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落定
平原草枯矣,黃葉樹騷騷。
葉銘修擡頭看一眼昏黃天色,身後戰鼓雷鳴,舉劍沖鋒而去。
不出所料,狼面鐵騎先行,阿史那附離一馬當先,甚至嚣張地吹了一記長長的口哨。待到臨近,葉銘修卻見他嘴角輕牽,拉缰偏身,竟然從自己身畔擦了過去。
葉銘修不是第一次與阿史那附離交手,是以知道對方次次都喜拿自己開刀,此次阿史那附離卻繞道而去,葉銘修一時不備,偏頭看了他一眼。
就在他轉頭剎那,一把劍直刺而來。
葉銘修即刻提劍抵擋,兩劍相抵之時,葉銘修便猛地認出來人。
鐵狼面具遮住他大半容顏,他穿着皮甲佩着護腕,與其他狼面軍毫無二致的打扮。只是下頭露出的唇唇珠飽滿,嫣紅豐潤,卻是緊緊抿着,撤了七分皎麗,顯得清冷無情。
葉銘修盯住那雙黑沉柳目,“景儀。”
自己教出來的身手,一看便知。
宋景儀收劍又是一式,葉銘修半道便迎上去反守為攻。
宋景儀被逼得退了幾步,葉銘修壓住他的劍,低聲道,“魏純已殺。”
聰敏如宋景儀,他只需抛出這幾個字,對方眼裏就輕輕一閃,将那原委想透了去。
宋景儀只停了一瞬,仍是繼續攻上來,葉銘修知曉他心中怒氣難消,退回守勢,只是一招招抵擋。
“盡早抽身離去,何苦深陷其中?”葉銘修不想拖延,将宋景儀劍拂開,頗有些苦口婆心道。
“我要的不多,”宋景儀終于開口,聲音低啞,眼神疏遠如同看一個生人,“蒼雲七州。”
葉銘修擰眉瞪眼,“我不能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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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欠我的,”宋景儀眼裏結起冰霜,“……那居安先生呢,你覺得他不欠你?”
葉銘修手上一滞,宋景儀反手一劍抹在他肩頭。
宋景儀瞟了眼劍上的血花,卻是不再進攻了。
葉銘修摁住肩膀,嘆了口氣,“阿臨不知情,”他停了停,看見宋景儀眼裏波濤暗湧,又道,“……是個男孩,埋在舊營黑松下。”
宋景儀氣息一亂,似是僵在了馬上一般。
那戰馬嘶鳴,鐵甲碰撞的嘈雜似乎都靜了一瞬。
這個孩子在他腹中呆了整整七月,從手腳微動到踢打不停,在他心中卻也始終是個模糊的影子,因為他連一眼都沒有見過。
他輾轉掙紮,禁受一場血淋淋的痛楚苦難,如今腦中剩下的,只有它在自己腹中沉寂不動的那刻,寒侵血脈肺腑,痛徹心扉。
但他還在心中留了一絲妄念,或許孩子是活的。
此刻,葉銘修告訴他,它死了,被葬在荒地黑松之下,有冢無碑,魂歸無處。
他和葉紹卿的兒子。
就如葉紹卿一般模樣,硬生生闖進自己命裏,又不由分說狠心離去。
宋景儀眼眶酸熱,周身卻寒冷至極,他靜靜看着葉銘修,除了瞳孔周圍那淡淡紅色,再尋不出情緒起伏,“蒼雲七州拿下後,北蒙自會息鼓求和。”
他調轉馬頭,利落離去。
葉銘修望他黑發肆揚,禦馬遠走。
他明白,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宋景儀了。
宋景儀無奪位之心,更甚之,他無家國之慮。少時宋家反叛全族誅殺,宋景儀服罪入軍,便已斷了他家國之慮。他習武舉劍,只是為了葉紹卿。他将葉紹卿的志接了過來,替他衛國,替他殺敵,替他看西境鐵蹄黃沙,替他嘗黃昏烈酒家思。
即便被割了肉剜了心,宋景儀怒起反擊,到頭來還是克制而無奈。
因為那是葉紹卿的家國之慮。
他只取蒼雲七州祭他夭折孩兒,成全葉紹卿之志的從一而終。
你處你的盛世,我走我的天涯。
千字屏,琉璃燈,龍腦香。
深夜的禦書房顯得格外寂靜,連徐朗都未站在他平日站的龍椅後側三步之處,而是守在殿門之外,拂塵都摟得格外緊。
葉紹卿雙膝跪地,低首不語,背脊卻是挺直的。他穿的淺緋官服,袍尾整齊覆在地上,鳶花似蝶。
皇帝盯着那處刺繡,久久不言。
這是葉紹卿自北境折返以來第一次入宮,深夜入宮。
北蒙豪奪蒼雲七州,将大啓與北蒙接壤處自西向東幾乎大半的城池吞了去。傳聞阿史那附離手下狼面鐵騎,多了位善使劍的,那劍黑鞘玉首鋒利異常,就連葉大将軍也節節敗退。
然而北蒙勢頭鼎盛之時,汗王阿史那附離卻抛來和書一封,願退兵停戰重歸于好,并提出聯姻之請。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北蒙汗王要娶的,是九原瑞親王。
全朝嘩然,阿史那附離又快馬加書一封,若是皇帝同意這門親事,蒼雲七州,他願意拱手歸還。此書再到,滿朝鴉雀無聲。
次日深夜,葉紹卿上書求見,皇帝未再視而不見。
終于,皇帝長長一嘆,先開了口,“你大哥書到,勸朕和,你意如何?”
葉紹卿這才緩緩擡頭,“臣也主和。”
皇帝似乎早有所料,頗為冷淡地哼笑一聲,“犯朕國土,護朕叛臣,朕若是和了,大啓國威何在?”
葉紹卿沉吟片刻,繼續道,“阿史那附離明意要與瑞親王成婚,這二人關系以及北蒙出兵緣由已是明了。瑞親王逆反大罪,應誅,然他狐假狼威,叫北蒙摘了大頭,若是胡言受迫于人,叫流言傳開去,說陛下不念手足之情,怕是不妥。”
皇帝淡淡睨他,面上無甚表情。
“不如賣了阿史那附離這個人情,想瑞親王心性,被人大張旗鼓娶了去,定是憤恨難堪得很了。他一旦成了北蒙王妃,再無丁點奪權可能,他那些在京中明的暗的勢力,如無基之土,頃刻便散了。”
葉紹卿停了停,目光卻從未落在皇帝臉上,而是盯着白玉筆洗上那朵蓮瓣,“再有,秋霜初降,今年北邊冷得格外早,北蒙人耐寒,若是戰事再拖,待到冰雪封境,情勢對我大啓十分不利。”
葉紹卿雙手合抱行禮,“陛下掌政時日尚短,還應體恤百姓,息戰強國為上啊。”
皇帝待他講完,又是靜默不語。燭光映着燈面上鳳雀百花,灑在皇帝白玉般的額角側頰之上,卻是将他的神色襯得有些寒涼了。
“蒼雲七州,去得也太容易了些。”皇帝低頭看那封葉銘修的文書,不鹹不淡道。
葉紹卿此時方看向皇帝,“這是陛下欠他的。”
皇帝立刻也擡眼看他,眉頭輕蹙,惱怒初現。葉紹卿一雙圓潤眼眸堅定自若,毫無懼色。皇帝觸到他這目光,那怒意停了一瞬,淺淡下去。
“紹卿。”皇帝這一喚,竟是些許蒼涼弱勢。
葉紹卿目光不動,淡聲道,“臣在。”
皇帝站起來,走下三級臺階,語氣和婉,“起來。”
葉紹卿雙手捧住袍尾站起,細細打理完畢,恭謹道,“謝陛下。”
皇帝似是無奈唏噓,笑了笑,低聲道,“今日是九月初五。”
葉紹卿面上這才松動幾分,“臣記得。”
九月初五。安王之亂。葉紹卿飲毒中箭,将一顆心交付得徹徹底底。宋景儀舍命相救,卻落得兩人血仇相隔,山高水遠。
葉紹卿選的今日入宮,同折子一道送到皇帝跟前的,是一把細長軟劍,玉绡。
是以皇帝解了葉紹卿的禁。
“阿臨,”皇帝轉頭看向書桌,那把玉绡便置于其上,“你在怨我。”
葉紹卿便笑了,那笑容如他往常一般明媚輕黠,“不敢不敢。”他也看向那把劍,“葉臨自小驕縱慣了,總要吃許多苦頭,才明白,有些東西,一開始就不該要的。”
“……傷人傷己。”
皇帝聽到這一句,兩肩微微收緊了一刻,複又松懈下來,他回頭盯住葉紹卿,“你想走。”
葉紹卿臉上的笑意已經些許朦胧破碎了,他眉頭輕皺,強忍話中情緒,“我的承諾我兌現了,這副身子想來也過不了多少能恣意妄為的日子了,你便容我這最後一次使性吧。”
皇帝極近地看着他,“找他?”
“我用性命擔保,他絕無稱帝之心,從小到大,我未求過你大事,我求你,放他走,也放我走。”葉紹卿緩緩擡手,輕捏龍袍袖擺,極輕道,“容則,放我二人走吧。”
皇帝低頭看葉紹卿蒼白的手指。
他多久未曾喚過自己名字了?或者說,多久無人喚過自己這個名字了?
這是他們少時常有的拉扯,往往葉紹卿做這些時,他是來尋自己邀自己同行的。而這一次,頭一次,葉紹卿這般做時,他說他要走了,他求自己放他走。
“你未必尋得到他。”皇帝幹澀道。
“同心一人去,坐覺金陵空。”葉紹卿搖搖頭,眼周泛紅,“此處無留意。”
“我糊塗太久,欠他太多,便用半生尋覓來償吧。”
葉紹卿清減許多,雙頰微陷,只一雙晶亮眼眸清明非常,官袍烏帽,長身玉立,成熟俊雅。那個跳脫忘形的葉臨已然不在了,旁人總覺他依舊恣意輕狂,只是因他一顆心仍舊赤誠。
亮得灼人眼。
細看中,皇帝已将眼中翻湧情緒一并牢牢壓了回去,他擡起手,只是輕拍葉紹卿小臂,低聲道,“保重。”
葉紹卿看着皇帝嘴角分毫不差的笑意,也是勾了勾嘴角,俯身行禮,“保重。”
葉紹卿推開殿門,那夜風穿袖,才覺自己依然渾身是汗。
“葉大人。”徐朗從旁邊上來,将拂塵往身側一揮,“請大人随我去一處。”
葉紹卿狐疑地看他,見徐朗篤定點頭,才跟了上去。
徐朗提着一盞暗弱宮燈,領葉紹卿一路往宮闱深處而去。
“那邊不是長定殿……”葉紹卿心中疑慮良多,終于忍不住出聲道。
徐朗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帶他直往那宮殿後頭而去。
長定殿是皇子的寝殿。
如今便只有一個主人,皇後不久前誕下的皇長子。
“大人在此候上片刻。”徐朗正色道,“萬萬不可随意走動。”
這長定殿後門之處竟無守衛,也太荒謬了些,葉紹卿越發不解,強忍了要撒脾氣的沖動,咬牙站定了。
真只是片刻,徐朗便回來了,身後卻還跟了一個窈窕宮女。
待她走到明處,葉紹卿才認出來,阿柒。
但葉紹卿卻沒看他,而是牢牢盯着她懷中的物什。
那是一銀紅緞襖的襁褓。
葉紹卿腦中靈光一閃,全身發顫,竟是不敢往前走動分毫。
阿柒一步步走近,淚水已經落個不停,“公子,看看小公子吧。”
葉紹卿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盯着那襁褓,嘴巴微張。
“葉大人!”徐朗哭笑不得,又感心酸,便在旁邊拍了拍葉紹卿後背。
葉紹卿這才回過神來,湊上去,好半天才擡起手顫巍巍地揭開那襖子,一張肉乎乎的小臉蛋,閉着眼睛,那眼縫又細又長,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這……這是我……”葉紹卿說不出一句全整的話來,只是咧着嘴不停笑。
“同小皇子養在一個殿裏,照料得還更細心些,可算是養活下來了。”阿柒細聲解釋,“小公子出來時當真是沒呼吸了,先生好一番救,下刻魏純便到了,差人将孩子帶走了去。”
“奴婢也是回宮才知曉小公子還……”
葉紹卿此時也就聽了個七成去,只是轉頭看向徐朗,“……他……許我……”
徐朗點頭,“是陛下的意思。”
葉紹卿一怔,眼中登時水光盈盈,他抿緊唇,只是回身牢牢盯着孩子,再不言語。
皇帝将這孩子帶走,便是還留了個最後的底。或是要挾宋景儀,或是要挾他葉紹卿,抑或是掌住所有皇室血脈。
然而最終,皇帝還是把孩子留給他了。
帝王無情,然終究還是有那麽丁點兒,留給他葉紹卿了。
夜月樓臺,秋香院宇。
徐朗眼看着那名動京城的葉二少,抛去了那些故作的腔調,抱着兒子一屁股坐在長定殿宮牆根底下,壓着聲音不管不顧地哭起來,仿佛是天底下最孤苦無依的人。
是懊悔,是欣喜,是痛楚,是悵惘。
叫那個跋扈乖張的葉紹卿哭得旁若無人。
雲物凄涼拂曙流,漢家宮闕動高秋。
紅琉璃,松影月,斷腸咽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