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牽絲
杜馥熏梅雨,荷香送麥秋。
原那夏熱剛冒了尖兒,便被連日梅雨澆下,金陵籠在潇潇細雨中,煙雲淡月,整座城如同沾水琥珀,清亮水潤。
葉紹卿很不喜雨季,濕濕悶悶,涼涼漠漠,叫人暢快不起來。
宋景儀前腳剛走,這雨倒像是要沖刷他所有痕跡似的。葉紹卿隔三差五去宋府一趟,旁的也不幹,便只去瞧那幾株首案紅。牡丹喜旱不喜澇,連日雨下,不敢輕易移栽,安寧不大會照料,葉紹卿便大有理由去悉心關照。
月餘,前線終傳回葉銘修軍報,葉銘修與駐北軍彙合,一舉奪回桓仁,與北蒙遙相對峙。瑞親王拒不相見,擁兵自重。葉銘修全權指揮,編整軍力,只待平叛驅虜,誓捍大啓國威。
幾乎與捷報同時,皇後誕下皇子,皇帝龍心大悅,銮鈴臺又是絲竹盛宴。
雨還未停,葉紹卿喝了點梅子茶,恍覺這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的景象重複了一次又一次,好生無趣。
北邊雖由葉銘修按下了場面,然瑞親王與北蒙新王狐狼勾結,底細難料,勢必要有一場糾纏惡戰。而戰事的緊張之态絲毫沒有傳至這皇城腳下,金陵依舊是歌舞升平,甚至因為小皇子的誕生喜氣洋洋。
一口氣郁結于心,倒吐不出,堵得葉紹卿憋悶難當。
當他七年前飲下那杯毒酒起,他便知道了,這種憋悶,他是逃不脫的。
“葉大人。”
葉紹卿沒有料到,他坐在廊上,還會有人來與他說話。
他更沒料到,那人會是靈昌。
她穿得意外張揚,紅裙曳地,銀繡鳳凰,只是碧玉年華的姑娘,如何豔麗都是不為過的,只覺嬌俏撲面,毫無濃妝俗媚之感。
說起來安王之亂過後,葉紹卿竟是再未見過這位公主的。
她行禮後坐下,飄來的雨絲很快便沾濕她的宮紗。遠處的燭光映出一點她的眉眼,與皇帝六分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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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默不作聲對飲了一杯茶水,靈昌才低低一笑,“葉大人如何不敢看我。”
葉紹卿自然是心中有愧,幹笑兩聲不作答。
“慧哥哥走的那日,金陵城中還少了位山水妙筆張卓然,本宮聽聞皇兄是要招他入翊林閣的。”
葉紹卿表情不變,觍着臉皮道,“斯人已逝,公主節哀。”
靈昌支起下巴,露出雪白小臂上的兩只金镯,“阿臨哥哥,你心眼還是這麽壞。”
葉紹卿一愣,自己年少時在宮中作威作福,這位公主那時還小,自然也是跟在自己屁股後頭跑過的,她這麽一喚,葉紹卿便知道她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便賠笑道,“不敢不敢。”
“其實皇兄賜婚第二日,宋将軍便私差宮女送了本宮一幅畫。”
葉紹卿挑眉奇道,“一幅畫?”
“張卓然的畫。都說他淺绛山水享譽京城,”靈昌看着欄外飄搖的雨絲,“但本宮收到的,是一副肖像。”
葉紹卿即刻就猜到了,扯扯嘴角,低聲道,“畫的應當是沈三少。”
這張贊當真是膽肥,宣誓主權都宣到公主跟前去了。
“第一眼竟不覺得像,後來多看幾次,本宮方才明白,沈慧何人,本宮只知皮毛。”靈昌努努嘴,方有了些少女的嬌憨,“此後本宮收了許多張先生的畫,想看看他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哪知越收越惱,”靈昌又笑,“本宮竟真是遠遠及不上的。”
葉紹卿忍不住點頭附和。
“我們幼時總在一處玩耍,便留了個喜愛的影子在心裏,殊不知,自己和別人都長成另的人了。”
末了,靈昌捏着杯子,輕輕一嘆。
她長在深宮之中,又如何能有機會識得別的男子,也便只能憑托兒時的那個影子了。
梅雨細,晚風微,高臺暖響,小女低眉。紅绡衣薄麥秋寒,綠绮韻低梅雨潤。
都長成另的人了嗎。
……宋靈蘊也是如此嗎。
葉紹卿忽發覺,在別人處的宋景儀,和在自己處是不同的。在張卓然那裏,宋景儀私送公主畫卷夜潛沈府劫人,在葉銘修那裏,宋景儀長劍挽花馭馬厮殺,在皇帝那裏,宋景儀請纓出征利落無畏。明明那張清淡皮囊下裹着鐵骨尖刺,而在自己這裏,宋景儀除卻口上刻薄些,竟是一腔癡傻柔情盡數交付了。
自己便才覺得,他內裏仍舊是當年那個軟軟弱弱的小公子,隔了那世仇的萬丈溝壑,宋景儀在那頭目光依依,自己在這頭佯裝不見。
“若是宋将軍未出征,本宮倒也想與他敘敘舊。”
靈昌放下杯子,行禮離開。
葉紹卿還了禮,學着她的模樣将茶飲盡。
白玉雕欄,雨打細枝,茶過喉澀,風過身寒。
“景儀,喝藥。”王居安掀開軍帳,将藥送了進來。
宋景儀身披輕甲,站在地圖前,手覆在一條線路上,思索模樣。
他将藥随手接過去,只喝了一口,便俯身幹嘔起來。
王居安連忙将藥碗拿回來,扶住他往案邊走。
宋景儀坐下來閉目歇了片刻,把藥重新取回來,強自又灌了下去。
宋景儀身上沉重,終是妥協與王居安同道緩行,不日前才到的後線。北境幹燥高熱,這一路颠簸,月份又重了,宋景儀燒了幾日,本想替葉銘修分憂,奈何着實心有餘而力不足。
“嗯……”宋景儀壓下口中苦味,想再度起身,腹中狠狠一動,疼得他腰上再無力氣。
王居安站在他後頭,探手進他衣中解那腰封,“這時候來找你的也就只有我了,你又何必虧待肚子裏的小東西。”
“……謹慎些。”宋景儀輕喘,卻沒阻止王居安的動作。
腰間一松,那肚腹就膨隆了出來,宋景儀胸口的煩厭舒緩了些,伸手壓到腹上安撫孩子。
“你怎麽還沒個章法。”王居安沿着胎兒的動作揉撫,他的手極軟,又是很通醫理的,很快将孩子的躁動平息了下去。
才這麽片刻,宋景儀背上就濕了一回,軍帳內本不通風,宋景儀身懷六甲,更是難熬。
王居安随手抄起案上的紙張給他扇了扇,便瞧見了上頭的字。
“平羌關?”
宋景儀點點頭,“大将軍要拿下三封,可能要走洧谷,平羌關在谷尾,一入難退,極易被圍困。”
“大将軍定能想到這點。”王居安回頭端詳了一會地圖,此等險塞,葉銘修不會剛愎自用。
“我也只是在後方多出些主意罷了。”宋景儀也以為然,只是身上不好,也便只能動動腦子,否則便自覺有屍位素餐之嫌。
七年前方入軍中時,胸上劍傷未愈,連一日的操練都做不下來。如今再回邊境,受了這腹中胎兒的牽累,竟比那時也好不上多少,叫宋景儀不禁啞然失笑。
王居安聽出他話中自嘲,便岔開話題,“等孩子出生,想好去哪了嗎?”
宋景儀已經重新執筆,在案上攤開的拓下來的地圖上圈畫注釋。
“不如随我去錢塘,夏有西子賞荷,冬有雪湖熱酒。”王居安笑道。
宋景儀不置可否,半晌,淡笑道,“……太近了些。”
王居安止了笑,看向他。
太近了些。離那無可救藥之人太近了些。
宋景儀黑發挽高髻,更顯清瘦。他手掌搭在高隆腹上,低頭寫畫,眉宇間淡淡疲憊,淺淺愁擾。
“……說的也是,挑個遠點兒的地吧。”王居安低聲附和。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風荷苑西岸背倚假山,亭臺樓閣濱水而建。樓上紅窗碧紗,熏風入弦。
芳君依舊身若無骨,依欄彈唱,哼的綿綿軟軟的小調,揉進水汽蟬鳴之中。
葉紹卿坐的是最好的位置,面朝東,窗外正是後湖一派水色連天的景象。靠北櫻橋長卧,青柳拂水,靠南小荷初發,青錢疊疊。風卷竹簾,滿室暗香。
葉紹卿手指點着拍子,卻是低着頭,另一只手用筷子撥弄盤裏的甜藕,似乎在專心挑弄那粘連的糖絲。
羅仲清今日原是邀他來這後湖散心,見他心不在焉,便用扇輕拍芳君示意。
芳君放下琵琶,坐到葉紹卿身邊,“葉大人,好久不曾來找我,怕是聽厭了我這幾出?”
葉紹卿撐住下巴,望着那湖面,恍惚問道,“牡丹可還有罷?”
“看這菡萏都冒尖了,怕是早過了牡丹花期,”芳君訝異地用團扇捂住嘴巴,“城外近山倒許還有,只是也定難成景。”
羅仲清想了想,便道,“帝水邊倒是還有賣牡丹的,恐是用了新奇的技巧,花倒是好看的。”
“秦淮邊?”葉紹卿眯起眼睛。
“你若是想去,我再邀些人,再備只船。”羅仲清小心試探到。
他約的後湖,就是怕葉紹卿觸景傷情起來。當初他們五人帝水飛觞,今日只剩下他和葉紹卿清冷兩個。
葉紹卿腦中仿佛想起些舊時碎片來,又被羅仲清打斷,便擺擺手,“太麻煩了些。”他擡頭時正掃過芳君手中團扇,正是當日張卓然畫的那把。
“張先生游歷四方去了,這一作可算得上珍品了。”芳君見他看,便把扇子遞出來,狡黠笑道,“我走哪都帶着,偏要看人家欽羨的眼神。”
葉紹卿卻沒看畫,他看的是上頭的字。那是他謅的句,宋景儀題的字。他那兩句可算是輕浮得很,偏偏被宋景儀寫得端整隽秀,于是他便脫口而出,“給我可好?”
芳君一愣,怒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葉紹卿自覺失言,忙倒茶賠禮,“玩笑,玩笑。”
到了此時,葉紹卿便猛地想起來宋景儀那晚飛的那一觞。那個時候,宋景儀說的是——
“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七年前是一別,七年後又一別。
葉紹卿再也坐不住,起身道,“忽想起要事,我要進宮一趟。”
羅仲清摸不清他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半攔半随,跟了幾步,“紹卿……”
“我知道你今日想找我說什麽,”葉紹卿朝他微笑,“你盡管放心。”
一日雨霁,暑風高和,烈日映宮牆,碎光耀琉璃。
葉少卿匆忙換了公服,一路望那朱牆金瓦,背上沁出汗來。
他知自己如何而去,又不知自己為何而去。
這偌大金陵,十裏秦淮,樓臺亭榭,笙歌濃酒,趣玩奇珍,卻驀然失了顏色。一磚一瓦,一花一草,皆陷入了靜默。
只在等他動念。
這念一動,指不定這些都會碎成齑粉,若不動,葉紹卿便覺自己和它們一樣,只是漂亮的死物。
或許,再見……再見宋景儀一面,這一切都有解了。
路過那翊林閣,瑞獸鎮檐,游龍繞壁,已是竣工了。
那是他為皇帝造的樓宇,他為皇帝組的內閣。羅仲清先前幾番布置,也便是想讓自己旁敲側擊幾句,謀閣中一席之位。先帝時安王之亂,直至今日朝中仍未安穩。新帝要忠臣,更要近臣,要将那皇權鎖在自己掌中。七年前毒酒過腸,他不能為他争這天下,他便替他守這盛世。
只是到了今日,葉紹卿再遙望那翊林閣,只覺得過于輝煌氣派了些,皇家威壓逼人,頗有些不近人情的高漠。
“你要去北境?”皇帝着紫衣金袍,正在閱軍報,聞言擡頭看葉紹卿。
“正是,”葉紹卿點頭,“七日後安縣有運糧草,臣欲同行。”
“前線危險,你去做什麽。”皇帝将頭又低了下去。
“三封未收回,瑞親王已離開九原,進取合安,阿史那附離善于伏擊,行蹤不定,兄長必定需要人分憂。”葉紹卿忽而笑道,“如今戰事越發激烈,陛下将臣送過去,一是督軍,二是振奮軍心啊。”
世人都皇帝身邊這位葉大人是多得帝心,葉紹卿這一去,可真算得上僅次于皇帝禦駕親征了。
皇帝這時放下手中紙筆,眼裏似笑非笑,淡聲問道,“你去北境,是去見你大哥,還是去見旁的人?”
葉紹卿靜默片刻,俯身行禮,“臣想見邊境險山惡水,想見葉家戰旗鐵馬冰甲,想見敵軍血濺荒原。”
那本是七年前葉紹卿所想。
皇帝壓低眉毛,隐約透露出惱怒,很快又消沉下去,轉為淡淡悵惘無奈。
片刻,只聽皇帝輕聲道,“帶上阿柒,也讓朕放心些。”
葉紹卿諾了,正要退下,聽得背後又是皇帝一聲輕喚,“……阿臨。”
葉紹卿回頭,皇帝眉眼寂寂,欲言又止。
葉紹卿心中有刺梗出般難受,甚至有些不着邊際的戒備。
“替朕瞧瞧那阿史那附離是何許人物,”皇帝笑着擺擺手,“……謹記月內必回。”
葉紹卿盯了他一會,紫色莊重,襯得龍椅上那人矜貴無比。他眉眼柔和,笑容恬淡,卻少了那分容人觸指的親昵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