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結緣

和風熏,楊柳輕,郁郁青山江水平,笑語滿香徑。

六月江南景方好,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秦淮畫舫軟調,西湖菡萏争豔,皆是名動天下之美。錢塘西邊一縣,名曰臨水,內有小鎮依山傍水,喚作高虹。離了那赫赫有名的西子湖有些距離,然更得了七分靜谧悠然。

小鎮養菱捕蝦,民風淳樸,住戶不多,是以芝麻大的事兒,只消半日,便能從城這頭,傳到城那頭。鎮裏的百姓,從娃娃起活到耄耋之年,日子每天都是那麽樣的過,新鮮的事情大不過城北王大媽家豬崽多生了條尾巴。近來的新鮮事可算是多了,大體有這麽兩件。

去年初春,南街新開了家點心店,起的名也很實在,叫做“美味軒”。主人也是新來的面孔,兩位俊俏的年輕公子。兩位公子是逃難來此處謀生的表兄弟,年長的姓張,年幼的姓沈。張公子話不多,常在鋪子旁架個小攤,另做些幫人抄書寫信的營生,沈公子嬌憨活潑,偏生那糕點手藝不錯,那桃花糕上的花蕊都能點得根根分明。待到中秋之類的佳節,包裹糕點的盒子上,張公子還會給畫上頗有意境的小幅丹青,往往生意越發興隆,趕大早排隊的大有人在。

待到鎮上人們與這兩位公子熟絡了,今年剛過,鎮上空置的最大的那處老宅,搬進了新主人。那宅子傳聞是好幾朝前一位王爺的避暑府邸,在鎮上最老的人記憶裏,宅子就一直是空着的。

那天,冒着嚴寒,百姓們都跑去圍觀這位大手筆的爺。宅子新匾上紅綢被掀下,哦,主人姓葉。百姓們眼看馬車長龍來來去去,最後可算見着了葉老爺。哪知葉老爺花容仙姿,俊俏不凡,還不過二十五六年紀。他邊進門還邊笑着對圍觀的百姓們拱手。一時間全城的姑娘芳心大動。

然而葉老爺膝下已有一子,小公子未滿周歲,生得比年畫裏的招福娃娃還水靈。不過倒沒見着夫人,大抵是去得早。于是芳心大動的姑娘們躍躍欲試。

然而葉小公子身子骨弱,天冷時不輕易出門,葉老爺日日也都陪在府中,聽聞府裏丫頭說,喂奶穿衣,蒙哄戲耍,葉老爺比奶媽嬷嬷都做得老道。

于是冰融冬去,風暖春至,葉老爺終于出門了。帶着小公子一起。

當時柳枝抽綠,軟風送香。公子青衫配玉,眸映春意。他從橋頭下來的時候,姑娘們眼睛都移轉不開。葉老爺從丫鬟手裏接過小公子,大大咧咧往路邊話家常的鄉親們中間一坐,聊了起來。

從此,葉老爺幾乎日日帶着小公子,似乎想要四處炫耀似的,在城裏各處招搖。葉老爺尤其喜歡去美味軒,點個拼盤能從大早坐到晌午。百姓們都能看到小公子今兒長一點,明兒長一點,越發軟糯漂亮。葉老爺不擺架子,也便有好事的老嬷嬷來打聽,小公子生母何人,葉府主母之位可還空缺。

每當如此,葉老爺就會搖着頭苦笑,“有的有的,等着等着。”

于是芳心大動大動躍躍欲試的姑娘們長長嘆氣,翹首擰帕。

如此半年過去,葉老爺還在“有的有的,等着等着”。

鎮上人們已經三天沒見着葉老爺和小公子了。

因是春深夏未,下了場雨,小公子受了涼,發起燒來,據說至今也沒退下去。

Advertisement

宿鳥動林前,晨光上東屋。

天未亮透,葉府院內卻不清靜。小公子哭到深夜,才歇了幾個時辰,便又折騰起來,大抵是身上太難受,怎麽哄都沒法。

挑貨的路過葉府圍牆,都能依稀聽見孩子的嚎哭,偏頭望一眼,擔憂搖頭。

“哎喲可憐見的,時不時就病一場,哭得真叫人心疼。”買菜的婆婆們竊竊私語。

“說是大夫都住進府裏了。”

“昨兒又哭了大半夜,小公子也沒個娘疼,哎……”

誰都沒注意,有個身影站在牆根下,隐在一叢垂絲海棠之後,忽地花枝輕搖,那人便憑空沒了影子,只見幾瓣紫花落下,悄悄伏在土上。

面旋落花風蕩漾。

葉紹卿坐在長廊欄邊,隔着重柳深煙,望着牆角剛落下的那人。

一雙纖長黑玉眸,一身淡堇白紗袍。

“站了一夜,可算忍不住了?”

來人聽到他問了這麽一句,眉頭輕蹙,看向自己肩頭露水痕跡。

葉紹卿靠着廊柱,雙腿架在欄上,一只手撐着面頰,一只手摟着孩子。孩子趴在他胸口,還在抽噎着哭泣,葉紹卿便吊兒郎當地晃着腿,順帶晃兒子。

“景儀,回兒哭得嗓子都啞了。”

葉紹卿把兒子舉起來,轉了個個兒,正對着宋景儀。

孩子哭得小臉通紅,這會聲音又大起來,蹬着腿要抱。

宋景儀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早知道我在這。”

“你和卓然沆瀣一氣,我跟慧三兒狼狽為奸。”葉紹卿說完,自覺這個比方不太妙,輕咳一聲,站起來把兒子抱好。

清風穿柳,兩人間又是一陣沉默。

葉紹卿往前了幾步,輕輕笑起來,淺陽甫出,淡光如紗,覆在他額角眉梢。葉紹卿圓潤的眸裏也濺進那麽兩三點金色,半是欣喜半是哀。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景儀,坐也思景儀。”

宋景儀淡淡瞥他,沉默半晌,終是開口了,“……我看看他。”

葉紹卿将手臂伸過來些,“你抱抱他。”

宋景儀看見孩子幾縷額發已經汗濕,淚眼朦胧地轉頭瞧自己。軟綢褂子,裹着杏色的薄棉袍,脖子裏是長命鎖,手腳全藏在衣服裏,圓滾滾的。

鼻頭和嘴巴生得和葉紹卿一模一樣,而眼睛,很像自己。

宋景儀怔了片刻,伸出手去。

葉紹卿卻将手縮回來了,“你跨過這院柳,便是入了我葉家的門,你入了我葉家的門,便要做我葉家的人。”

宋景儀臉一陰,“潑皮無賴。”

葉紹卿賠笑,又探了探身子,抓着自己兒子小手揮了揮,讨好道,“景儀,你回來可好?”

宋景儀盯着一大一小兩張臉,都是眉毛下撇的委屈模樣。小的那個嘴一癟,就要真放聲大哭。

宋景儀嘆了口氣,傾身上前。

葉紹卿迫不及待将他手臂抓住拉扯過去,宋景儀聽見他在耳邊極輕唏噓,“你要是再不來,我可真不知要怎麽辦了。”

葉紹卿身上是暖暖奶香。

“沒燒了,為何還哭?”宋景儀觸了觸孩子的額頭。

“昨夜哭太累了,今兒大清早被我弄醒,能不哭嘛。”

“葉臨!”宋景儀怒目而視。

葉紹卿深深望他,笑意盈盈。

春來秋往,流光過隙。那年是他,今年亦是他。

宋景儀扯着他衣襟将人拉近。

若是前生未有緣,便由今生重結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