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止息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北境早寒,秋意來得又急又重,便只有這瑞親王府中還開着槿花,飒風急雨後,也是滿地殘香,蕭條得緊。
阿史那附離從未留心過這園中景致,踏着一地粉白朱紅闊步而來,推門入室。
帶進來的秋風将桌上紙張掀得撲簌作響,立在門邊的婢女手忙腳亂上來關門。阿史那附離回頭看了一眼門,皺眉,“這裏是夏是秋?”
屋內居然燒了炭火,阿史那附離才站了片刻,背上就冒了層熱汗。
關門的婢女忙道,“回汗王,醫師說宋将軍月內見不得風。”
阿史那附離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面上有點尴尬,望過去才見宋景儀方壓住亂飛的紙頁,站起來沖自己不亢不卑地行禮。
宋景儀裹着鴉青的軟毛織錦披風,黑發高束,一支梅花白玉簪穿發而過,眉眼清寂,神色疏淡。
阿史那附離忽覺有趣。他幾乎日日來這瑞親王府,不過大都是來癡纏周容祈。一是宋景儀身上未好,二是阿史那附離着實對他無甚興趣,因此直到今日,他才見了宋景儀寥寥數面。此時宋景儀如此站在他跟前,他便發覺,雖是兄弟,周容祈和宋景儀竟像一人一邊走到頭似的。
周容祈明豔似火,好像世間最絢的色彩都吸在他身上似的,對人揚眉巧笑那架勢,好似吃準了你眼中再入不了他人。而宋景儀就像凱托山頂上那小小的雪水湖,映着天,映着雲,映着雪,淺淺淡淡,無聲無息。
阿史那附離走到桌前,看見上頭鋪展的地圖和附注。
“多虧宋将軍,将大啓的攻防部署猜了八成。”
“汗王謬贊。”
半月前,宋景儀給周容祈遞書一封,內是大啓赴北境的軍隊數目,大體部署,領兵人物及個人身世性情。這一書,便是給了周容祈答複。
阿史那附離見他引不出多半句話來,撇撇嘴,将一物什抛在案上。
那是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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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鞘通體黑漆,首尾鎏金蟠螭紋,再無多裝飾。劍柄裹紅,劍首為玉,劍格最為精致,透雕雙鳳,正面獸紋,反面陰刻卷雲紋。所謂玉器劍為上品,玉石配山玄玉為最。這把劍未出鞘,已然彰顯其價值不菲。
“良坪成名于劍,是大啓第二大劍窯,若不是離金陵遠了些,定是比龍泉還有名些。”阿史那附離抱臂道,“此次良坪入手,王爺多謝将軍一臂之力。”
宋景儀早産昏迷,阿史那附離将他從帳中帶走,劍自然是落在帳裏了。
那把劍是葉銘修贈與他的。葉家世代武将,府中自然不乏名品。那把劍便是産自龍泉,花梨木為柄,劍身刻七星飛龍,采的是龍泉劍最傳統的工藝。最要緊的一點,那把劍,原本是為葉紹卿準備的。只是葉紹卿武功盡失,再無法入伍領軍,葉銘修便在宋景儀上位副官那日,将劍送給了他。
宋景儀想到此處,眉間清寒,阿史那附離瞟他一眼,露出不解表情。
“那便多謝王爺了。”
宋景儀拿起劍,分量稍重,這劍樸素,想是劍鞘裏還有端倪,他拔劍出鞘,手上便一松,刃如霜雪,青光耀眼,寒氣逼人。
“好劍。”宋景儀低聲贊道。
阿史那附離便笑,“王爺多刁的眼光,自然是好劍。”
宋景儀瞧見他臉上那種笑意,沉吟片刻,忽然道,“如此好劍,鬥膽請汗王比劃一二?”
阿史那附離一愣,哈哈大笑起來,手一揚,“将軍請!”
婢女們無人敢攔,眼瞅着二人在園內打了起來。
宋景儀輕功紮實,引得阿史那附離一路窮追,偏生阿史那附離體力極好,半天也未大喘氣,終究是逼近了宋景儀身側。兩人刀劍相接,方才有了激烈的勢頭。
阿史那附離長刀倏地抵近宋景儀脖頸,宋景儀側身一躲,那刀竟是險險勾斷他披風的系帶,那披風便從他肩上滑落下去,宋景儀同時已經靈巧轉身,直往阿史那附離左手劈去,阿史那附離卻不躲,邪笑着繼續送刀。
披風落地,宋景儀将劍停住,松下力氣在阿史那附離臂上敲了敲,“我不停,汗王這手臂就不保了。”
阿史那附離不以為然,“手臂要什麽緊,将軍這性命要不保了。”
他舍一臂,刀便可直入宋景儀心窩。
宋景儀淡淡一笑,收劍入鞘。
阿史那附離人如其名,是匹不羁野狼,戰場舔血,只要能取敵人性命,代價再大,也是不用計較的。他如此年輕登基汗王,便也應是這狼血獸性使然,他這種本能的純粹的狠戾勁兒,當是能折服下屬部落的所有人。
一聲清嘯入園,只見一巨大游隼飛來,振翅聲都極為清晰。
阿史那附離打了個指哨,那鳥便俯沖下來落到他肩上,收起翅膀。
宋景儀露出新鮮的表情。
“這是塔吉,”阿史那附離出了一身熱汗,心情很是暢快,看着宋景儀也覺親近順眼許多,用突厥語說了鳥的名字,“将軍試試叫它一聲。”
宋景儀看了那游隼片刻,那的确是只非常漂亮的鳥,爪利似鐵,很是威風。
“塔吉。”宋景儀學了一句,将手臂送出去。
那鳥歪着脖子看他。
宋景儀将手舉高,又叫了一聲。
鳥一展翅,重重落到宋景儀小臂上。鳥爪鋒利,即刻便刺破皮膚,宋景儀不以為意,輕勾嘴角,“好聰明。”
他額上覆着薄汗,笑意盈盈,終于不像之前消沉靜默。
阿史那附離湊上去取下塔吉腿上的紙卷,“西源也拿下了。”
宋景儀摸摸塔吉的翅膀,沉默片刻,“汗王為何助王爺南下?”
阿史那附離偏頭,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十分可笑,挑眉道,“他要,我便拿來給他。”
宋景儀擡頭看他,似是未料到他如此爽快,面上怔忡起來,不知又在想什麽。
“你喜歡王爺。”宋景儀在殿前石階上坐下來。
阿史那附離點點頭,很是篤定,“那是自然的,”他也坐下來,撓撓塔吉前胸,示意它離開,“只可惜他不喜我那廣袤草原,偏要金陵那些花花水水,不然我便與他分治北蒙。”
宋景儀又愣了,盯着阿史那附離,神色複雜。
阿史那附離從靴子裏抽出短刀抛着把玩,面上坦然,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方才那番話是如何驚世駭俗。
江山皇權,有些人看來至高無上,而有些人看來,竟比不上意中人順心一笑。
宋景儀突然哂笑出聲,他笑得急,甚至嗆咳起來,有婢女忙把撿起來的披風給他搭上,宋景儀擺擺手,好半天才收住笑意。
“你笑什麽?”
宋景儀看他一眼,長嘆一聲,丁點笑意殘存嘴角,顯得幾分苦澀。
“那汗王可曾想過,待他奪權登基,你二人可還能一道?”宋景儀靜靜問道。
“有何不可?”阿史那附離不解。
“他為君,你為王,如何厮守?”
“也不惜得那些世俗名節,本汗只要他人在本汗身邊。”
阿史那附離的确極為年輕俊美,即便是久經沙場殺人如麻,此時談及情思之事,眉眼間都是暖軟春意,甚至透出些天真稚嫩來。
宋景儀輕嘆,“待到那時,你二人之事便成二國之事,使臣遞書,層層關卡,又如何能說見就見?”
“再有,哪位帝王無後宮?子嗣之事重中之重。”
阿史那附離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最後,王爺心比天高,待他坐上那萬人之上的位子,于你,他又有何求?”
宋景儀說完,阿史那附離猛地站起來,“你胡說!”
“是否胡說汗王心裏清楚,”宋景儀淡淡道,“先今王爺怕都未傾盡全心,遑論那時了。”
阿史那附離咬牙怒極,但他也并非愚笨之人,好容易把脾氣壓下來,“将軍與本汗說這些話,是有何意?”
宋景儀也慢慢站起來,撣了撣袍尾的灰塵。
“我想與汗王定個約。”
“講!”
“我告知汗王如願的萬全之策,”宋景儀與阿史那附離對視,輕輕一笑,“汗王只需答應一條,撤兵。”
阿史那附離愣了愣,啐道,“笑話!本汗撤兵,他定要翻臉!”
“我這一計若成,汗王可帶王爺回北蒙。”
阿史那附離瞪大眼睛,沉默起來,半晌,梗着脖子道,“本汗攻城略地,這到嘴的肥肉沒有吐出來的道理!”
宋景儀又笑,“我只說撤兵,沒說要汗王還城。”
阿史那附離便又呆住了。
宋景儀此時笑得有些冷,“那我再許汗王蒼雲七州,如何?這買賣想是相當劃算了。”
阿史那附離不置信地将他看了又看,擰起眉毛。
宋景儀看出他心中疑慮,望向天邊翳翳陰雲,淡聲道,“我孩兒這筆賬,總要讨回來的。”
秋風陡起,穿園而過,卷得宋景儀黑發亂舞。他一身素袍,眼中映着黯天亂雲,蕭寂冷清。
阿史那附離卻覺心頭一陣冰寒。
可是走眼了,這些個姓周的,都不是寡淡角色。
宋景儀說完,裹着披風就轉身進了殿內,阿史那附離一邊講婢女們都遣走,一邊跟了上去。
宋景儀坐回桌後,捧起茶杯喝水,阿史那附離見他另一只手放在桌下,似是摁在腹上,愣了愣,轉身将門仔細關好了。
宋景儀臉上已經褪去了試劍後的淡淡緋紅,顯得虛弱的蒼白。
阿史那附離自己從下頭扯了把椅子坐到他身邊,一面怕熱地卷起袖子,半是調笑道,“将軍,這約本汗諾了,可要本汗簽字畫押?”
“不必,我相信汗王不會違背諾言。”
阿史那附離細細瞧了他一眼,很是暢快地拍拍桌子,“宋将軍好氣量。”
宋景儀似乎也不想與他周旋,低頭看着茶盞道,“我的計策很簡單,就看将軍願不願做。”
“請講。”
“王爺想是告訴了汗王我的身世。”
“你二人是兄弟。”
“呵,”宋景儀似是仍舊對這稱呼感到好笑,冷冷勾唇,“然王爺瞞了汗王一件事。”
阿史那附離身子往前傾了傾。
“我能以男子之身受孕生子的緣由。”宋景儀将茶盞合上,手下一陣瓷器輕響。
阿史那附離擰起眉毛。其實他早就憋壞了,偏又不好當面問起,見宋景儀自己提了起來,他明白怕不止是“天賦異禀”如此簡單。
“大啓皇室血脈,男子皆能如此。”
阿史那附離輕輕哦了一聲,見宋景儀還靜靜看他,低下頭又想了想,恍然大悟,将那椅子一把扯開站起來,“你是說……周容祈……”他驚訝萬分,竟直呼了瑞親王的名字。
宋景儀默然不語。
阿史那附離顯然十分震驚,面上露出為難遲疑之色。
宋景儀見他這般,倒有幾分感慨。先不說周容祈此人品性如何,阿史那附離對他倒是真心相付,一往情深。
竟然淡淡欽羨。
“王爺怎樣的性子,汗王想必比我更清楚。你縱他慣他,寵他讓他,末了未必能得到他。”宋景儀輕聲道。
阿史那附離盯着他,慢慢回神,撐着桌子坐回去。
他與周容祈并非未經雲雨之事,如此看來,定是周容祈背着他服藥。周容祈心高氣傲,是個你退一他進十的性子,偏還對那皇權心思頗深,誠如宋景儀所說,将來他高登極位,與自己的關系,着實不好說。這情愛之事也并非只應順其自然,有時候,需要用點強硬手段也未可知。
阿史那附離向來是果斷進取之人,細細想後便有了主意,朝宋景儀做了個漢人的拱手禮,“多謝将軍。”
宋景儀見他想通,将茶盞放回桌上,清淺笑道,“那不知汗王手下狼面鐵騎,可還有位空缺?”
阿史那附離一怔,哈哈笑起來,“自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