向他狠厲一瞥。
葉紹卿登時便想起不久前那頓家法來,強自把話憋了回去,冷着臉幾乎要把手裏的笏板捏斷。
“既然如此,朕便允了。”皇帝擺擺手,“朱将軍,您老便讓賢吧哈哈。”
“謝陛下。”宋景儀與葉銘修兩聲相疊,聽得葉紹卿一聲冷哼。
宋景儀走回來時,經過葉紹卿,目不斜視。
葉紹卿只見他纖長眼尾,羽睫低垂。涼淡如雪晶落掌,先是一冰,化水後卻是長久清寒。
前一日深夜。
葉銘修步伐匆匆,入得房中,連外披的長褂都未脫,便将手中信箋遞了出來,“看看。”
宋景儀坐在桌邊,方飲了安胎藥,放下碗,狐疑地接過。
他長發未束,落了滿肩,低頭迅速便讀了一遍,一雙眉毛便皺了起來。他擺擺手,安寧便收拾了藥碗,退出合門。
葉銘修大刀闊斧坐在他對面,也不言語,便只安靜待他擡頭。
宋景儀也是靜默半晌,才将紙合攏了望過來。
“看完了?”葉銘修問了句多餘的話。
宋景儀黑發白衫,眉目如墨筆點畫,幹淨分明,他無甚表情,眼裏卻清明如洗。葉銘修與他對望一眼,便知聰敏如宋景儀,定是已知自己将剛到的軍報予他看,是意何為。
葉銘修點點桌子,“陛下定會遣我出征。”
“将軍想我同行?”宋景儀将信箋按回桌上。
“你意下如何?”葉銘修颔首。
宋景儀将手搭到腹上,淡淡一笑,“将軍如此不放心我與令弟共處一地?”
“我是不放心你留于京中,”葉銘修笑得幾分無奈,“居安是我向來帶在身邊的人,此次我若将他留給你,難免皇上生疑,而別的人我又無法信任。”
“軍隊在前,糧草後行,到時候我讓魏純扮成你的樣子随我行軍,你可以同居安慢些走,雖也艱苦,但不至于傷了孩子。”葉銘修慢慢解釋,“京中耳目太多,要是真出什麽事,我鞭長莫及,你在我身邊,我倒能好照應些。”
“這便也是無奈之舉了。”葉銘修嘆了口氣,将那軍報收了回去。
“将軍倒沒想過用我?”宋景儀搖頭,先前他那話只不過是玩笑,倒惹出葉銘修這一大堆思量來,“我與将軍并肩殺敵數年,如今倒成了累贅,想來也是心涼。”
“景儀……”葉銘修失笑。
宋景儀當年倒也是個牙尖嘴利的,安王之亂後,他在軍中便再不多話,只是做了他副官之後言語倒是多了往來。如今歸京數月,變故連連,雖也不見他多生歡喜,卻也仿若重拾了些年少時的活絡,頗有些煙火氣了。
“這孩子若能生在軍營裏,反倒是好遮掩些。”宋景儀不再戲言,低頭輕揉肚腹。近五個月的胎兒已經将他的小腹頂起明顯的形狀,葉銘修見得勤,卻也不禁暗嘆世間還有體質如此奇妙之族。
“便依将軍的吧。”宋景儀輕淺一嘆,似乎是自己與自己做了了結。
宋景儀的面頰映着燭光,如玉敷脂,明明周身素淨無飾,偏生眉宇間透出矜貴清傲,若是單這麽個品相不俗的人物,葉銘修都要腹诽照葉紹卿那麽個頑劣混賬,真是委屈了宋靈蘊。然而老天作弄,這般好容優姿之人,卻眼看難得善終。
“你早些歇下吧。”葉銘修壓下心頭嘆息憐憫之意,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