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央回
光和二年秋末,北境之戰和,瑞親王周容祈遠嫁北蒙。
當初領兵的三位将軍,只回來兩位,宋景儀戰死沙場,追封龍骧将軍。葉銘修再升一品,風光與葉靖亭當年不相伯仲。世人都以為葉家此回将要聲勢登極,朝中盛傳的下任宰相之選葉紹卿,卻因舊疾複發,身子衰敗,辭官靜養。
一時間金陵城中流言紛紛,一說葉家樹大招風皇帝有意打壓,一說葉紹卿于北境身染惡疾時日無多,還有說葉二少膽大包天終于觸了真龍逆鱗失寵被貶。
總之這诨名“金陵小霸王”的葉紹卿在城中露面是越來越少,葉銘修返西境後,葉府門前亦冷清至極,唯有門童掃葉,霜落石階。
然而金陵總不乏高才名士,城中風流傳說,舊人去,便總有新人來。皇帝開翊林閣廣納賢士,傳聞翊林乃皇帝內閣,輔臣七席,權壓宰相。原禮部侍郎羅仲清連升數級,入座翊林首輔,那之前,人人都道那必是葉紹卿的位置。
三月後,羅仲清迎娶靈昌公主,那紅紙碎花灑了金陵滿街,恍若春至。
至此,“芙蓉玉面”葉二少才仿佛真正被人們給淡忘了去。
臘月年光如激浪。
幾日後便是大年三十,饒是這邊境酷寒,也凍不住滿城新歲喜氣。
千奚乃與北蒙接壤之處的一座大城,從前屬瑞親王的封地。數月前北蒙與大啓戰了又和,直至今日,此地倒成了兩國貿易往來繁盛之處,街上北蒙人與漢人混跡,景象倒是十分新鮮有趣。
昨夜雪已成冰,映着兩道各式彩燈,剔透璀璨如踏幻境。街邊的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有晶皮馄饨厚實燒餅之類的小食,有梳子步搖胭脂之類女子飾物,還有獸皮彩氈等北蒙風味的東西。
一高挑男子身着靛青窄袖短袍,露出腳上過膝金紋長靴。他一頭長發高束,自耳邊起編成數股長辮,配金制鑲珠發扣。左耳穿環,那耳環上雕刻的,是一呲牙狼頭。他正站在攤位前眯眼挑選,兩只手一手擺弄一只紅漆綴寶石的撥浪鼓,一只手掂量一把還沒他一掌長的小匕首。
“要我便選這只撥浪鼓。”一把清亮男聲插進來,一根纖細手指點在那鼓側面上,紅底白肌,好看得緊。
阿史那附離一愣,轉頭看去,便見青年裹着厚重的羊絨鬥篷,全身罩得嚴嚴實實,帽子下只露出一張俊秀十分的面孔,正盈盈帶笑地望着自己。
他二人這對比可太明顯了,葉紹卿裹得像個粽子,阿史那附離整個頸子都裸露在寒風中,眉毛都沒皺一下。
“葉臨?”阿史那附離下意識就想去摸脖子裏那條疤,“你怎麽知道本汗……咳,我在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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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汗王了。”葉紹卿把手縮回袖子裏,并不回答,繼續笑。
阿史那附離臉上閃過得意,很快掩飾起來,把刀放回去,然後将撥浪鼓塞進侍從手裏。
“你別笑了,看得本汗怪難受的。”阿史那附離将葉紹卿拉到一邊。
葉紹卿揉了揉臉,“太冷了,有點僵。”
阿史那附離看了他一眼,葉紹卿鼻尖發紅,但是面色比當初一戰時好多了,那時夜深,阿史那附離并未仔細瞧他,如今一打量,呵,大啓的男人,果然一個個都細皮嫩肉比那姑娘更甚。
葉紹卿也不說話,一雙圓潤大眼靜靜瞧着阿史那附離,直把人瞧到轉過頭去。
“本汗什麽都不知道。”阿史那附離抱臂看天。
葉紹卿嘆了口氣,朝他行禮,“多謝汗王救命之恩。”
這恩指誰,二人心知肚明。
阿史那附離挑挑眉,沒說話。
葉紹卿無奈笑道,“我知汗王是守信之人,并不想與汗王打探什麽,只是想托汗王帶一件東西。”
葉紹卿喚了聲“安寧”,幾步遠外的小厮從馬上的行李中取出一只竹筒,兩頭密封。
“咳,本汗也不一定見得到他,”阿史那附離含糊道,“你三思。”
葉紹卿笑着搖搖頭,“無妨,随緣吧。”
“這東西留我身邊,也是徒添想念罷了,我不遠千裏而來,還望汗王了卻我這樁心願。”葉紹卿捂唇輕咳。
阿史那附離不喜啰嗦,便将那竹筒接了過去,“你走吧。”
暖爐茶香。
一柄黑鞘長劍置于茶盞旁,一只手沿着鞘上紋路輕輕摩挲。
門啪地被粗魯推開,那只手同時拍劍出鞘,那劍身被內力震出好長一段,正要被拔出,劍的主人卻忽地止了動作。
因是來人大大咧咧道,“幸虧本汗趕到及時,你還未啓程。”
宋景儀将那劍重新壓回去,回頭蹙眉。
阿史那附離将門關上,“你可知本汗在街上碰到了誰?”
未等宋景儀回答,阿史那附離将竹筒丢在桌上,似笑非笑,“葉臨。”
宋景儀面上一怔,看向那竹筒,臉色又漠然起來。
“本汗可什麽都沒說,這東西他要給你。”
千奚與當時宋景儀軍營駐地極近,宋景儀正是去了那處黑松之下,方歸。
宋景儀産後不久連奪蒼雲七州,身子吃不消,在阿史那附離蔭蔽下調養了些時日。而今日,正是他告辭之日。阿史那附離快意恩仇,淡視別離,并不理會宋景儀此別将去何處,只是偶然撞見葉紹卿,憑空多出這一事,方尋來了卻自己這信差的職責。
宋景儀已将那筒中之物猜了出來,還是伸手去,将縫塞拆了。
一卷畫軸落在手中。
料峭山水。
“誰人肯買畫中山,多買胭脂畫牡丹。”
宋景儀看了那句詩許久,不言不語。
“這麽遠就送你一幅畫?”阿史那附離嗤笑,“你們漢人可真稀奇!”
窗外忽傳來爆竹聲響。
阿史那附離撂下話頭,跑去推窗。
幾家勢大的酒家燃起了爆竹,不遠處原先搭戲臺的地方放起了焰火。一時間真倒是“天花無數月中開,五彩祥雲繞绛臺。”
“呵,真熱鬧。”阿史那附離将宋景儀拉過去,拍拍他的肩,“可別愁眉苦臉了,浪費了這好景。”
斑斓碎光落在宋景儀白皙面上。他擡頭了一瞬,漆黑的眼中光耀點點,秀雅浮于面,俊美失了靈。
阿史那附離又加了點力拍他,“罷了罷了,我們去喝一杯。”
這次卻沒拉動,只見宋景儀望着遠處一點,有些恍惚,又有些清冷。
因是那攢動人流中,一人立在馬邊,那馬額上一點雪白,那人一身月色銀紋鬥篷,捧着手爐倚馬望天。
葉紹卿。
“看什麽?”
“無事。”
宋景儀回到桌邊,欲将畫封回去,将竹筒一立,竟還落出書信一封。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葉紹卿靠着馬,很是惆悵。那阿史那附離身手太過敏捷,派出的人竟都跟丢了。
看了一會焰火,當真索然無味,葉紹卿轉頭,漫無目的地打量沿街那樓閣高臺,心想宋景儀看到那筒中之物,是否會心軟。
忽覺後腦脖頸發癢。
葉紹卿對這種感覺分外敏銳。有人在看他。
葉紹卿心裏猛地一動,立刻打起精神将那高樓一處處細細看過去。
街對面那座酒樓名曰鴻運,三樓正中有一間,窗戶是打開的。
葉紹卿扔下手爐,撒腿就跑。
那鬥篷沉重,葉紹卿路上也胡亂解了,随意丢在身後,風似的沖進樓裏。
小二還等不及攔他,就見葉紹卿飛快奔上了樓。
葉紹卿喘着粗氣,怯了一瞬,還是咬牙拍門。
宋景儀拆開信,幾片碩大的花瓣就落進手心。
花已經幹了,但顏色仍極豔。
首案紅。
宋景儀愣了愣,信封裏竟然滿滿是花瓣,朱紅發紫,散在桌上,飄在膝上。
阿史那附離靠着窗子,瞪了瞪眼睛,繼而露出受教的表情。
因花瓣占了大半的位置,裏頭那信紙卻只有小小一片。
上頭也只有一句話。
“孩兒安好,賦名央回。葉臨。”
宋景儀倏地站起來,那信封掉在地上,花瓣飛了一地。
他捏着信的手指微微發顫,似乎不置信般,讀了一遍又一遍。
央回。
葉央回。
央你……回歸。
“寫的什麽?”阿史那附離見宋景儀反應古怪,走過來奇道。
宋景儀卻将信壓在胸口,擡頭瞥了一眼阿史那附離。
阿史那附離呆在原地。
因為宋景儀一雙細長柳目已然紅了一圈,下刻淚水就似要落下來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扣門聲。
兩人都齊齊往房門看去。
葉紹卿敲了兩下,不見人應,早按捺不住心中激湧,大力推門撞了進去。
裏頭空空如也。
因窗開着,寒風入室,那地上花瓣被吹散,布了一地,煞是好看。
桌上唯有普洱一杯,葉紹卿踉跄走過去,一觸,還有微弱溫度。
他捏着杯子,怔怔盯着一地碎花,喉中苦澀得說不出話來。
“何人?”阿史那附離問。
“小的布置妥當了,來問宋公子何時啓程。”小厮在門外恭敬回道。
阿史那附離揚眉看向宋景儀,故意重複道,“宋公子何時起程?”
宋景儀眼中還略略濕潤,卻尋不出方才失态的神情了。他将信送入袖中,再望一眼窗外,卻是淡淡一笑,“啓程罷。”
阿史那附離一愣,“還是要走?”
宋景儀将畫軸遞給他,斂眸低聲道,“去意已決。”
阿史那附離啧了一聲,朝他做了個漢人的作別禮,卻未再說話。
宋景儀站在滿地朱紅花瓣中,一身素袍,如谪仙踏了紅塵,卻不染一絲凡妝。清清冷冷,寂寂寥寥,卻無端叫人心生憐憫喟嘆。
一顆心在紅塵泥淖裏泡爛了,要修補起來,怕是要更費些功夫。
葉紹卿不知道自個是如何從樓上下來的,游魂似的正要出門,掌櫃的卻攔住了他。
“這位公子,您剛跑去的那間房,裏頭客人剛走,他說要是之後誰心急火燎跑進去了,就把這東西給那人。”掌櫃的把竹筒遞出來。
葉紹卿看見那竹筒,萬分無奈地笑了起來。
走出酒樓,那焰火已經散了。
柳絮飛殘鋪地白,桃花落盡滿街紅。
身上寒,心上寒。
葉紹卿抱起手臂跺了跺腳,見安寧抱着鬥篷急匆匆朝自己奔過來。
一年由此盡,唯有情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