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有點慘啊

這日周煜被安易持叫醒時,網吧窗戶上狹小的高窗正投進熹微天光,乒乓球一樣大小的橙色暖陽在參差樓宇間沉溺,悄無聲息帶走了最後一點熱氣。

除了安易持還站在身邊等着,其餘兩個室友早自顧自說着閑話,晃悠悠出門走的沒了影兒。

剛睡醒的人總是不大清醒的,腦海萦繞着夢的昏沉,還未來得及迎接現實的理智,亦或許是黑夜總有種附加的屬性,會給置身其中的芸芸衆生賦予多愁善感的才能。

總之道路施工的噪音裏,兩人踱步落在後頭,周煜一腳踢開前方的石塊兒,突然丢了僞裝,他雙手插兜低頭看着腳下,進一步放緩了步子,一開口的聲音并不洪亮,很有種推心置腹的深意,“那個誰,你走慢點兒。”

安易持頓了下,轉身視線落在他臉上。

這是安易持的習慣,聽人說話帶着笑意,琥珀色的眸子就盯着對方開合的嘴唇,既表示了全神貫注的尊重,又不似直視眼睛那樣具有侵略。

“我問你點事兒,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就算了,權當沒聽見。”周煜說,“你挺煩我們的,是不是?”

“嗯?”安易持一愣,搖頭,“你怎麽這麽想呢,沒有的事兒。”

“那怎麽從來沒見你跟我們敞開了說點兒什麽呢?”周煜看了他一眼,皺眉重又低頭,“說實話,你老這樣,搞的我挺煩的。”

“這樣啊……”安易持笑意淡去了些許,半晌之後,好似又努力地勾了勾唇角,他說,“不好意思。”

“啊!又來!”道歉的話剛散在空氣裏,周煜猛地撓着腦袋擡頭,上前一步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你自己想想,你跟我說過的話,除了道歉,道謝,外加包攬請客,還剩幾句?”

不待安易持開口,周煜喘口氣兒自己又續上了,“是不是十根指頭都數的過來?我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麽這麽生分呢?你要是對我們有什麽不滿意的,你直說我們改!”

“對——”安易持習慣性想道歉,生生止住了,張張嘴,有些不知所措。

兩人突然沉默下來,在汽車擦身而過的熱浪中,在路面修整的噪聲中,足足走出去500米,安易持才終于讷讷接上了話茬,他說,“不煩你們,也沒什麽需要你們遷就,真的……平時你們說話,我都好好聽着了,只是插不上話所以不怎麽參與,沒別的意思。”

“怎麽就插不上話?”周煜被這吞吞吐吐的猶疑擊的怒火攻心,音量提高了一倍,“我們能說什麽?既不說哲學也不扯政治,都是十二年苦讀熬出來的,徒手開根號都行,瞎他媽扯淡怎麽就不行了,你跟我說說難在哪兒?”

“你……冷靜一下,別生氣。”安易持遞了自己還沒有擰開的飲料過去,覺得自己的确該開誠布公一次,于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說,“我,我跟爸媽關系都不親近,說不來家人之間的趣事……好像每個階段都轉過學,連同學的臉也沒認全,就趕着到了另一所陌生的學校,所以同學,老師之類的吐槽,也沒有太多的素材。我老老實實地念書,按部就班地考試,也就沒交過女朋友,說不了早戀的感受。至于朋友……我的朋友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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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安易持攤了攤手,笑容裏帶着幾分無奈,“沒騙你吧?”

也許飲料的甜味提高了血糖,周煜後知後覺的冷靜下來,這才生出幾分歉意,小聲說了句“抱歉”,手指摳動瓶身的塑料表皮,他說,“我不知道你……有點慘啊。”

“不會。”安易持聞言笑出聲,只看着就能想象到柔軟觸感的臉頰顯出深深的酒窩,他說,“我過得很好。”

“你這樣自欺欺人的,不利于身心健康。”周煜是安靜了好一會兒的,随後攆上去,一巴掌拍在他肩頭,留下這麽一句,然後匆匆忙忙猴子似的跑遠。

與其說安易持頭一次被人當面戳穿,不如說他頭一次寥寥幾語,跟人提起久遠的往事,他停在原地愣了愣,笑着想,也不全是自欺欺人。

至少8歲之前,他的确過的很好。

那時他家不富裕,他和彼時還只是個司機的安濟民,以及他的親媽寇春娟一起,生活在不到30平米的房子裏。

老樓房緊鄰着單位食堂,外牆被後廚油煙熏得黑中泛黃,寇春娟每日掐着點兒開窗通風,精确掌握了食堂準備餐食的作息,得益于此,這個沒什麽文化的女人後來得到了食堂備餐員的工作。

安易持印象裏,那幾年過的很太平,新的主席還沒有上臺,反腐反貪的活動還在孕育,安濟民可以在周末閑暇的時候公車私用,帶着一家人去市裏的公園散心。

母親河浩浩湯湯自西向東,沿途卷走松軟的沙土,渾黃的河水洗刷兩岸,豪邁瑰麗的景色落在誰眼裏都是一樣的,并不因為觀覽者貧窮或是富有而有所差別。

小易持在陽光下的草坪上放風筝,在河邊支起的簡易攤子上畫石膏像,在充氣水池裏釣起塑料假魚……安濟民和寇春娟永遠站在他身後。

那時他最大的煩惱就是每次玩累了回家,需要寫一篇游玩感想,除此之外,日日能吃能睡,心無旁骛。

後來安濟民破釜沉舟,扔了薪水穩定福利良好的工作,辭職決定經商,不知不覺的,家裏的積蓄就與小易持一同成長,甚至漲幅更大,支撐着安家買了自己的豪宅和車子。

安易持那時還不會失眠,也就沒能發現父母深夜日益持久的争吵。

寇春娟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沒什麽見識,她不奢求自家多麽富有,只責怪安濟民越來越多的應酬和越來越少的陪伴。

可安濟民與她截然相反,他還很年輕,還很想成為了不起的男人,渴望的事業需要風雨飄搖風餐露宿,墜在身後的家庭卻總是牽絆着要消磨他的意志。

兩個目标截然不同的人注定無法長久生活在一起。

寇春娟每日除了食堂的灑掃,就是在家熱油燒飯鑽研廚藝,她深信“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她竟是從來不曾想過,沒有哪個小三,是靠着一手好廚藝登堂入室的。

安濟民漸漸好像遺忘了家庭,每次看到屋裏蓬頭垢面只知道問他吃得飽不飽或是穿的暖不暖的糟糠之妻,就心情更差上幾分。

于是順其自然的,在某一次砸破了家中鐵鍋以及地板貼磚的争執之後,寇春娟毫無留戀地走了,她自知沒有能力養活孩子,抱着為安易持好的心思,毫不掙紮地把他留給了安濟民,自那以後,再也沒有回來。

取而代之的是尚小雲,一個妝容精致,講話得體,上得廳堂的漂亮阿姨。

安濟民得到了想要的面子,也許還有些事業上的支持,這些安易持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丢掉了曾經擁有的安全感。

那時的安濟民還太年輕,做父親的責任抵不過愛情的偏袒,于是親生父親也逐漸的,好像變成了繼父。

本來還稱得上活潑外向的安易持徹底變了性格,成了不愛說話的書簍子。

書簍子聽話又乖巧,好似長在書桌邊上的小挂件整日學習,貪玩叛逆的年紀裏甚至鮮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雖在自家住着,卻總有種寄人籬下的忐忑。

書簍子要求不高,他其實在許多虛構的故事裏得到了慰藉,覺得安安靜靜一個人呆在家也很好,為此他一聲不吭苦咽青椒,僞裝的好像并不挑食,為此他手腳勤快自己洗衣,很怕勞累了爸爸喜愛的繼母,為此他接受了不合理的課程,9歲這年便跟着初中的孩子一起上英語課,只因為尚小雲覺得愛讀書的孩子很可能都是神童……

可安易持其實并沒有多麽出衆的聰明,近乎每次都被嚴厲的老師留堂到下一節課堂上,埋頭在高出他許多的陌生人群最後,委屈又拘束地一遍遍默寫單詞。

安易持已經做得很好了,他乖得像條狗。

可他終究沒法跟植物一樣,僅靠光合作用就能生存,他還要吃飯,喝水,穿衣取暖,若是不慎生了大病,還很可能不小心就一命嗚呼。

所以安易持依然是個麻煩。

照顧孩子是很費心費力的,安濟民舍不得尚小雲辛苦。于是他在小學畢業之後,徹底成了個“流浪兒童”。

安易持開始輾轉在姨媽,姑姑甚至叫不上名字的遠方親戚家,颠沛在相距百裏之外全然陌生的各所學校。

他是省會城市轉來的孩子,不認識任何一個小城原有的居民,他衣着精美又生的幹淨好看,掏出個鉛筆盒也是外國來的進口貨,甚至早于別人許多年,拿着只有大人才能拿的手機。

也許在成年人眼裏,這些都是讨喜的,可對孩子來說,這些都是災難的關鍵詞。

倘若安易持是個小姑娘倒還好些,畢竟小城裏的男孩兒們也知道憐香惜玉,可他是個男孩。

這年開始,安易持幾乎不間斷的遭受着校園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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