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別離
“景儀!”
宋景儀方掀了馬車簾子,便聽到一把熟悉嗓音。
葉紹卿竟就立在他府門口,面頰飛紅,微微帶喘,顯然是一路趕在他前頭。他朝服也未換,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宋景儀蹙眉,“你這是做什麽?”
“我若遞帖子,你定要搪塞我,是與不是?”葉紹卿将那袖袍貼到額上擦汗,接着随意将袖子卷起,頗有幾分市井無賴的模樣。
宋景儀下了馬車,淡淡一笑,不知是嘲諷還是無奈,“葉大人請。”
葉紹卿很見不得他這種裝模作樣的疏遠,壓下嘴角,跟他進了宋府。
宋景儀府中無甚變化,廊上藤蘿茂盛了些,攀壁垂縧,更顯庭院清涼幽靜。
宋景儀并沒有與他搭話的意思,只一路與安寧低語幾句,不過是府中雜事,葉紹卿跟在後頭,随手揪了根藤條在手裏把玩。
“大人稍等。”安寧服侍宋景儀更衣,留了個丫鬟給葉紹卿上茶和帕子。
到了此時,葉紹卿倒反不急了,左右是進了這院子,宋景儀想晾他便晾吧,反正自己不走就是了。
葉紹卿飲了茶,背上汗水打濕,早先家法留下的傷處就隐隐作痛,他坐不住,便起來往外踱去。
日光炯碎,青蟬間鳴,葉紹卿才恍覺已是臨近端午了。
他低頭,樹根底下立着十數只半月陶罐,香泥半灌,裏頭青枝綠葉,苞朵将綻未綻,卻已是朱紫的豔麗顏色。
牡丹。且皆是一個品種——首案紅。
首案紅是牡丹中奇品,花繁如冠,且其紅最豔最正,此時已可窺見三分俏麗,待到花朵盛開,定是紅妝異香,豔壓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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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牡丹還在盆中,尚未紮土,想必是宋景儀才從哪處覓得的,悉心照料,待其長穩了再移動。
宋景儀果真是很喜歡牡丹的。
金陵的富貴人家,愛牡丹者甚多,不過一般人喜愛牡丹,都是追求品種越多越好,花貌越奇越好,往往一園內玉笑珠香,千嬌萬妍。可宋景儀偏偏只栽一種,雖是悅目,卻未免也太單調了些。
這人還真是奇怪,愛花,還偏認定了一種愛的。
葉紹卿蹲下來撥了撥花朵,忽而覺得眼熟,心念一動,似乎有什麽記憶要回湧上來。
“永嘉今年最好的首案紅,葉大人要是喜歡,便帶幾株回去。”
宋景儀已更完衣,打斷了葉紹卿的思量。
葉紹卿站起來,“哪敢奪人所好,我是喜歡,就盼能多來幾次看看。”
宋景儀一身素色暗繡長袍,外套黛藍輕紗,映得他膚白唇紅,清靜端好。他并不回應,只是緩步走來,在葉紹卿身旁站定。
葉紹卿等了一會,見他仍不開口,嘆了口氣,“近來怎麽老在生病,可好些了?”
“小毛病,不礙事。”
“慧三兒的事多謝了。”
“助卓然一臂之力罷了。”
“我今早可是被我大哥一頓好打,背上都皮開肉綻了。”
宋景儀這才偏頭看了看他,“那你今日還跑馬攔我門前?快些回去休養……”
“你別走。”葉紹卿打斷他,盯着那牡丹,定定道。
宋景儀愣了愣,似是不信,“你說什麽?”
“你別走。”葉紹卿又說了一次,他皺皺眉,“北蒙不比炎國,你身體才好……”
宋景儀唇角輕牽,竟是笑了,“我意如此,皇令已下。”
“你意如此?”葉紹卿見他笑,面有薄怒,“你便只是不想見我罷了。”
“我不想見你?”宋景儀又是一哂,似乎覺得葉紹卿這番無理取鬧十分可笑,“你倒是知我何思何想了?”
葉紹卿倒也有些惱怒了,轉向他,“宋靈蘊,那晚是我腦子不清楚,說了混賬話,你惱我便罵我打我,何必從那時起就不鹹不淡,将我當做陌路?”
宋景儀終是不笑了,他那目光落過來,輕飄虛無,“葉紹卿,”他聲音涼中帶澀,“照你看來,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葉紹卿這段日子心有忿忿,到了今日終于忍不住了,只想與宋景儀當面對質,并未深想,此時宋景儀這麽一問,他倒是臉上背上均是一熱,不知如何作答。
宋景儀也不待他回答,見他面上凝滞,步步緊逼,“那我便将我意如何講給你聽。”
“我想你斷了對那人的念想,我想你身邊再無玉齡之流,我想你抛卻新仇舊怨,我想你與我長相厮守。”
“我這回可清楚了?”
宋景儀一連串話語劈頭砸來,句句分明露骨,大膽至極,只聽得葉紹卿如雷炸耳,竟是僵立在那難動分毫。
宋景儀看了他片刻,最後勾出冷冷笑容,“你若答應了,明日我便不走。”
葉紹卿腦中隆隆作響,怔怔地望着宋景儀。他眉眼如畫,唇角如此一揚,越發昳麗動人,只是眼中無甚波瀾,如千裏冰封,寒霜覆野。葉紹卿竟覺十分陌生,又無端生出驚惶來,不因宋景儀此時冷然之态,還因自己心中劇烈搖擺,無法思索的同時,竟還荒唐地洩出幾絲竊喜。
葉紹卿是頭一次嘗到什麽是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本能提醒他萬萬不可細想,一旦想了,怕是要萬劫不複了。
宋景儀将他臉色數變全看在眼裏,似是早有所料一般輕輕将目光轉開了去。他從袖中掏出帕子,低低道,“日頭越發毒了,葉大人莫要中暑,早些回去更衣歇下吧。”
葉紹卿如被抽了魂,只是把伸到眼前的那只手裏的帕子接了,方覺自己已是滿頭大汗。
“景……”
宋景儀淡笑着搖搖頭,轉身回房。
葉紹卿這才後知後覺地摁住胸口,那裏居然沉沉作痛。
日光傾城。
依舊是高聳城樓,百官齊列。
一迎一送,此間不過匆匆數月。
只不過這一次,宋景儀站在葉銘修身側,銀甲紅纓,英姿勃發。
皇帝與将軍之間仍是那些老套的過場言辭,葉紹卿分毫沒有聽進耳中去,他站在皇帝身後,只是怔怔盯着宋景儀看。
他迎着日光清晰俊逸的眉眼,一啓一阖的嫣紅嘴唇,白淨得找不見一點即将戰場厮殺的狠戾。
響在葉紹卿耳邊的,是宋景儀昨日在院中對他說的那番話,翻來覆去。葉紹卿摁着城牆,那牆磚粗糙,硌得他手心生疼。
直到衆人三呼萬歲,葉紹卿恍然回神,便見宋景儀翻身上馬,與葉銘修比肩而去。
那日他閉口不言,低眸不視,今日他享君王厚望,沐萬人景仰。
那日我眼中無他,今日他目中無我。
确是截然不同了。
“可還無礙?”葉銘修壓低聲音問道,“随時可叫魏純過來。”
暑氣漸盛,宋景儀額角沁出薄汗,他搖頭,“再走一段吧。”
即便已出了城門,宋景儀卻仿佛仍能感到葉紹卿的目光粘在自己背上,比那日光更熱上幾分。
他心中竟有些嘲諷,既優柔寡斷,又何必貪心癡望。
久不騎馬,孩子在腹中連連作動,宋景儀伸手壓在腹上,隔了層衣與厚重的铠甲,摸也并摸不出什麽來,只是小東西好似感受到宋景儀掌心的溫度,慢慢安靜下來。
葉銘修察覺他的動作,又道,“此次北上,可是不打算再回金陵了?”
宋景儀手依舊貼着小腹,淡笑點頭。
唯有葉紹卿不知,他二人這一別,一人盼再見,一人決不見。
殿內角落立着長腳銅鑒,裏頭盛着冰塊。
婢女續了香,恭謹無聲地退下去,整個殿內竟沒有留一個下人。
一人負手立在豎屏之前,墨色薄衫貼身勾勒出他長腿蜂腰,袍尾金線繡蝶籠團花,将那袍子的沉悶掃去,生出些豔麗高華來。
那豎屏之上卻不是花鳥山水亦或好詩妙文,卻是一張戰事地圖。北蒙至大啓,各郡縣道路都分明标出。
那男子細細看着,并不做聲。
高臺主位,另一人躺在長椅中,一手撐面,一腳曲起,踩在那名貴的錦墊之上。那只腳上的靴子幫極高,幾乎裹住了整條小腿,靴上繡鷹,目露兇光。那人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把短短的彎刀,刀鞘上鎖紋鎏金,鑲嵌碩大寶石,華麗非常。刀柄更是雕刻着一個狼頭,怒目呲牙,很是滲人。
兩人互不搭話,殿內安靜非常,只有刀子磕碰手掌的微弱聲音。
忽而窗邊傳來巨物撞擊的聲響。
兩人同時擡頭,那玩刀男子束着高高的馬尾,裏頭夾雜細細的小辮垂在肩頭,高鼻深目,十分年輕,正勾唇笑。
被盯的那個男子便也笑了,他嗤了一聲,“本王不去,你那畜生認死主。”
于是玩刀男子便爬起來,幾步過去打開了窗,一只青灰的巨大鳥兒直沖進來,貼着殿頂迅猛游翔。
“附離!”那白灰相間的羽毛落下來,黑衣男子皺眉冷哼。
阿史那附離這才将兩指送到嘴邊吹了聲口哨,那鳥旋即俯沖下來,穩穩落在他伸出的小臂上。那是只游隼,肩背覆青羽,是以俗稱青燕,腹足則為白羽黑褐橫斑,展翅三尺有餘,是草原上有名的猛禽。
馴服了此等猛禽作信使的,便是北蒙的新王阿史那附離,與他同處一室的另一人也不必多想,自然是瑞親王周容祈。
附離将彎刀拔出割斷細線,從鳥爪上取下書信,抓抓鳥脖子,“好孩子。”那鳥便自行飛去找食了。
周容祈也不急,待他先看信報。
“果然是葉銘修。”附離舔舔嘴唇,躍躍欲試,“他若不來,好沒意思。”
周容祈這才轉過身,邊走過來邊道,“同行的還有誰?”
“李高文,宋景儀。”附離似乎對另的人并無大興致。
“……宋景儀?”周容祈微微一愣,貼過來低頭看去,果然如此,便牽唇笑了,“居然是他。”
“如何,相識?”
“豈止是相識。”周容祈生得豔,笑起來越發妖。
附離看了他片刻,挑眉,“漢人說話老喜歡故弄玄虛,你只是半個,竟然也如此。”
周容祈好似十分不喜這話,狠狠剜他一眼。
附離倒是十分喜歡看他做這種賣狠表情,噙起淡淡笑意。
周容祈似乎對他這種陰陽怪氣的做派習以為常,也不再瞧他,“信既已到,我們便再聊聊對策。”
“都聊爛了,有什麽可聊,陪本汗用飯去。”
“這是本王的屋子。”
“那也得陪本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